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絲線遞出，景休疑竇
翌日清晨，芳菲殿外的霧氣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還帶着一夜冷凝的潮溼寒意。芷汐卻起了個大早，臉上帶着一種混合了緊張、興奮與不安的復雜神情。她仔細地將自己收拾得比平日更齊整些，雖然依舊是那身半舊的淺綠色宮裝，但發髻梳得一絲不苟，還用素錦昨日悄悄塞給她的一小截褪色紅頭繩，勉強在鬢邊挽了個不起眼的小結，算是添了點喜氣。
她懷裏揣着那個比她的性命還要緊的、用普通宣紙卷好、系着青色絲帶的卷軸，手心因爲緊張而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將卷軸外層都洇溼了一小塊。
素錦將她送到殿門口，臉上依舊是那副柔弱中帶着一絲忐忑的蒼白模樣，手指不安地絞着帕子，輕聲叮囑，聲音裏帶着恰到好處的顫音：“芷汐……千萬小心……若、若事不可爲，立刻回來，莫要強求……我們安穩度日便是，莫要惹怒了仙君……”
她越是這般說，芷汐越是覺得肩頭責任重大。小姐如此膽小怯懦，卻爲了報恩鼓足勇氣想出這等法子，她這個做奴婢的，豈能退縮？
“小姐放心！奴婢曉得輕重！”芷汐用力點頭，像是給自己打氣，隨後深吸一口氣，轉身踏出了芳菲殿那扇吱呀作響的宮門，身影很快消失在朦朧的晨霧與宮牆拐角處。
素錦站在門內，直到再也看不見芷汐的背影，臉上那副擔憂怯懦的神情才緩緩收斂，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平靜。她轉身回到院內，並沒有回內室，而是走到那株半枯的老桃樹下，仰頭看着零星幾朵頑強綻放的憔悴桃花，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麼。
*——*
芷汐一路心跳如鼓，七拐八繞，避開了主要宮道，專挑那些灑掃仙役和低階仙娥往來穿梭的小徑。她按照昨日打聽好的路徑，來到天宮西北角一處相對僻靜的側殿回廊附近。這裏靠近一片小小的荷塘，是不少負責傳遞消息、跑腿辦事的低階仙侍習慣抄近路經過的地方。
她躲在一根巨大的蟠龍石柱後面，探出頭，緊張地張望着。晨霧未散，視線有些模糊，更添了幾分焦灼。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凍得她手腳都有些發麻時，終於看到一個穿着深灰色勁裝、腰間掛着紫宸殿腰牌的身影快步從回廊另一端走來。那是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的少年仙侍，面容尚帶稚氣，但腳步輕快，眼神靈活，一看就是個機靈跑腿的。
芷汐認得他，他偶爾會替景休往各殿傳遞一些不太緊要的文書口信。她心一橫，猛地從石柱後閃身出來，攔在了那少年仙侍面前。
“小、小仙官請留步！”因爲緊張，她的聲音又尖又急，嚇了那少年一跳。
少年仙侍猛地停住腳步，警惕地打量着她，待看清她身上低等仙娥的服飾和那張因緊張而漲紅的臉，眉頭微皺，語氣帶着一絲不耐煩：“你是哪個宮的？攔我作甚？誤了景休大人的事，你擔待得起嗎？”他刻意抬出了景休的名頭。
芷汐被他這麼一嚇，差點轉身就跑，但想到小姐那蒼白的臉和期盼的眼神，又強行穩住，連忙賠着笑臉，從懷裏掏出那個被她捂得溫熱的卷軸，雙手顫抖着遞了過去，聲音壓得極低，帶着哀求：“仙官恕罪！奴婢、奴婢是芳菲殿的芷汐……冒昧攔下仙官，是想、是想懇求仙官，能否……能否將這個，轉呈給景休仙君？”
“芳菲殿？”少年仙侍愣了一下，顯然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但聽到“景休仙君”幾個字，神色更顯不耐，“景休大人何等繁忙，豈是什麼阿貓阿狗的東西都能遞上去的？拿開拿開！”他說着就要繞開芷汐。
芷汐急了，也顧不得許多，連忙道：“是、是和我們小姐有關的！是素錦仙子的一片心意！是、是報答二殿下日前賞賜之恩的！小姐她身子弱，親自琢磨了許久，才、才……”她語無倫次，急得眼圈都紅了，差點就要哭出來，“求求仙官行行好，只是代爲轉呈一下，仙君若是不收，扔掉便是，絕不敢怪罪仙官！奴婢、奴婢這裏還有一點小心意……”
她說着，慌忙又從袖袋裏摸出幾顆攢了許久、原本打算換針線的劣等靈珠，不由分說地塞進那少年仙侍手裏。那靈珠色澤暗淡，靈氣稀薄，實在寒酸得可憐。
少年仙侍捏着那幾顆硌手的靈珠，看着眼前這個快要哭出來的小仙娥，又聽到“二殿下賞賜”、“素錦仙子”幾個字，倒是想起了前兩日景休大人似乎確實親自往那偏僻的芳菲殿送過東西。他眼珠轉了轉，掂量了一下。只是轉交一個卷軸，成與不成，都與他無關，還能白得幾顆靈珠，似乎……也不虧？
他面上故作沉吟，勉爲其難地將那卷軸接了過來，隨手揣進懷裏，嫌棄地揮揮手：“行了行了，瞧你這可憐樣！我試試看吧，不過景休大人日理萬機，有沒有空看我可不敢保證！快走吧，別擋着我的路！”
“謝謝仙官！謝謝仙官！”芷汐如蒙大赦，連連鞠躬道謝，看着那少年仙侍揣着卷軸快步離開，直到身影消失，她才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後背已被冷汗徹底浸透。
*——*
紫宸殿側殿書房內，景休正在向桑籍回稟幾件軍中傳來的尋常事務。
桑籍心不在焉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目光時不時掃過窗外，顯然心思並不在此。那日的賞賜送出去後，他心中那點因“偶遇”而產生的細微波瀾似乎平復了些，但另一種莫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卻又隱約浮現。
景休匯報完畢，見主子神色懨懨，便安靜地垂手立於一旁。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方才那收了芷汐靈珠的少年仙侍出現在門口，恭敬稟報：“啓稟殿下，景休大人，方才……芳菲殿的宮娥托人送來一物，說是……素錦仙子的一片心意，欲報答殿下日前賞賜之恩。”
他說得含糊，只強調了“報答殿下”。
桑籍敲擊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抬眸看去。
景休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心中警鈴微作。他上前一步，從少年仙侍手中接過了那個材質粗糙的紙卷。入手微沉，似乎裏面的墨跡還未幹透多久，帶着一股廉價的墨味和一絲極淡的、女子身上清冷的氣息。
“是何物？”桑籍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景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仔細檢查了一下卷軸外觀。普通的宣紙，廉價的青色絲帶，系法也簡單甚至有些笨拙，看不出任何異常。他這才在桑籍的示意下，解開了絲帶，緩緩將卷軸展開。
桑籍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逐漸顯露的圖譜和文字上。
圖紙畫得倒是頗爲工整清晰，一筆一劃能看出繪制者的用心，甚至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恭謹。旁邊注解的小字秀弱工整，詳細說明了這是一套“寧神靜心指法”，是素錦“偶得於殘卷”、“略加修改”、“或可緩解疲勞鬱結”，字裏行間充滿了卑微的感激和“不敢奢望殿下使用，只求略表寸心”的惶恐。
景休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個線條，每一個符文。他的修爲和見識遠非芷汐乃至桑籍可比，他能看出這指法確實有些門道，運行路線別出心裁，主旨也確實偏向安撫梳理，並非攻擊或魅惑之術。甚至其中幾個關竅，對於心神不寧者，似乎真能起到一點微弱的疏導作用。
但是……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兩處看似無意的轉折和節點上，微微停頓了刹那。那裏……似乎隱隱透着一股極其隱晦的、與他所知的任何正統寧神法術都略有不同的……詭譎之意？像是平靜水面下極深處的一絲暗流，若非他心神敏銳且存了審視之心，幾乎根本無法察覺。
這感覺極其微弱，轉瞬即逝，甚至可能只是繪制者筆法生澀造成的錯覺。
景休抬起眼，看向桑籍。
桑籍顯然並未察覺到任何異常，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秀弱的字跡和工整的圖譜上，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無語（似乎覺得這回報方式有些可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取悅了的、混合着憐憫和一絲新鮮感的玩味。
一個孤女，拿不出像樣的禮物，竟想出這麼個笨拙又……別致的方式？寧神指法？倒是……有點意思。她竟還懂這些？
“倒是……難爲她有這份心了。”桑籍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但敲擊桌面的手指卻停了下來，“雖粗陋了些，也算是一片赤誠。”
他將這視爲了一種有趣的、笨拙的討好。
景休心中那點疑慮，在主子這明顯不以爲意甚至覺得有趣的態度下，暫時被壓了下去。或許……真是他多心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能翻起什麼浪？這指法或許只是某本早已失傳的偏門雜學，看起來古怪些也正常。
他不動聲色地將卷軸重新卷好，沉聲道：“殿下，此物……”
“先收着吧。”桑籍揮了揮手，似乎並不打算立刻嚐試，但也沒有拒絕這份“心意”，“她既送了，也是一番好意。”
“是。”景休應道，將卷軸收起。他決定暫時將這微不足道的小事擱置，但那份極其微弱的違和感，卻像一根極細的刺，留在了他的心底。
桑籍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只是這一次，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多了點什麼東西。那個蒼白柔弱、驚慌失措又別出心裁的孤女形象，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一些。
芳菲殿內，得到芷汐“任務完成”的回稟後，素錦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回內室。
關上門，她走到窗邊，看着窗外逐漸升高的日頭，陽光驅散了晨霧，卻驅不散她眼底深沉的寒意。
魚線已經拋出。
餌料是否合口？
獵網，正在無聲收緊。
她緩緩閉上眼，感受着胸腔中那顆冰冷而期待的心，正爲即將到來的下一步，無聲地搏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