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的贈禮如同一個無聲的契約,讓司馬彥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在南鄭的處境——一種被默許、被觀察、甚至可能被利用的“客居”。他收下了竹簡和墨錠,繼續着他低調的市掾生活,但內心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然而,外部環境的急劇變化,很快讓個人的微妙處境顯得不再那麼重要。
冬去春來,漢中盆地的氣氛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緊繃起來。這種變化並非通過轟轟烈烈的誓師大會或公開的動員令,而是像無聲的滲漏,悄然浸潤到南鄭的每一個角落。
最先體現是在市集。司馬彥負責的物價平準工作變得棘手。粟米、麥豆的價格開始出現不正常的緩慢攀升,並非因爲短缺,而是官府的大規模收購明顯增多。采購的吏員行色匆匆,支付的都是足額的銅錢甚至金餅,毫不還價。
緊接着,皮革、生鐵、麻繩、桐油等物資也變得緊俏。官方設立的工坊日夜趕工,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和鞣制皮革的氣味彌漫在城南區域,夜間也燈火不滅。招募熟練工匠的告示貼滿了街頭,報酬豐厚。
“聽說又要打仗了?”
“不是棧道都燒了嗎?跟誰打?”
“誰知道呢……反正官家要東西,咱就賣唄,價錢好就行。”
市井間流傳着竊竊私語,百姓們帶着些許不安和茫然,觀望着這一切。
司馬彥的市掾工作變得更加繁忙。他需要更加頻繁地核查度量衡,防止奸商趁亂缺斤短兩;需要調解因物資搶購而產生的糾紛;還需要登記大量新“涌入”南鄭的人口——其中很多是精壯的、手持工具更像工匠而非農夫的男子,他們的籍貫五花八門,卻都持有丞相府籤發的特殊憑證。
“漢王欲興水利,修宮殿,需大量匠人。”官方如此解釋。但司馬彥知道,修水利不需要如此多的皮革和生鐵,更不需要在工匠中夾雜那麼多眼神銳利、手掌有老繭的“特殊人才”。
暗度陳倉。歷史的這四個字,此刻正化作無數細微的征兆,在他眼前逐一呈現。
他依舊每晚記錄,筆觸更加冷靜客觀:“春二月,糧價緩升,官購無算。”“工坊日夜不息,產甲胄箭鏃。”“匠戶日增,多北方面孔,疑爲舊秦工匠。”“市井傳言漸起,民心既盼又憂。”
除了觀察外部,他對自身長生之謎的探索也未曾停止。那幾株“星紋幽蘭”已被他耗盡,確實能緩解部分痛苦,但藥效過後,那灼熱的嗡鳴似乎反彈得更厲害。他意識到,外物只能緩解,無法根除。
他將更多精力投入到那危險的“引導”練習上。每次引導那灼熱能量流經特定經脈,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伴隨着劇烈的痛苦和精神的極度消耗。但數次之後,他隱約發現,每次練習完畢,雖然疲憊欲死,但身體似乎更輕盈一分,五感的敏銳持續時間也稍長一些。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能更清晰地“內視”到體內那團能量的模糊輪廓——它並非均勻分布,而是盤踞在丹田附近,如同一個沉睡的、散發着光和熱的活物,那些所謂的“經脈”,更像是它無意識散發出的能量通路。
盧生所謂“種子”,或許並非虛言?
這一日,他正在公廨內整理近日的物資登記冊,一位同僚抱着一大卷殘破的竹簡進來,抱怨道:“真是晦氣!清理舊庫房,找出這些破爛,看又看不清,扔又不敢扔,說是前朝留下的什麼檔案……莫兄,你識字多,幫忙看看,若無用,我就報上去銷毀了。”
司馬彥心中一動,接過那卷竹簡。竹簡年代久遠,繩纜幾乎朽斷,簡片也大多被蟲蛀或受潮,字跡模糊不清。他仔細辨認,發現大多是些秦朝管理漢中時的戶籍、田畝記錄,確實已無太大價值。
但就在他準備放棄時,眼角瞥見一枚夾在中間、材質略顯特殊的木牘。它比尋常竹簡更厚實,顏色暗沉,似乎經過特殊處理。上面的字跡並非刀刻,而是用某種耐久的墨汁書寫,雖黯淡,卻依稀可辨。
那不是官文,而像是一份私人筆記,記錄的是……一些關於漢中北部秦嶺山脈中某些特定山谷、洞穴的方位和特征描述!其中提到了“地火餘脈”、“陰陽交匯”、“金石異象”等詞語,更有一處標注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丹爐標記!
方士!這是秦朝時某個在漢中活動的方士留下的筆記!很可能是爲始皇尋找煉丹地點或藥材時所作!
司馬彥的心髒猛地一跳!長生盟苦苦追尋的,不正是與長生藥相關的一切嗎?這些記載雖殘缺,卻可能指向某些具有特殊地理或磁場的地方,或許對他研究自身狀態、甚至尋找緩解之法有所助益!
他強壓住激動,對那同僚道:“這些確是廢簡,無用矣。銷毀之事,便由我去呈報吧,正好我要去郡府送文書。”
同僚不疑有他,連連道謝。
司馬彥將那卷“廢簡”帶回住處,連夜仔細清理、辨認、抄錄。可惜內容殘缺得太厲害,很多關鍵信息缺失,路線描述也因年代久遠、地貌改變而難以精準定位。但大致範圍,指向了秦嶺深處一處叫“鬼谷”的險峻之地。
去,還是不去?
那裏必然危險重重,毒蟲瘴氣,猛獸出沒,更有迷路的風險。但或許藏着解開長生之謎的線索。
就在他猶豫之際,南鄭的氣氛達到了一個臨界點。
糧價突然穩定了下來,甚至微微回落——這表明大規模收購已近尾聲。
工坊的日夜趕工聲漸漸平息——裝備似乎已制備充足。
那些新來的“工匠”們,也忽然變得深居簡出。
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籠罩了全城。
司馬彥知道,劉邦軍隊即將開拔。暗度陳倉的大戲,就要上演。
他站在窗前,望着遠處隱約可見的、連綿起伏的秦嶺黑色輪廓。
南鄭不再安全。無論是對於即將到來的歷史巨變,還是對於可能卷土重來的長生盟。
那個危險的“鬼谷”,或許反而成了一個暫時的避風港?既能避開接下來的動蕩,又能探尋自身之謎。
他做出了決定。
次日,他以“探訪鄉野親戚,采集特殊藥材”爲由,向市掾上官告了十日的假。上官並未爲難,如今市面稍定,事務不多,很爽快地批準了。
他仔細準備了幹糧、清水、繩索、藥囊(內含各種解毒療傷草藥),以及防身的短劍和那幾塊記錄着鬼谷信息的木牘。他沒有帶走所有《通史》手稿,而是將最重要的部分精心隱藏在住處地窖的暗格中。
他再次看了一眼生活了數月的南鄭小院,然後毅然轉身,背着行囊,融入出城的人流,向着北方那雲霧繚繞、神秘而危險的秦嶺山脈走去。
他並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是方士遺留的洞府?是緩解痛苦的奇藥?還是更深的陷阱?
但他知道,留在原地,只會被歷史的洪流和黑暗的追捕再次卷入。
探索,或許才是一線生機。
山雨,終於要來了。而他,選擇了主動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