當顧清絡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時，一直等在院外的陸遠山夫婦和管家林忠立刻圍了上來，臉上寫滿了忐忑與期盼。
“顧大小姐，如何？犬子他……”趙夫人急切地抓住顧清絡的衣袖，話未說完，眼淚又險些掉下來。
顧清絡的表情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她看了看天色，淡淡道：“侯爺，夫人，小侯爺的病情，我已經看過了。”
“那……那可還有救？”陸遠山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半年來，他爲兒子的腿疾愁白了頭發，眼前的少女，是他最後的希望。
“病在腿，根在心。心病不除，腿疾難醫。”顧清絡言簡意賅，“我已經與小侯爺說好，明日辰時，我會再來爲他進行第一次治療。至於他願不願治，就看他自己了。”
說完，她便不再多言，只道自己還要趕回府照顧父親，便在陸遠山夫婦千恩萬謝的恭送下，登上了馬車。
車廂內，綠竹一邊爲她遞上溫熱的茶水，一邊小聲嘀咕道：“小姐，那位小侯爺的脾氣可真壞，您何必受這個氣。我看他那腿，怕是……”
“綠竹。”顧清絡打斷了她的話，呷了一口茶，目光望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眼神深邃，“一個從雲端跌落的人，有些脾氣是正常的。若他連這點脾氣都沒有，那才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徹底沒救了。”
她今日之所以敢用那般激烈的言辭去刺激陸展言，正是因爲從他憤怒的咆哮和頹廢的表象下，看到了一絲尚未熄滅的傲氣與不甘。
那才是治愈他的關鍵。
馬車回到將軍府時，天色已近黃昏。
顧清絡先去主院探望了父親。顧驍恢復得很好，已經能在顧亭風的攙扶下，在房中慢慢走上幾步了。見到女兒回來，他連忙招手，關切地詢問侯府一行是否順利。
“爹爹放心，一切順利。”顧清絡爲他檢查了傷口，確認愈合良好後，才放下心來。
晚膳時分，一家人難得齊聚一堂。飯桌上，顧亭風繪聲繪色地講述着京城裏關於妹妹的種種傳聞，什麼“仙女下凡”“金針渡厄”，說得眉飛色舞，仿佛那些奇跡都是他親手創造的。
沈氏聽得又是歡喜又是擔憂，不停地往顧清絡碗裏夾菜，嘴裏念叨着：“我們絡兒這麼厲害，可千萬不能累着自己。”
顧亭雲則比較關心實際問題：“清絡，你今日去侯府，可有把握？安遠侯在朝中雖不站隊，但頗得太後信賴，若能結下這份善緣，對我顧家將來大有裨益。”
“大哥放心，”顧清絡咽下口中的飯菜，從容應道，“盡力而爲便是。即便不成，也不會讓侯府遷怒於我們。”
她沒有把話說得太滿，但在心裏，對於陸展言的腿，她已有了一套周詳的治療方案。
一夜無話。
第二日，天還未亮透，安遠侯府的馬車便已等在了將軍府門外。
顧清絡依舊只帶了綠竹和四名護衛，輕車簡從地前往侯府。
當她再次踏入“聽竹軒”時，眼前的景象讓她清冷的眸子裏，也忍不住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
院子裏被打掃得幹幹淨淨，落葉全無。那扇緊閉的房門大敞着，陽光毫無阻礙地灑了進去。房間裏，昨日的狼藉也已收拾妥當，窗明幾淨，甚至還燃着一爐清雅的檀香。
陸展言已經換上了一身幹淨的青色錦袍，頭發也束得整整齊齊，雖然面色依舊蒼白，但眉宇間那股陰鬱之氣，卻消散了不少。他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膝上放着一本翻開的書，眼神卻不時地瞟向門口。
見到顧清絡進來，他立刻放下了書，眼神有些不自然地避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僵硬地點了點頭。
“看來，你做了決定。”顧清絡將藥箱放下，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顧大小姐既然肯來，展言自當遵從。”陸展言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比起昨日，多了一絲鄭重。
“很好。”顧清絡也不廢話，直接吩咐道，“去備一大桶熱水，溫度要盡可能高，再取一床幹淨的薄被來。”
下人們早已在門外候命，聞言立刻行動起來。很快，一個巨大的木桶被抬了進來，裏面盛滿了熱氣騰騰的藥湯，這是顧清絡昨日留下的方子，裏面加了活血化瘀、舒筋通絡的藥材。
“脫去外衣，進去。”顧清絡指了指木桶。
陸展言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他一個侯府世子，竟要在一個未出閣的女子面前寬衣解帶，這……這成何體統！
“這……”他支吾着，說不出話來。
顧清絡的目光掃了過來，清冷如水：“我是大夫，在我眼裏，你只是病人，沒有男女之分。你若覺得有礙，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她又補充了一句：“或者，你想讓你的腿，再多萎縮幾天？”
這句話的殺傷力，顯然比任何道理都管用。
陸展言咬了咬牙，最終還是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一個貼身小廝幫忙。他背對着顧清絡，飛快地脫下外袍，只着中衣，在小廝的攙扶下，艱難地跨入了木桶之中。
滾燙的藥湯瞬間包裹住他的身體，傷腿上傳來一陣陣針扎般的刺痛，讓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顧清絡走到木桶邊，神色專注地看着他的腿在藥水中慢慢舒展。
“從現在開始，我會爲你施針。過程或許會很痛苦，你要忍住。若是忍不住，可以喊出來，但身體絕對不能亂動，否則銀針錯位，後果不堪設想。”
她的話音剛落，便從針包裏取出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在燭火上飛快地燎過。
陸展言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
顧清絡不再多言，捻起一根最長的銀針，看準他大腿上的環跳穴，眼中精光一閃，手腕一抖，銀針便穩穩地刺了進去，直沒至柄。
“唔！”陸展言只覺得一股強烈的酸麻感瞬間從部炸開，並迅速向整條腿蔓延而去，讓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這只是開始。
顧清絡的手指翻飛，快如幻影。一根根銀針，精準地刺入他腿上的血海、足三裏、陽陵泉、承山、解溪等各大穴位。
每一針下去，陸展言的身體都會不受控制地顫抖一下。那種酸、麻、脹、痛交織在一起的感覺，如同有無數只螞蟻在他的骨髓裏啃噬，又像是有電流在他的經脈中亂竄。他死死地咬住嘴唇，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落下。
他想咆哮，想掙扎，但顧清絡那句“後果不堪設想”卻像一道緊箍咒，讓他不敢有絲毫異動。
站在一旁的綠竹和小廝，早已看得臉色發白，心驚膽戰。
而施針的顧清絡，卻仿佛進入了一個無人之境。她的呼吸平穩，眼神專注，每一針的深淺、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現代醫學對人體解剖學的深刻理解，與這個世界神奇的針灸之術，在她的手中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當最後一根銀針刺入他腳底的涌泉穴時，陸展言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整條左腿，此刻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只剩下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要炸開般的脹痛感。
“好了。”顧清絡輕輕吐出兩個字，額上也已沁出了一層薄汗。
她取過旁邊的薄被，蓋在木桶上，只留出陸展言的頭部在外。
“泡一炷香的時間。綠竹，看好香。”
說完，她便走到一旁坐下，閉目調息，仿佛剛才那番耗費心神的操作對她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那一炷香的時間，對陸展言來說，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他感覺自己的腿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在滾燙的藥水中，被無數根針刺着，那種煎熬，幾乎要將他的意志摧垮。有好幾次，他都想放棄，想讓顧清絡把針拔出來。
但每當這時，他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她昨日那清冷的眼神，和那句“安遠侯府的榮耀，你打算就這麼丟了？”的話。
他不能放棄！
他咬緊牙關，將所有的痛苦都咽進了肚子裏。
終於，當香燃盡的那一刻，綠竹輕聲提醒：“小姐，時間到了。”
顧清絡睜開眼，走到木桶邊，開始起針。
她的動作依舊快而穩，銀針被一根根拔出。每拔出一根，陸展言都感覺那塊區域的知覺似乎恢復了一絲，一股暖流隨之涌動。
當所有銀針都被取下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虛脫無力。
“扶他出來，擦幹身體，穿上衣服。”顧清絡對那名小廝吩咐道。
在小廝的幫助下，陸展言被攙扶出木桶，換上了幹淨的衣物，重新坐回椅子上。他低頭看着自己的左腿，那條腿在熱水的浸泡下，皮膚泛着健康的紅色，似乎……似乎比之前有了一絲血色。
“試着，抬一下你的腳。”顧清絡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陸展言的心猛地一跳。
這半年來，他的左腳就像一塊沉重的頑石，無論他如何用意念去驅使，都紋絲不動。
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左腳上。
抬起來……給我抬起來！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臉都憋紅了。
然後，在場所有人都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那只一直如同死物般的腳，腳尖……竟然微微地，顫抖着，向上抬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
雖然只有那麼一點點，甚至不足一指的距離，但它確確實實地動了！
陸展言呆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腳尖，眼眶瞬間紅了，一股滾燙的液體涌了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顧清絡，嘴唇顫抖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眼神裏，有震驚，有狂喜，有不敢置信，更有如獲新生般的巨大激動。
“這只是開始。”顧清絡的表情依舊平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從今日起，每日藥浴、針灸一次。另外，這是我爲你畫的圖，上面有幾個動作，每日早晚，你要照着圖練習，每次半個時辰。”
她將一張畫着幾個簡單康復訓練動作的圖紙遞了過去。
“記住，醫者只能幫你疏通經脈，但要讓肌肉恢復力量，讓神經重新支配肢體，靠的是你自己。這個過程，會比針灸更痛苦，更枯燥。你能堅持嗎？”
“能！”
這一次，陸展言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響亮而堅定。
他接過那張圖紙，如同接過了救命的聖旨。那雙黯淡了半年的眸子裏，終於重新燃起了名爲“希望”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