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溫潤而有力。
當那只手觸碰到蘇辰手臂的瞬間,蘇辰只覺得一股暖流從接觸點傳來,瞬間傳遍四肢百骸,驅散了心中最後一絲寒意。
他順着那股力道站起身,依舊低垂着頭,姿態謙卑到了極點。
“奴才……謝皇上。”
“嗯。”姬玄鬆開了手,重新踱步回到了書案之後。他沒有再坐下,而是負手而立,靜靜地看着窗外那片湛藍如洗的天空,仿佛在思索着什麼。
蘇辰垂手侍立在一旁,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他知道,今日這驚心動魄的一局棋,至此,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他雖然行險僥幸,暫時保住了性命,甚至還得到了皇帝的“庇護”,但他也同樣清楚,自己已經被徹底卷入了這座宮廷最中心、最危險的漩渦之中。
從今往後,他走的每一步,都將更加如履薄冰。
“蘇辰。”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
“奴才在。”
“你既留在御書房當差,便要有當差的樣子。”姬玄轉過身,指了指書案一角堆積如山的奏折,“那些,是各地遞上來的請安折子,內容無外乎歌功頌德,無關緊要。朕沒工夫去看。從今天起,你便負責將這些折子先行閱覽,按州府分門別類,若有涉及民生疾苦、天災人禍的,單獨揀選出來,呈給朕看。”
蘇辰聞言,心中猛地一震!
批閱奏折!
盡管只是最無關緊要的請安折子,但這也同樣是奏折!是天下臣工上達天聽的唯一渠道!
自古以來,能代天子批閱奏章的,除了內閣大學士,便只有那些權傾朝野的司禮監掌印太監!
皇帝此舉,看似是給他安排了一個整理文書的雜活,實則……是賦予了他一項難以想象的權力!
這意味着,他將有機會接觸到這個帝國最核心的機密信息!他將能從那些看似枯燥的文字中,窺見整個大周王朝的運轉脈絡,洞悉各地官場的風土人情!
這對於一個急於了解這個世界、想要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的穿越者而言,是何等寶貴的機會!
“皇上……這……這萬萬不可!”蘇辰的臉上,露出了“誠惶誠恐”的神情,連忙跪倒在地,“批閱奏折乃國之大事,豈容奴才這等卑賤之人染指?求皇上收回成命!”
他知道,這個時候,他表現得越是“惶恐”,越是“推辭”,皇帝便會越是“放心”。
果然,姬玄看着他這副模樣,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朕讓你看,你便看。出了任何差錯,朕自會唯你是問。怎麼,你怕了?”
又是這句話。
一句“你怕了”,便堵死了蘇辰所有的退路。
蘇辰只能“無奈”地叩首領命:“奴才……遵旨。奴才定當殫精竭慮,不敢有絲毫懈怠。”
“起來吧。”姬玄揮了揮手,“福安回來之前,你便先熟悉一下。若有不懂的,可以問他。”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蘇辰,轉身走入了內殿。
偌大的御書房正殿,只剩下了蘇辰一人。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那張象征着至高權力的紫檀雕龍書案前,看着那堆積如山的奏折,心中百感交集。
就在一個時辰前,他還是一個隨時可能被驗明正身、拖出去處死的階下囚。而現在,他卻站在這裏,即將親手觸摸到這個帝國的心跳與脈搏。
人生際遇之奇,莫過於此。
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激蕩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
奏折以明黃色的錦緞封皮包裹,上面用端正的楷書寫着“兩廣總督臣林則遠恭請聖安”。
他緩緩打開,一股陳年的墨香撲面而來。裏面的文字,是用館閣體書寫,工整雋秀,內容也確實如皇帝所說,通篇都是對皇帝的溢美之詞和對聖躬的問候,並無任何實質性的內容。
蘇辰看得極爲仔細,他不僅看內容,更看格式,看用詞,看印章。他知道,這些看似無用的信息,在關鍵時刻,都可能成爲重要的線索。
他將奏折按照皇帝的吩咐,放在了一旁代表“兩廣”的區域,又拿起了第二本。
“江南織造臣李煦恭請聖安。”
“川陝總督臣年羹堯恭請聖安。”
……
他一本一本地看下去,漸漸沉浸其中。
他發現,這些請安折子,也並非完全沒有價值。從奏折遞送的頻率,可以看出該官員與京城的親近程度;從奏折的用詞,可以看出該官員的文學素養和性格;甚至從奏折上墨跡的深淺,都能推斷出該官員書寫時的心境。
這就像是在玩一個最高級的解謎遊戲,而謎底,便是整個大周王朝的官場生態。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當福安領着兩名小太監,端着午膳走進來時,蘇辰已經將一小堆奏折,分門別類地整理好了。
“喲,蘇公公,這就上手了?”福安看到這一幕,臉上堆起了和善的笑容,那笑容裏,多了一絲真正的敬意。
他已經從皇帝那裏,得知了蘇辰的新任命。他心中清楚,眼前這個年輕人,已經不是他可以隨意拿捏的小角色了。從今往後,他就是皇帝身邊,繼自己之後的,第二個近臣。
“福總管說笑了,奴才愚笨,只是按照皇上的吩咐,胡亂歸置一番罷了。”蘇辰連忙起身,謙卑地說道。
“蘇公公不必過謙。”福安笑着擺了擺手,“皇上已經吩咐了,日後您就在這御書房當差,您的住處,咱家已經給您安排好了,就在西側的配殿,離皇上的寢宮不遠。您的飲食起居,也一並由御膳房和內務府直接供給,與咱家是同一個份例。”
這番話,讓蘇辰心中再次一驚。
住西配殿?與福安同一個份例?
這已經是內廷太監中,最高等級的待遇了!皇帝此舉,無疑是在向整個後宮宣告:蘇辰,是他姬玄看重的人!
“這……奴才何德何能,敢受此重恩?”蘇辰臉上滿是“受寵若驚”的神色。
“這是皇上的恩典,您呐,就安心受着吧。”福安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日後咱們同在皇上身邊當差,還需蘇公公多多照應呢。”
“總管言重了,日後還需總管多多提點才是。”蘇辰連忙躬身。
兩人一番商業互吹,關系瞬間拉近了不少。
福安又指着那兩個小太監,對蘇辰說道:“這是小林子和小卓子,是內務府新撥來伺候您的。以後您有什麼事,盡管吩咐他們去做就是。”
“見過蘇公公。”兩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太監,連忙對着蘇辰跪下行禮,神情間充滿了敬畏。
蘇辰看着他們,心中感慨萬千。就在昨天,他還是儲秀宮裏一個任人差遣的雜役太監,而今天,他竟然也有了伺候自己的小太監。
這宮廷之中,身份地位的轉換,竟是如此的戲劇性。
“都起來吧。”蘇辰溫和地說道,“以後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禮。”
兩個小太監連連稱是,起身侍立在一旁,連頭都不敢抬。
用過午膳後,皇帝依舊沒有從內殿出來。福安告訴蘇辰,皇上有午休的習慣,未得傳召,任何人都不得打擾。
蘇辰便繼續埋首於故紙堆中,整理着那些請安折子。
一直到申時,皇帝才從內殿走了出來。他似乎是剛剛睡醒,精神好了許多,換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少了幾分帝王的威嚴,多了幾分儒雅之氣。
他走到書案前,看了一眼蘇辰整理好的奏折,滿意地點了點頭。
“做得不錯。”
“都是皇上教導有方。”蘇辰連忙說道。
姬玄沒有再說什麼,他坐了下來,開始批閱那些真正重要的軍國奏章。蘇辰則侍立在一旁,爲他研墨、鋪紙、遞筆,做得一絲不苟。
福安則在一旁,負責爲皇帝端茶送水,捏肩捶背。
三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福安依舊是皇帝最信任的“生活管家”,而蘇辰,則隱隱成爲了皇帝的“機要秘書”。
一整個下午,御書房內都靜悄悄的,只剩下朱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蘇辰一邊研墨,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偷偷觀察着皇帝。他發現,姬玄在處理政務時,神情專注,目光銳利,時而眉頭緊鎖,時而嘴角微揚,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
這是一個……真正將天下扛在自己肩上的男人。
蘇辰心中,第一次對這位帝王,生出了一絲真正的敬畏。
傍晚時分,皇帝批完了所有的奏折,他放下朱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福安,傳旨,晚膳……擺駕鹹福宮。”
聽到“鹹福宮”三個字,蘇辰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鹹福宮,正是德妃的寢宮!
皇帝在得知了“紅頂鶴”的陰謀之後,非但沒有立刻發難,反而要去德妃那裏用膳?
這是什麼操作?
打草驚蛇?還是……另有深意?
蘇辰心中充滿了疑惑,但他不敢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皇帝在福安等人的簇擁下,擺駕離去。
御書房內,再次只剩下了蘇辰一人。
他看着空蕩蕩的龍椅,心中那根剛剛放鬆下來的弦,再次緊繃了起來。
他知道,平靜的湖面之下,已是暗流洶涌。
皇帝的這一步棋,他完全看不懂。
而這種看不懂,才是最可怕的。
他走到窗邊,看着天邊那輪漸漸沉下的夕陽,將整個紫禁城都染上了一層血色。
一場更大的風暴,似乎……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