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意外之“賞”，景休登門
芳菲殿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沉寂。素錦依舊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內室，或是對着那面模糊的銅鏡練習微妙的表情控制，或是翻閱那本破舊的《四海八荒異聞錄》，偶爾會在庭院中看似無意識地散步，實則敏銳地捕捉着風中傳來的、任何可能與桑籍或天宮動向相關的只言片語。
她像一株蟄伏在陰影裏的毒草，耐心等待着下一次出擊的最佳時機，同時用冰冷的理智，反復澆灌着心中那株名爲仇恨的妖花。
芷汐似乎也逐漸習慣了主子這病愈後越發沉默寡言的性子，只是每日例行公事地伺候飲食起居，偶爾看向內室那扇緊閉的房門時，眼神裏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和……隱約的不安。
然而，這份刻意維持的平靜，在第三日的午後，被意外地打破了。
日頭偏西，空氣中浮動着慵懶的暖意。芳菲殿破舊的朱漆宮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清晰而規律的叩門聲！
“叩、叩、叩——”
聲音不疾不徐，卻帶着一種公事公辦的沉穩力道，迥異於平日那些粗使仙役隨意拍打或低階仙娥細弱的呼喚。
芷汐正在外間打盹，聞聲一個激靈驚醒，慌忙站起身，臉上帶着驚疑不定。芳菲殿門庭冷落，除了定時送份例的仙役，極少有外人來訪，更別提是用這種……帶着某種規格的叩門方式。
她下意識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和發髻，小跑着穿過荒蕪的庭院，提高了些聲音問道：“誰、誰呀？”
門外傳來一個平淡無波的男聲：“紫宸殿，景休。奉二殿下之命，前來探望素錦仙子。”
紫宸殿？！二殿下？！
芷汐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她嚇得手腳都軟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宮門前，手忙腳亂地拉開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門扉。
門外，果然站着一位身着玄色勁裝、腰佩長劍、面容冷峻的仙君。他身姿筆挺，氣息沉凝，目光如電般掃過驚慌失措的芷汐，以及她身後那破敗寂寥的庭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威壓。
正是桑籍的心腹近侍，景休！
“仙、仙君……”芷汐嚇得舌頭都打了結，腿一軟就要跪下去。
“不必多禮。”景休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着一股無形的力量托住了她，“二殿下聽聞素錦仙子前些時日身體不適，特命在下送來些溫養的藥材和些許用度，略表心意。”
他說着，側身示意了一下身後。只見兩名穿着紫宸殿低階侍從服飾的少年，正抬着一個不大但看起來頗爲沉實的朱漆木箱，安靜地立在幾步之外。
芷汐已經完全懵了，大腦根本無法處理眼前的信息。二殿下？給小姐送東西？這、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她張着嘴，傻愣在原地，連該有的謝恩和請人進去都忘了。
就在這時，內室的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隙。
素錦的身影出現在門後。她似乎也是被外面的動靜驚擾，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驚疑和一絲怯生生的慌亂。她依舊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衣，發髻簡單，未施粉黛，臉色在午後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
她的目光先是不安地掃過門口的景休和那口箱子，隨即像是被景休冷峻的目光燙到一般，迅速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門框，聲音細弱微顫，帶着難以置信：“景、景休仙君？您這是……”
她的表演天衣無縫，將一個突然被高位殿下關注、不知所措又惶恐不安的孤女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景休的目光如鷹隼般落在素錦身上，銳利而仔細，仿佛要將她從裏到外徹底看透。他看到了她的驚慌，她的卑微，她那份因爲長期營養不良和久病初愈而透出的脆弱感……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與他調查所得完全吻合。
他微微抱拳，行了一禮，語氣依舊公事公辦，卻比對待芷汐時稍微緩和了半分：“見過素錦仙子。殿下關懷，賜下些許藥材用物，望仙子安心休養。”
他抬手示意，那兩名侍從立刻將木箱抬了進來，放在庭院中還算平整的一塊青石板上，然後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終未曾抬頭亂看。
“這、這如何使得……”素錦像是才反應過來，連忙從門後走出，腳步都有些虛浮，對着景休就要屈膝行大禮，“奴婢何德何能，怎敢勞殿下掛心，承受如此厚賞……仙君，這、這禮物太貴重了，奴婢萬萬不敢收……”
她表現得受寵若驚到了極點，甚至有些惶恐欲泣，將那副無功不受祿、生怕惹禍上身的謹慎卑微演繹得淋漓盡致。
景休虛虛一扶，阻住了她的禮：“仙子不必推辭，此乃殿下心意。殿下仁厚，念及忠烈之後，理當照拂。”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明了賞賜的緣由，又將桑籍抬到了一個“仁厚”的高度，讓人無法拒絕。
素錦這才“猶猶豫豫”、“忐忑不安”地站直身體，手指依舊緊張地絞着衣角，聲音帶着感激的哭腔：“殿下隆恩……奴婢、奴婢感激不盡……”她微微側過身，用袖口極快地、看似無意地拭了下眼角，實則是在掩飾眼底飛速掠過的一絲冰冷算計。
桑籍果然有所行動了！而且是通過景休！這比她預想的甚至更好！景休親自前來，分量遠比隨便派個普通宮娥太監要重得多！這意味着桑籍至少將這件事放在了心上，而非隨口一提！
景休目光掃過她那副感激涕零、幾乎要喜極而泣的模樣，神色不變，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卻微微鬆動了一絲。看來，確實是他多心了。
“箱中之物，皆是對溫養身體有益的尋常藥材和布匹，仙子可安心使用。”景休補充了一句，似是寬慰，又像是最後的試探，“殿下近日忙於靜修，不便親自前來，望仙子勿怪。”
“不敢不敢！”素錦連忙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殿下事務繁忙，奴婢豈敢叨擾……仙君能來，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景休點了點頭，該辦的事已辦完，該觀察的也已觀察，便不再多留：“既如此，在下便回去復命了。仙子好生休養。”
“恭送仙君！”素錦立刻屈膝行禮，姿態謙卑至極。
芷汐也終於反應過來，跟着慌慌張張地行禮。
景休不再多言，轉身，帶着兩名侍從幹脆利落地離開了。芳菲殿那破舊的宮門再次緩緩合上，隔絕了外界。
直到那沉穩的腳步聲徹底遠去，消失在宮殿拐角，素錦才緩緩直起身。
臉上那副感激涕零、惶恐不安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平靜。她目光落在那口朱漆木箱上，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
芷汐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拍着胸口，後怕道：“小姐！嚇死奴婢了！二殿下怎麼會突然賞賜東西來？這、這……”
素錦沒有回答她，只是緩步走到那木箱前。箱子並未上鎖。她伸出手，指尖拂過冰涼的漆面，然後輕輕打開了箱蓋。
一股濃鬱卻不刺鼻的藥材清香混合着新綢緞特有的光澤撲面而來。
箱內果然如景休所言，並非什麼驚天動地的奇珍異寶。上層整齊地碼放着幾匹料子，雖不是最頂級的雲錦霞緞，卻是質地細膩、光澤柔和的軟煙羅和雲綾錦，顏色也是素雅的月白、淺青、藕荷色，正適合她這個年紀和身份的仙子制作衣裙，既不逾矩，又遠比她身上穿的粗布要好上太多。
料子下面，是幾個做工精致的錦盒。打開一看，裏面分別是品相上乘的百年靈芝、溫潤滋補的玉髓膏、寧神靜氣的紫丹參……皆是固本培元、溫養身體的佳品，對於她“久病初愈”的人來說，再合適不過。
每一樣東西，都透着一種“恰到好處”的體貼和“不會引人非議”的謹慎。
素錦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桑籍……或者說，負責操辦此事的景休，果然心思縝密。這份“賞賜”，既全了桑籍“關懷忠烈之後”的名聲，又不會顯得過分殷勤惹人猜疑，更是實實在在地改善了她眼下窘迫的處境。
很好。
這份“善意”，她收下了。
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
“小姐……這些……”芷汐看着箱中的東西，眼睛都直了，說話都有些結巴。這些對於紫宸殿來說或許只是九牛一毛，但對於清貧已久的芳菲殿，無疑是雪中送炭！
素錦合上箱蓋，聲音恢復了以往的輕柔，卻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既然是殿下賞賜，便收起來吧。布料暫且入庫，藥材……取些玉髓膏今晚熬了。”
“是！是！”芷汐連忙應聲，臉上終於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看着素錦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光亮。不管怎麼說，日子似乎要好過一點了！
她喜滋滋地招呼了兩個粗使仙役，小心翼翼地將木箱抬進了旁邊的偏殿庫房。
素錦獨自站在庭院中，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緩緩抬起手，看着自己纖細卻蘊含着驚人力量的手指。
桑籍的“魚餌”已經吞下。
景休的“審視”暫時通過。
那麼接下來……
她該考慮，如何讓下餌的人，感受到“魚兒”恰到好處的、惹人憐惜的“掙扎”與“回饋”了。
畢竟，一味索取，可不是長久之道。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只不過，她的“瓊瑤”，注定淬着劇毒，纏着索命的絲線。
她轉身，走回內室。門扉輕輕合上，將庭院中最後一絲暖光隔絕在外。
殿內，重歸寂靜。
唯有那箱剛剛送入的“賞賜”，無聲地訴說着，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緩緩轉動，咬合，發出冰冷的、只有獵人才能聽見的細微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