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改裝越野車像個傷重的巨獸,咆哮着碾過最後一片龜裂的瀝青路面,狠狠撞開半堵搖搖欲墜的磚牆,終於一頭扎進了百貨大樓那巨大而黑暗的門洞。
瞬間,外界慘白的天光被徹底吞噬,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濃烈的腐敗氣息以及無數細小卻令人頭皮發麻的窸窣聲浪般襲來,將三人緊緊包裹。
“媽的,到家了……”
張志祥的聲音像是砂紙打磨過喉嚨,他靠在遍布蛛網裂痕的車窗上,血珠沿着額角滑落,滴在早就看不出原色的戰術服上。
劫後餘生的生理性顫抖還沒完全平息。
車還沒完全停穩,陳程就推開了他那側的車門。
他如同一條融入陰影的魚,動作輕捷無聲地滑下車。身上沾染的灰塵和幾處不明顯的刮痕是他參與過這場亡命奔襲的唯一證明。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蒙塵的玻璃珠,既沒有幸存後的慶幸,也沒有搏殺後的餘悸。
他看都沒看還在車裏發抖的梁某和喘着粗氣的張志祥,徑直朝着早已停運、黑洞洞的百貨大樓入口方向走去。
“喂!陳程!”
張志祥推開車門,扶着腰肋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死寂的門廳裏顯得格外突兀,引來遠處黑暗中幾聲不耐煩的低吼。
陳程的腳步頓住了,但沒有回頭。張志祥咧開嘴,扯出一個帶着血絲的笑容,提高音量:
“老地方!五樓露台!零點!分東西!別遲到啊!”
陳程的背影凝固了幾秒。
沒有回應,沒有表情變化,甚至肩膀都沒有動一下。
就在張志祥以爲他不會理睬時,那顆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頭顱,極其輕微地向下點了一下。
幅度小到幾乎難以察覺,仿佛只是頸骨一次無意識的調整。
接着,他再次邁開步子,無聲地消失在通往三樓那布滿污垢和可疑爪痕的步行梯陰影裏,仿佛剛才的點頭只是光影的錯覺。
“下…下車!”
梁某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枯葉,他哆哆嗦嗦地推開車門,一只腳剛踏出,踩到的不知是黏膩的苔蘚還是早已腐敗的有機質,腳下一滑,整個人差點撲倒,狼狽地扶住冰冷的車門框才站穩。
他背上那個巨大的、沾滿泥土灰塵的戰術背包,此刻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也是巨大的負擔。
門廳裏愈發濃重的黑暗和無處不在的窺伺感讓梁某牙齒打顫。張志祥捂着隱隱作痛的肋下,也罵罵咧咧地下了車。
“跟上!去‘前台’!”
他不耐煩地拽了梁某一把,將他拉離了相對安全的車門範圍。
“磨磨蹭蹭找死呢?”
梁某被拽得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不知覆蓋了何物的灰塵和碎礫上。
每一次落腳,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聲都會短暫地停頓一下,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評估着這兩個送上門的獵物。
他死死抱着懷裏的背包,像抱着救命的稻草。
他們穿過空曠得令人窒息的前廳,繞過傾倒的貨架和早已腐爛成泥的商品堆。光線極其黯淡,只有高處破損穹頂透下的幾縷慘淡光柱。
牆壁上遍布着巨大的、不規則的刮痕,有些深可見內部的混凝土。空氣中混雜着濃烈的黴菌味、獸類的腥臊以及肉類深度腐敗的甜膩惡臭。
所謂的“前台”,位於大樓一層相對靠裏的位置,被前人用扭曲的鋼筋、布滿裂紋的厚重防彈玻璃碎片以及堆疊的沙袋勉強圍出了一個不足十平米的空間。
一個鏽跡斑斑的鐵汽油桶立在角落,裏面燃燒着不知名的油脂,發出噼啪的微響,搖曳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櫃台後一張疲憊滄桑的臉。
穿着褪色工裝的老錢看到張志祥,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點,但目光掃過他身上的血跡和梁某驚弓之鳥的模樣,眉頭又皺了起來。
“欸喲,張哥回來了?”
老錢啞着嗓子打招呼,
“動靜不小?”
“差點交代在外面!”
張志祥把手裏一直攥着的、沾着退伍兵鮮血的空步槍拍在櫃台上,發出哐當一聲響。
“狗日的廢料山!”
他刻意把廢料山三個字身音拉大他把肩上那個相對幹癟些的背包也卸下來,丟在地上。
然後,猛地扭頭,那雙帶着血絲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盯住了梁某背上那個鼓鼓囊囊的大家夥,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老錢,清點一下,”
張志祥指了指地上的兩個背包,聲音帶着一種刻意的輕鬆,
“這次出去,收獲還行。幾把步槍,還有一輛運兵車,那家夥,他娘的改裝過的,還是軍用的”
老錢顯然是被張志祥的說辭震驚了,但渾濁的眼睛仍在兩個背包之間掃了掃,重點落在梁某那個明顯分量十足的大家夥上,眼神閃了閃。
他慢吞吞地從櫃台後走出來,蹲下身,象征性地拉開了張志祥那個幹癟背包的拉鏈看了一眼,裏面只有些零碎雜物和幾個空癟的水囊。他又把手伸向梁某那個巨大的背包。
“等等,”
張志祥伸手按住了老錢的手腕,力道不輕。他臉上依舊是那張笑臉,眼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
“老錢,規矩,你懂。這位梁老弟,”
他朝梁某努了努嘴,
“剛進來沒幾天吧?我記得清清楚楚,他的‘七天焦土期’還沒過呢。”
老錢的手停住了。他抬起頭,深深看了張志祥一眼,又看向一旁抱着自己背包、一臉惶恐不安的梁某,眉頭皺得更緊,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不贊同。
“你小子,去廢料山回來肯定賺了不少好貨,你小子還……,規矩是規矩。但你在這大樓裏混了多久了?這是第幾次了?上面……咱們的規矩是,外面帶回來的東西,九成得上交分配,保障大家夥兒的基本活路。你們小隊也不能例外。尤其……是這種時候。”
他的語氣低沉,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管理者的權威,目光再次瞥向那個巨大的背包,意思不言而喻——這麼多物資,不可能全歸個人,尤其在這種物資極度匱乏的末世堡壘裏。
張志祥臉上的笑容瞬間冷了幾分,但隨即又變得更大、更誇張,甚至帶着點無賴的意味。
他鬆開老錢的手腕,攤開雙手,做出一副極其無辜的樣子:
“哎呀呀,老錢!你這話說的,我張志祥是那種不懂規矩、占大家便宜的人嗎?”
他猛地一指梁某腳邊那個巨大的背包,
“你搞清楚啊!這些東西!看清楚!全是這位梁老弟在這趟‘七天焦土期’裏,自己找到的!每一根電纜,每一顆子彈,都是他冒着槍林彈雨、躲着吃人怪物親手扒拉出來的寶貝!跟我張志祥有半毛錢關系?”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被冤枉的憤慨,引得櫃台外黑暗中傳來幾聲更加清晰的咕嚕聲。
梁某被他吼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把背包抱得更緊,臉上血色褪盡。
“按大樓的鐵律!焦土期七天,外出者找到的物資,無論多少好壞,所有權都歸自己!團隊其他人無權分享!對不對?”
張志祥咄咄逼人地追問老錢,但聲音卻壓得很小,只能讓老錢和梁某聽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
老錢皺着眉,用力吸了口劣質煙卷,沉默了幾秒,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銳利地在張志祥那張寫滿算計的臉上和梁某驚恐無助的表情之間來回掃視。
他掌管這個角落的“秩序”,太清楚張志祥的爲人,也明白這裏面絕對有貓膩。但……大樓的鐵律確實如此,是爲了鼓勵新人冒險、尋找稀缺品定下的,某種程度上也是維持這個脆弱生態的基石。
“……是這麼個規矩。”
老錢的聲音沙啞幹澀,帶着深深的無奈。他看着梁某,
“小夥子,東西……真是你自己找到的?”
梁某嘴唇哆嗦着,看着張志祥銳利如刀的眼神,再看看老錢審視的目光,巨大的壓力和恐懼讓他幾乎失聲。
他猛地低下頭,避開老錢的視線,僵硬地點了一下,喉嚨裏發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嗯”聲。
張志祥臉上立刻堆滿了勝利者的笑容,帶着一種“你看我沒說錯吧”的得意:
“聽到了吧老錢?梁老弟都承認了!全是他的!我張志祥一個子兒都不會動他的!”
他拍着胸脯,語氣斬釘截鐵,
“我頂多就是看在同生共死的份上,幫他背了一段路,保護他安全回來!這叫仗義!”
他話鋒一轉,又換上那副僞善的腔調,對着梁某,聲音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到老錢耳朵裏:
“梁子啊,你也聽到了,老錢都認可規矩了。這些東西,都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你就安心揣着,揣好了!大樓裏……嘿嘿,眼珠子可都是綠的,揣着好東西被人惦記上,後果嘛……嘖嘖。”
他意味深長地嘖了兩聲,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櫃台外深不可測的黑暗深處。
梁某被他陰冷的目光刺得渾身冰涼,抱着背包的手臂收得死緊。
張志祥見老錢不再言語,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
他俯身抓起自己那個幹癟的背包甩到肩上,對着老錢隨意地擺擺手:
“行啦!辛苦老錢!晚上零點,五樓露天休息區,哥幾個一起碰個頭,把該分的都分清楚!按規矩來!你小子別過來湊熱鬧哈”
他強調着“按規矩來”,然後邁步準備離開。
走了兩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停下腳,回頭看向僵在原地的梁某,臉上那抹笑容變得極其危險,聲音輕飄飄地,卻像淬了毒的冰錐:
“哦,對了,梁老弟,你也要去哦。”
他的目光精準地鎖定在梁某懷裏背包側袋隱約的形狀上,
“晚上……記得帶上你那寶貝疙瘩,你那心心念念、救了我一命也差點要了我命的槍。那可是你的‘護身符’,對吧?零點,五樓露台,不見不散。”
他刻意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語氣裏充滿了惡意的戲謔:
“晚上……你不會……不敢來吧?”
說完,張志祥不再看梁某瞬間慘白的臉和老錢緊鎖的眉頭,哼着不成調的小曲,腳步輕快地朝着電梯口的陰暗走廊走去。
沉重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櫃台前,只剩下抱着巨大背包、如同石化的梁某,和煙霧繚繞中沉默凝視着黑暗、神色復雜的老錢。
汽油桶裏的油脂噼啪作響,光影搖曳不定。
櫃台外,黑暗中傳來了清晰的、溼滑的鱗片摩擦水泥地面的聲音,還有一聲壓抑着飢餓的低沉嘶吼,仿佛在嘲笑這扭曲的規則和即將到來的午夜邀約。
梁某猛地一抖,像受驚的兔子般,死死抱着他那份足以招致禍患的“寶藏”,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前台,沖向自己那狹小、陰暗、唯一能提供一絲虛幻安全感的鋪位方向。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鉛,冰冷的恐懼如同渾濁的泥漿,在他腳下蔓延,沒過腳踝,爬上小腿,正一點點將他吞噬。
五樓露天休息區……零點……帶槍……張志祥最後那句“不會不敢來吧”在他混亂的腦海裏瘋狂回蕩,猶如喪鍾。
梁某幾乎是撞進了自己那個用廢棄貨架和發黴帆布勉強圍成的“307”房間。
狹窄的空間裏彌漫着灰塵和絕望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高處一處破損玻璃透進來的、被污垢過濾得昏沉沉的微光。
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屬貨架,大口喘着氣,心髒在肋骨後面瘋狂擂鼓,幾乎要震碎胸腔。
汗水混合着灰塵,在他臉上沖出幾道肮髒的溝壑。那個巨大的背包被他死死抱在懷裏,像一個燙手的炸彈。
帶槍?
爲什麼要帶槍?
張志祥那張帶着惡意笑容的臉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帶上你那寶貝疙瘩……那可是你的‘護身符’……不會不敢來吧?”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在他的恐懼神經上。
道理很簡單,卻又無比殘酷:分物資才是大頭。
背包裏那些餅幹、罐頭、藥品、子彈,甚至還有幾小包珍貴的鹽……這些東西的價值,在這座吃人的大樓裏,足以讓任何人眼紅到發瘋。
張志祥說“全是你的”,那是在老錢面前撇清關系,是在規則的保護傘下。
但規則……在這片焦土上,真正能保護規則的從來不是紙面條文,而是赤裸裸的實力。
槍,就是他唯一能拿出來、證明自己“有資格”守護這份“財富”的東西——哪怕只是虛張聲勢。
不帶槍去五樓露台?
那無異於一只抱着金磚的肥羊,主動走進狼群聚餐的篝火旁。
張志祥讓他帶槍,未必是安什麼好心,更像是一種試探,一種逼迫他亮出“籌碼”的方式,也可能是想在混亂中……梁某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帶槍……就意味着要開槍嗎?他握着那把冰冷的、沉甸甸的突擊步槍,他下意識地把它從背包側袋掏了出來,冰涼的觸感讓他又是一哆嗦,手指僵硬。
上一次用它,是在外面,在那片活死人的樂土,對着一個正在和張志祥搏鬥的老兵……巨大的後坐力震得他手腕發麻,刺耳的槍聲和硝煙味差點讓他吐出來。
那是爲了活命。現在,是爲了分贓?爲了活下去而進行的另一種形式的搏殺?
時間像一個殘忍的旁觀者,無視他內心的天人交戰,冷酷地向前滑動。
窗外(如果那片破洞能算窗的話)滲入的天光從昏黃漸漸轉爲深藍,最後徹底沉入墨汁般的黑暗。
大樓內部的死寂被放大,遠處隱隱傳來的、意義不明的摩擦聲和低吼更加清晰,如同地獄深處的交響樂。
零點……越來越近了。
不能再拖了!梁某猛地咬緊牙關,一股混雜着絕望和破罐破摔的狠勁沖上腦門。
他粗暴地把步槍背在身後,用鬆垮的外套下擺勉強蓋住凸起的形狀。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潛入深海,一把將那個沉重的背包甩到背上,勒緊帶子。
推開發黴的帆布門簾,濃重的黑暗和腐敗氣息瞬間將他吞噬。通往五樓的路,是道盤旋而上的、廢棄的貨梯井旁邊的維修樓梯。
金屬台階鏽跡斑斑,布滿可疑的粘液和幹涸的深色污漬。每一步踏上去,都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在死寂的通道裏顯得格外刺耳。
心跳如雷,汗水順着太陽穴流進眼角,刺得生疼。
他強迫自己放輕腳步,豎起耳朵捕捉着黑暗中任何異常的響動。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着他的四肢,讓他每一步都沉重無比。突然!
“嘶嘎——!”
頭頂維修通道的破口處,一團巨大的黑影帶着濃烈的腥風猛撲下來!尖銳的爪子刮擦着金屬欄杆,發出刺耳的噪音。
一對血紅的復眼在黑暗中閃爍着飢渴的光芒,一張布滿利齒的口器張開,朝着梁某的頭顱噬咬而來!
夜行怪!
巨大的恐懼讓梁某瞬間失去了思考能力,身體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他幾乎是滾下兩級台階,在怪物的利爪擦着他頭皮掠過的瞬間,身體向後倒去,同時右手閃電般抽出步槍!根本沒有瞄準!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狹窄的通道裏炸響!後坐力狠狠撞在他的肩上,骨頭都在呻吟。濃烈的硝煙味瞬間彌漫。
那怪物發出一聲尖銳到變形的嘶鳴,撲擊的動作猛地一滯,一團粘稠的、散發着惡臭的組織液濺在梁某的臉上和胸口。
它巨大的翅膀瘋狂地撲騰了幾下,撞在牆壁上,然後沉重地摔落在下方幾米處的平台上,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死寂。只有梁某自己粗重得像破風箱一樣的喘息聲和心髒狂跳的咚咚聲。
他看着那團不再動彈的龐大黑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還在嫋嫋冒煙的槍口。
一股虛脫感和一種荒謬的“勇氣”同時涌了上來。
“媽的……小……小卡拉米……”
他嘴唇哆嗦着,聲音嘶啞地自言自語,像是在安慰自己,
“就這點本事……有什麼好怕的……”
可拿着槍的手,連同整個身體,依然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殘燭。
臉上和胸口的粘液冰冷滑膩,那股難以形容的腥臭直沖鼻腔,讓他陣陣作嘔。剛才那一瞬間的“勇猛”,此刻只剩下劫後餘生的後怕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不敢停留,連滾帶爬地繼續往上沖。
每一級台階都像在攀登刀山,每一次轉角都感覺有無數眼睛在盯着他。
汗水浸透了內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終於,他看到了通往五樓露台的、被巨大扭曲金屬柵欄封住大半的出口。
篝火的光芒從縫隙裏透出一點微弱的暖意。他幾乎是撞開那扇鏽死的、只剩半邊的小門,踉蹌着沖了出去。
微涼的夜風撲面而來,夾雜着燃燒木柴的煙味。露台很大,很空曠,地面坑窪不平。
中央用幾塊破損的水泥板和廢舊輪胎圍着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躍,將周圍破敗的廣告牌和斷裂的鋼架結構映照得影影綽綽。
沒人。
火堆旁只有一張歪斜的破舊塑料椅。梁某緊繃的神經沒有放鬆,反而因爲這片詭異的寂靜而繃得更緊!
“人呢?”
他腦子裏嗡的一聲,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
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後背涌出,瞬間打溼了他的後背,冰冷粘膩。
他感覺口幹舌燥,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空氣中的每一個聲響——火堆的噼啪聲、遠處模糊的獸吼、甚至夜風吹過金屬縫隙的嗚咽——都像是死神的腳步。
就在他快要被這死寂的恐懼壓垮時——
“喲!梁老弟!真來了啊!還挺準時!”
張志祥那熟悉又帶着戲謔的大嗓門毫無征兆地在他身後響起!
“啊——!”
梁某魂飛魄散!驚恐的尖叫完全不受控制地沖破喉嚨!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原地猛地彈跳起來,身體失去平衡,手舞足蹈地朝後栽去!
“哐當”
一聲巨響,整個人連同背後沉重的背包狠狠砸在地上,那把剛立了“功”的步槍也從腰間滑脫,甩出去老遠。劇痛和極度的羞恥感瞬間淹沒了他。
“嘖。”
一聲極其輕微、帶着點嫌棄意味的咂嘴聲從陰影裏傳來。
陳程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篝火旁,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地上狼狽不堪的梁某,又瞥了一眼張志祥,冷冷地吐出一句:
“老張,過了。”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像針一樣刺穿了張志祥營造的“輕鬆”假象。
張志祥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走到梁某身邊,伸手一把將他從地上粗魯地拽了起來,順手還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盡管根本拍不掉那些粘液和污垢。
“真他娘的慫,哈哈哈哈。”
他顯得很“豪爽”,然後彎腰撿起梁某掉落的步槍,掂量了一下,隨手塞回梁某僵硬的手裏,
“不錯嘛小子,剛才在樓道裏那動靜,幹趴了個大的?行!有長進!沒白帶你出去廢料山那個死人地方!”
梁某握着失而復得的槍,驚魂未定地看着張志祥,又偷偷瞄了一眼陳程。
張志祥這態度……和白天在前台時那種咄咄逼人、充滿算計的樣子判若兩人!他剛才那句
“有長進”……難道……
“別愣着了!過來坐!”
張志祥大大咧咧地把梁某按在那張破塑料椅上,自己拖了個破輪胎一屁股坐下。
陳程則無聲地靠在一根斷裂的柱子旁,整個人藏在火光邊緣的陰影裏,仿佛不存在。
篝火噼啪作響……
張志祥看着梁某死死抱在懷裏的巨大背包,臉上的笑容真誠了幾分,或者說更像一種對獵物的滿意:
“東西都帶來了?好!幹得漂亮!咱們按規矩來!焦土期沒過,這堆東西,”
他指了指背包,
“都是你的!我們哥倆不惦記!”
他語氣斬釘截鐵。梁某懵懵地點點頭,腦子還有點木。這轉變太快了
“不過嘛,”
張志祥話鋒一轉,帶着理所當然的語氣,
“規矩是規矩,人情是人情。梁老弟,你剛進來,人生地不熟,拿着這麼多好東西,太扎眼!容易招災禍!”
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帶着一種“爲你着想”的蠱惑,
“這樣,你看,我和老陳路子廣,認識交易點的人。你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們,我們負責換成‘灰票’!那玩意兒方便攜帶,不惹眼!等換好了,票子都給你保管着!怎麼樣?哥哥們夠意思吧?”
這時,一直沉默的陳程在陰影裏極其輕微地“呵”了一聲,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眼睛都沒抬一下。
梁某捕捉到了這聲輕嗤。他看看張志祥那張看似真誠的臉,又看看篝火陰影裏模糊的陳程輪廓。
白天前台那一幕瞬間閃過腦海——張志祥面對老錢的強硬姿態,死死咬定規則護住物資的樣子……再結合他現在這番“爲你着想”的說辭……
梁某心裏忽然亮了一瞬!張志祥這家夥……他表面上大大咧咧,說話噎人,甚至喜歡惡作劇,但他內心深處……
或許是認可了自己帶回物資的價值?
或者說,認可了自己作爲“工具人”的潛力?
他白天是在對抗管理者,保住“戰利品”,現在是在幫自己處理“戰利品”換取更實用的東西……
雖然他那種表達方式,永遠帶着一股子“老子罩你”的痞氣和算計感,讓人分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
“好……好……。”
梁某低着頭,小聲回答。
他還能說什麼?
他敢說什麼?
他需要有人“罩着”,尤其是在這個物資成了催命符的時候。
交出東西換取相對安全的貨幣,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痛快!”
張志祥一拍大腿,咧嘴笑了起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
“老陳,搭把手!”
他示意了一下背包。陳程這才慢吞吞地走過來,動作依舊輕得像貓。他和張志祥一起,當着梁某的面,動作麻利地清點起背包裏的物資。
五把突擊步槍,六十大盒子彈,大量的銅絲和沒拆開絕緣層電纜……每一樣在末世都是硬通貨。
清點完畢,張志祥拿出一個油膩膩的小本子和一支幾乎寫禿的鉛筆,裝模作樣地算了算,然後唰唰寫下幾張憑證——那是用裁切的小塊灰色硬紙板做的簡陋票據,上面用鉛筆寫着歪歪扭扭的數字和物品代號——
這就是大樓內部流通的“灰票”。
“喏,大概可以換112張灰票。加上我去黑市搞的委托200張和老子拼死搞來的那根燃料棒和“心髒瓣膜”,可以換600多張”
張志祥把厚厚一疊灰票拍在梁某手裏,語氣不容置疑,
“你先收好!放你那兒!老哥我替你守着!安全!等你要用了,或者找到合適的買家了,再找我拿!”
說完,他大手一伸,極其自然地就把那疊灰票從梁某手裏抽走了大半,只留下薄薄一小沓大概幾十張塞回梁某手裏,
“這點零頭你先拿着,萬一看到什麼小零碎想換呢?大頭我先替你保管穩當!那物資我就拿走了”
陳程站在旁邊,看着張志祥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操作,極其不明顯地翻了個白眼,嘴角撇了撇,但依舊一言不發。
顯然,他對張志祥這種“保管”方式早已習以爲常,也懶得戳破。
梁某看着手裏那幾十張輕飄飄的灰票,再看看張志祥把剩下那厚厚一疊揣進自己貼身口袋的動作,心裏五味雜陳。
果然……大頭還是在他手裏。
但梁某不敢有異議,只是默默地把那幾十張票子小心地收進自己最貼身的口袋裏,手指還在微微發抖。
“對了,”
張志祥往火堆裏丟了根木柴,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臉,
“廢物,你的‘焦土期’……還有幾天來着?”
“還……還有兩天……”
梁某趕緊回答,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和不易察覺的緊張。他知道張志祥問這個,絕不是關心。
“兩天……”
張志祥摸着下巴,眼中精光閃爍,像是餓狼看到了新的獵物,
“好!正好有個機會!”
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都拔高了幾分,
“老陳,你還記得東邊那片新區不?那個‘鵬程百貨’!媽的,以前和咱麼這一樣就是小了點就他娘的三層!但庫房深得很!上次老錢他們去探過,說裏面被怪物占了,但東西絕對不少!餅幹、糖果、電池……堆着呢!”
他興奮地轉向梁某,眼神灼熱:
“那地方偏,盤踞的怪物沒這邊多,但地形復雜。我們仨,趁着梁老弟你最後兩天焦土期,去把那個活寶貝掏了!只要進去,裏面的東西,按老規矩,都算你的!沒人能搶!怎麼樣?幹他一票大的?”
巨大的風險和誘人的收益同時擺在梁某面前。批發市場……零食……
——食物!
在這個食物極度匱乏的世界,這誘惑太大了!而且有“焦土期”規則保護……但風險也極高!
張志祥只說“怪物沒這邊多”,可沒說少!地形復雜……意味着未知和陷阱!梁某的心髒又開始狂跳起來。
他想拒絕,可看着張志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篝火旁陳程模糊的身影……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好……好的。”
“痛快!”
張志祥滿意地大笑,
“那就這麼定了!明天下午三點,加油站老地方!帶上家夥!”
他突然收住笑聲,眼神像鷹隼一樣盯住了梁某,語氣變得有些咄咄逼人
“對了,梁子!”
梁某一凜。
“你那槍呢?”
張志祥的目光掃過他腰間,
“剛才在樓道裏那動靜,槍是開了,準頭嘛……”
他拖長了音調,帶着毫不掩飾的嫌棄,
“嘖嘖,跟瞎貓碰死耗子差不多吧?就這水平,明天去批發市場,你是想給我們引來一群怪物開飯館?”
梁某的臉瞬間漲紅,盡管在火光下看不太清,羞恥感和恐懼感再次涌上心頭。
“站起來!”
張志祥命令道,自己也站了起來,指了指露台角落一處倒塌的廣告牌後面,那裏隱約可見一個方形、黑黝黝的通風管道入口,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已經被暴力破壞了一半。
“跟我來!”
“去哪?”
梁某的聲音有些發顫。
“還能去哪?”
張志祥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笑容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有些猙獰,
“現在!趁熱打鐵!帶你去練練手!省得明天拿着寶貝疙瘩當燒火棍使!走!鑽管子去!給你找個‘陪練’!”
他不容分說,一把抓住梁某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幾乎是拖着他,大步流星地朝那個散發着鐵鏽和塵埃味道的通風管道入口走去。
陳程默默跟在後面,像一道無聲的影子。
冰冷的鐵鏽觸感,狹小逼仄的空間散發出濃重的黴味和未知的恐怖氣息撲面而來。梁某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要被拖進這如同巨獸食道般的黑暗管道裏……去“練槍”?去面對那些黑暗中潛伏的、真正的“陪練”?
他握着槍的手心再次被冷汗浸透,冰冷的槍身仿佛有了生命,沉重得幾乎握不住。張志祥已經貓腰鑽了進去,只留下一個催促的聲音在管道裏沉悶地回蕩:“磨蹭什麼!快點!別告訴我你這就慫了!”無盡的黑暗在管道深處張開了巨口。
梁某看着那黑黝黝的洞口,又看了看旁邊面無表情的陳程,最後只能絕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夾雜着鐵鏽和恐懼的空氣,艱難地彎下腰,手腳並用地爬進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管道內壁粗糙冰冷,粉塵簌簌落下。前方,只有張志祥偶爾晃動的手電光柱劃過,像黑暗中一條隨時會熄滅的脆弱生命線。
梁某的心跳在狹窄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塵埃和絕望的味道。
他不知道接下來會面對什麼,只知道,那把冰冷沉重的槍,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他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死死地扣在扳機護圈上。冰冷的金屬槍口,在黑暗中,微微顫抖着,對準了前方深不見底的未知。
通風管道深處傳來的聲音,在陳程耳中清晰得刺耳。
先是幾聲突兀、尖銳的槍響,帶着突擊步槍特有的炸裂感和巨大的回音在狹窄的金屬管道裏瘋狂撞擊、反彈,震得管壁都在嗡鳴。
這絕不是有經驗的點射,更像是被嚇得扣死扳機後的雜亂掃射。
急促、密集、毫無章法,子彈瘋狂地撞擊着管壁,發出“鐺!鐺!鐺!”的爆鳴和刺耳的金屬撕裂聲,間或夾雜着跳彈呼嘯的尖嘯。
緊接着是梁某變了調的、充滿恐懼的嘶喊,短促又驚慌:
“啊——!那邊!那邊有東西!!”
聲音在管道裏扭曲變形。
“操!!”
張志祥那標志性的怒吼立刻炸開,帶着毫不掩飾的暴躁和恨鐵不成鋼,
“你他媽打準點!子彈不要錢啊?!壓槍!壓槍懂不懂?!老子讓你點射!點射!不是他媽的潑水!”
他的吼聲同樣在管道裏回蕩,充滿了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
“穩住!穩住!別慌!它在你三點鍾方向縫隙裏!操!又跑了!你個棒槌!”
又是一陣更加混亂狂暴的槍聲響起,比剛才更密集、更失控,中間還混雜着梁某急促的喘息和被後坐力頂撞發出的悶哼,以及張志祥持續的、氣急敗壞的咆哮和指令。
金屬管道成了擴音器,將這場新手與怪物、恐懼與憤怒交織的混亂練習,變成了震耳欲聾的噪音交響曲。
陳程靠在露台冰冷的混凝土柱子上,閉着眼,面無表情。只有微微蹙起的眉頭,泄露了他對那毫無效率、純粹浪費彈藥以及可能引來更多麻煩的槍聲的極度不耐。
他手裏把玩着一枚粗糙打磨的骨片,仿佛那管道裏傳來的驚心動魄與他無關。
黑暗的火光邊緣,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時間在疲憊和肌肉酸痛中流逝得飛快。
梁某躺在廢棄貨架搭成的“床”上,輾轉反側。
突擊步槍冰冷沉重的手感、張志祥暴躁的吼聲、子彈撞擊管壁的巨響、還有黑暗中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
每一次試圖入睡,都會驚覺般地握緊拳頭,仿佛槍還在手中。
身上多處磕碰留下的淤青隱隱作痛,提醒着他昨晚的狼狽。
那破爛的幽洞外天色由灰暗轉爲慘白,又從慘白染上黃昏的微光。
焦土期的最後一天下午,終於降臨。
下午三點整,老地方——大樓後門外那條被廢棄已久、雜草叢生的輔路旁,一座早已停用、只剩下鏽蝕油泵和破碎霓虹招牌的加油站。
一輛經過粗劣改裝、覆蓋着厚厚塵土和刮痕的SUV和皮卡停在那裏,引擎蓋被曬得燙手。
梁某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裏的幹澀和隱隱作痛的心悸感。
他檢查了彈匣,確認突擊步槍保險關閉,那是昨晚張志祥咆哮着讓他記住這一點,動作依舊帶着新手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背上一個輕便了許多的戰術背包裏面主要是水、少量應急食物和備用彈匣,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沉重防火門,走向那片暴露在空曠焦土下的廢棄加油站。
“怎麼不開那輛運兵車”
陳程站在加油站的水泥柱旁,向彈匣裏壓彈
“那是他娘的寶貝啊,這輛破車還能開,先他娘的將就一下。”
陽光刺眼,空氣灼熱幹燥,帶着末世特有的塵埃味道。
遠處的廢墟在熱浪中扭曲模糊。他看到張志祥靠在一輛加固了鋼板的皮卡引擎蓋上,正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打着金屬。
陳程則靠在後座車窗邊,帽子壓得很低,看不清表情,但那股沉默的審視感仿佛隔着老遠都能穿透過來。
“磨蹭個屁!等你下蛋呢?”
張志祥的大嗓門劈頭蓋臉砸過來,打破了沉寂,
“趕緊上車!就等你了!”
梁某小跑過去,拉開車後門,笨拙地爬上車,沉重的突擊步槍槍托不小心磕了一下門框,發出“哐”的一聲。
他臉微微一紅,趕緊把槍抱在懷裏,縮進座位。車內彌漫着機油、汗味和一股淡淡的硝煙混合的氣息。
駕駛室上,張志祥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
陳程就在他旁邊,只是微微側過頭,帽檐下的目光在他懷裏的突擊步槍上停留了半秒,隨即又轉向窗外,沉默依舊。
“走了!”
張志祥大手一揮。引擎發出一聲低吼,卷起一陣混雜着汽油味的塵土。
汽車轟鳴,發動機咆哮着,碾過龜裂的柏油路和瘋長的雜草,駛離這個臨時據點,朝着目標——那個潛藏着未知危險與食物希望的“鵬程百貨”批發市場,疾馳而去。
車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是綿延無盡的廢墟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