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父母眼中因兒女接連“出息”而重新燃起的、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希望之光,以及當這光芒落在我身上時,那無論如何也無法掩飾的、混合着憐惜、無奈與一絲歉疚的復雜眼神。
小院失去了哥哥的身影,變得更加空曠寂寥。父母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更長,沉默也更深重了些。我依舊每天“樂此不疲”地玩着泥巴,笨拙地追着花叢裏的小飛蟲,說話慢吞吞、奶聲奶氣,對周遭事物的反應永遠比別人慢半拍。
只有在夜深人靜,躺在小小的、鋪着粗布被褥的木床上,聽着窗外風吹過庭院老樹發出的、如同嘆息般的沙沙聲時,我才會在絕對的黑暗中,無聲地、極其緩慢地運轉起前世記憶裏、那個最粗淺、最爛大街的引氣法門——一本在舊書攤上淘來的、凡俗武夫用來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龜息功”。這功法微弱得可憐,在此界濃鬱的靈氣環境中,引動的靈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聊勝於無。我修煉它,不爲追求力量,只爲讓這具尚在成長中的稚嫩身體,能更快地適應靈氣的存在,能更敏銳地感知環境中哪怕最細微的能量變化,爲未來真正的“苟命”修行打下一點微不足道的基礎。
我在等待。像一粒埋藏在冰冷凍土下的種子,耐心地等待時間的流逝,等待這具身體長大到足以承受更多,等待一個能真正開始我低調隱秘修行生涯的、不引人注目的契機。在此之前,我必須是一塊丟在路邊都無人會多看一眼的頑石,一根混在雜草堆裏毫無價值的枯草。
我的“苟”道,似乎執行得很成功。平靜的假象維持了整整六年。直到那個暮春的午後,命運的齒輪被強行撥動。
六歲生辰剛過不久。院子角落裏那株老態龍鍾的桃樹,仿佛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開得異常繁盛,粉白的花朵層層疊疊,堆砌成一片浮動的雲霞。我蹲在虯結的樹根旁,手裏捏着一根細細的小樹枝,正全神貫注地撥弄着一群忙忙碌碌、正齊心協力搬運一小塊我故意留下的糕點碎屑的黑螞蟻。
暖融融的陽光穿過密密匝匝的花枝,在潮溼的泥地上灑下斑駁跳躍的光影。空氣裏彌漫着桃花的甜膩香氣、雨後泥土的清新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老木頭腐朽的味道。一切都平常得如同過去無數個午後。
突然!
搬運碎屑的蟻群毫無征兆地僵住了!不止是螞蟻!整個世界的運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覆蓋寰宇的大手強行按下了暫停鍵!拂過花枝的微風凝固了!幾片剛剛脫離枝頭、正在飄落的花瓣,詭異地懸停在半空中,保持着飄落的姿態!地上搖曳的樹影瞬間靜止,如同烙印!甚至連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都清晰可見地懸浮着,不再沉降!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絕對的靜止!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毫無預兆、卻又仿佛亙古以來便已存在於此地般,降臨了。
那並非刻意釋放出的、鋪天蓋地的威壓,更像是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一種浩瀚如無盡星空、沉寂如萬米深海的“在”!如同最純淨的一滴濃墨,無聲無息地滴入了這凝固的、透明的時空中,瞬間暈染開一片深邃、冰冷、令人靈魂顫栗的宇宙!
“嗡——!”
我全身的寒毛在萬分之一秒內全部炸起!心髒在仿佛凝固成實質的空氣裏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像重錘狠狠砸在胸腔內壁,發出沉悶的、只有自己能聽到的巨響,幾乎要撞碎骨頭跳出來!靈魂深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烈悸動,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最原始的恐懼,以及……一絲詭異到極點的熟悉感!是他!是那個撕裂了我前世天空、帶來毀滅又給予一線生機、最終卻在空間亂流中把我弄丟了的……聲音的主人!那個無法想象的……修仙大能!
是她還是他?啊,他(她)怎麼找來了?!他(她)是怎麼找到這裏的?!他(她)認出我了?!他(她)要幹什麼?!是來確認我這個“失誤”的殘魂是否徹底消散?還是來搜魂探查那場意外的真相?或者……幹脆是來抹除我這個不該存在的“意外”?!
巨大的恐慌如同極地冰洋的海水,瞬間沒頂而至,將我徹底淹沒!六年來精心構築、幾乎融入骨血的呆萌僞裝,在這絕對、浩瀚的“存在”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張被狂風撕扯的薄紙!我死死地低着頭,幾乎要把下巴戳進胸口,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只僵在半空、保持着搬運姿勢的螞蟻,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在口腔裏咯咯作響。
手指無意識地深深摳進溼潤的泥土裏,指甲縫裏塞滿了冰涼粘膩的溼泥,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僞裝技巧、苟命法則瞬間失效,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回蕩:完了!徹底完了!被發現了!死定了!魂飛魄散就在眼前!
時間,在這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無限地拉長、扭曲。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凝固的桃花瓣,僵硬的螞蟻,我瀕臨崩潰的恐懼……構成了一幅詭異到極致的靜止畫面。
終於,一個聲音打破了這凍結萬物的靜止。清泠依舊,如同玉石相擊,卻少了幾分記憶中撕裂空間的狂暴銳利,多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深沉與復雜?仿佛蘊藏着宇宙星辰的軌跡。
“五靈根?”聲音似乎就在我頭頂咫尺之遙響起,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洞穿一切的確認意味。那聲音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響徹在靈魂深處!
我的脖子僵硬得像一塊石頭,不敢有絲毫抬頭的動作,甚至連呼吸都徹底屏住,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我拼命維持着身體的顫抖,試圖讓它看起來像一個普通幼童被陌生而強大的存在嚇壞了的、最本能的反應。靈魂卻在瘋狂呐喊:收斂!收斂!像塊石頭!像塊木頭!
那聲音停頓了片刻,仿佛在審視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籠罩一切的“存在感”並未減弱分毫,反而像無數無形的、冰冷的觸手,緩緩拂過我的身體,從發梢到指尖,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探究的涼意。我調動起全部的意志力,拼命壓制着靈魂深處因這恐怖探查而產生的本能抵抗和恐懼波動,用盡前世今生所有的演技,努力讓自己的靈魂波動“顯得”如同一片空白,一具空殼,一塊最無害、最愚鈍的頑石。
“……根骨倒是清奇,”那聲音裏透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被凡人捕捉的……興味?仿佛在無邊的荒漠中發現了一顆形狀奇特的石子,“心性……” 後面的話語似乎隱沒在無形的思量中。
就在我脆弱的神經幾乎要被這無聲的、碾壓式的壓迫徹底繃斷,僞裝即將崩潰的前一秒。
那籠罩一切、令人窒息的浩瀚“存在感”,如同退潮般,毫無征兆地、瞬間消退了!凝固的風重新開始流動,帶着桃花的香氣。懸停的花瓣繼續飄落,打着旋兒落在我的頭發和肩膀上。僵住的螞蟻猛地恢復了動作,茫然地原地轉了兩圈,才重新找到方向,繼續它們的搬運大業。斑駁的陽光重新在泥地上跳躍,有了溫暖的觸感。凝固的世界恢復了運轉。
仿佛剛才那令人魂飛魄散的靜止,只是春日午後一個短暫而荒誕的噩夢。
然而,我後背的裏衣,早已被冰冷的冷汗徹底浸透,溼漉漉、黏膩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寒意。心髒仍在胸腔裏瘋狂地、失控地擂動,如同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逃亡。指甲縫裏塞滿的溼泥,清晰地提醒着我指尖的刺痛。我知道,那不是幻覺。
那個撕裂了我前世天空的聲音,找到了我。而且,他似乎……暫時放過了我?爲什麼?
“晚晚?蹲那兒發什麼呆呢?螞蟻有什麼好看的?” 母親蘇婉溫和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從廊檐下傳來,像一縷暖風,試圖吹散院中殘留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詭異凝滯感。
我如同被驚雷劈中,猛地從那種靈魂凍結的狀態中“驚醒”。強行壓下喉嚨裏幾乎要溢出的顫抖和尖叫,抬起頭,臉上瞬間切換成最純真懵懂的表情——大眼睛裏甚至因爲剛才極致的恐懼,迅速蓄起了一層生理性的水光,眼眶微紅,睫毛溼漉漉的,顯得格外無辜可憐。
我伸出沾着泥點的小手指,指向地上那些恢復了行動、正茫然搬運着碎屑的黑螞蟻,奶聲奶氣,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和茫然,仿佛被螞蟻的“戲弄”惹惱了:“娘……螞蟻……壞壞……不動了……騙晚晚……又動了……” 聲音軟糯得像剛蒸好的米糕,還帶着點受驚後的小鼻音,尾音微微拖長,任誰聽了都心生憐惜。
蘇婉快步走下廊階,帶着一陣溫柔的馨香,憐愛地將我從泥地上拉起。她掏出一方素淨的手帕,細致地拍掉我小手上沾着的溼泥,又輕輕拂去我臉蛋和衣襟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傻囡囡,”她失笑,語氣裏滿是寵溺,“螞蟻跑累了,也要歇歇腳的呀,不是騙你。” 她完全沒有感知到那足以凍結時空的恐怖氣息,只當是小女兒童稚的奇思妙想。
我依偎進母親溫暖柔軟的懷抱裏,小臉深深埋在她帶着皂角清香的棉布衣襟上,貪婪地汲取着這份平凡卻無比珍貴的暖意。然而,身體的深處,那股被極寒浸透的冷意卻依舊盤踞不散,絲絲縷縷地滲透骨髓。剛才那短暫的、非人的接觸,那聲直接響徹靈魂的“五靈根”,那一絲若有若無、卻帶着審視意味的“興味”……像一根淬了寒冰的毒刺,狠狠地扎進了我耗費六年心血、小心翼翼構建起來的安全堡壘最深處。
他(或者她)注意到我了!這個認知,比任何修仙界的酷刑都更讓我感到恐懼。苟了整整六年,殫精竭慮地扮演着一個愚鈍的廢物,自以爲天衣無縫,在這偏遠的角落無人問津……卻終究沒能躲過那雙能撕裂界域的眼睛!他下一步會怎麼做?他認出我了嗎?認出我就是那個被卷入風暴、又在空間亂流中僥幸未滅的異界孤魂?是好奇?是清算?還是……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