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晴晞迎着他的目光,搖了搖頭。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卻帶着光芒的弧度。
“沒關系。”她輕聲道,重復了他三年前的話,也重復了自己昨日在陽光下的低語。“好東西,都值得慢慢來。也值得……傾其所有。”
江晴晞指尖在手機屏幕上輕輕一觸。那筆對她而言意義復雜的獎金,便如同獲得生命般注入這座垂危老宅的脈絡。
第一筆款項迅速結清了拖欠的工錢。工人們的臉上重新有了笑意,院內的氣氛從瀕死的沉寂中復蘇,響起務實而充滿希望的敲打聲。
尋找合適的老料成了首要難題。許知檐帶着她驅車深入蒼山腹地,拜訪幾位年逾古稀的老木材商。
行程顛簸,車內彌漫着鬆香和塵土的氣息。他專注駕駛,側臉在移動的光影中輪廓分明。
江晴晞悄悄用速寫本勾勒他握方向盤的雙手——穩定,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指節處的薄繭是她記憶中最深刻的觸感。
“爲什麼一定要執着於老料?新木材做防腐處理不是更經濟穩定?”她終於問出盤旋已久的問題。
許知檐目光仍看着前方蜿蜒的山路,聲音平穩低沉:“不只是強度問題。老木料經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自然幹燥,內在應力已經完全釋放,性質穩定,不會輕易開裂變形。”
他頓了頓,“更重要的是,它們有記憶。”
“記憶?”
“嗯。承受過的風雨,經歷過的溫度變化,甚至曾經依附其上的生命痕跡……這些都會在木料的紋理、密度、色澤上留下印記。”
“用它們修復,新與舊之間不會有生硬的割裂。它們能‘聽懂’彼此的語言,共同承載接下來的歲月。這是一種…尊重。”
這平實的話語讓江晴晞心頭發燙。她忽然明白,他守護的不僅是一座建築,更是一段仍在呼吸的時間。
而自己正在參與的,遠比一次簡單的投資來得深刻。
他們在一處幾乎被遺忘的村落倉庫裏,找到了那根符合要求的巨大老梁木。它靜臥在昏暗光線中,蒙着厚厚灰塵,卻依舊能看出木質堅實,紋理磅礴。
許知檐的手掌撫過木料表面,眼神專注得如同凝視一位故人。那一刻,江晴晞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超越言語的共鳴——他們共同爲這份沉寂的美而悸動。
資金壓力暫時緩解,但工程的繁瑣遠超想象。江晴晞索性在大理短租下一間小屋,全身心投入。
她挽起袖子,成爲工地的一員。用畫筆細致記錄每一處破損的細節、每一個修復的步驟,繪制成清晰易懂的圖解,方便工人們理解許知檐那些復雜的傳統工藝要求。
她不再只是用眼睛欣賞他的“慢”,而是用身體力行去理解這種“慢”的必要。
看他爲一道榫卯反復校準,爲一塊磚雕傾注數日心血。她最初那點效率焦慮逐漸被撫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充實。
共事的夜晚常常來臨得很晚。工人們散去後,院落重歸寂靜,只留幾盞臨時拉起的暖黃燈泡,勾勒出老宅朦朧的輪廓。
空氣中飄散着木材暖香、清漆的微澀,以及不知名夜花的甜香。
那夜,他們並排坐在廊下的麻袋上,分享最後一塊鮮花餅。酥皮簌簌落下,玫瑰甜香在舌尖蔓延。
極度疲憊的身體鬆弛下來,仰頭便是大理夜空中浩瀚的星河。
“小時候,我覺得‘家’就是一座不會動的房子,裏面有永遠亮着的燈和不會離開的人。”江晴晞望着星空,聲音很輕,“後來才發現,燈會熄,人會走。”
許知檐沉默片刻,手中無意識地捻着一小塊木屑。“我師父說,房子不是家。人才是。但一座好的房子,能像一方厚土,涵養住想要一起生活的人。”
他轉過頭看她,目光在夜色中沉靜而溫潤。“它替你擋風遮雨,容納炊煙、笑語、甚至爭吵,最後把所有好的壞的,都沉澱成讓人安心的味道。”
這不是華麗的情話,卻精準地叩在江晴晞心口最柔軟處。她想起自己那套昂貴卻冰冷的婚房,從未有過所謂的“沉澱的味道”。
而眼前這座破敗卻正被用心修復的老宅,卻讓她產生了奇異的歸屬感。
她沒有回應,只是將剩下的半塊鮮花餅自然遞給他。他接過,指尖有短暫的輕觸。
兩人相視一笑,共享着這份無需言說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