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室冰冷的燈光下,那面青銅鏡靜臥在黑色天鵝絨襯墊上,像一泓被時光徹底凍結的深潭。
鏡體厚重,形制古拙,邊緣鑄有繁復的蟠螭紋,糾纏盤繞,透着一股森嚴的威儀。銅質精良,歷經千年,通體覆蓋着一層沉鬱的孔雀石綠鏽,唯有鏡心處,被歷代主人摩挲得最多的地方,尚能透出一絲幽暗的金屬底色,如同深潭底部未被淤泥完全覆蓋的寒鐵。
然而,這面本應映照容顏的古鏡,卻被一種極其詭異而暴烈的“傷”所封印——鏡面之上,縱橫交錯着無數道深陷的、如同蛛網般密集的劃痕!
這些劃痕毫無規律,深及銅胎,邊緣翻卷着細小的銅刺,如同被無數只絕望的利爪反復抓撓、撕扯過千百遍!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些最深、最凌亂的劃痕溝壑深處,隱隱殘留着點點暗褐與暗紅交織的斑駁痕跡,如同凝固的血淚沁入了青銅的骨髓!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異常頑固的、混合着銅綠腥澀、陳年脂粉甜膩、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被絕望醃漬透了的腐朽氣息,如同古墓棺槨開啓時逸出的第一縷嘆息,無聲地盤踞在古鏡周圍。
我的指尖隔着薄薄的防氧化手套,極其謹慎地拂過鏡面一道尤其深邃、邊緣如同鋸齒般的劃痕。觸感粗糲而冰冷,帶着一種被瘋狂撕裂後的餘悸。
拿起最細的豬鬃毛刷和特制的青銅除鏽劑,屏住呼吸,如同對待一件隨時可能驚醒的凶器,開始清理那些嵌在劃痕深處、如同幹涸血痂般的頑固銅鏽和污垢。
柔軟的鬃毛尖端,如同最輕柔的羽毛,小心翼翼地探入鏡心那片劃痕最爲密集、顏色最爲暗沉的區域。
就在刷毛尖端極輕地掃過一道深溝底部某處暗紅斑點的刹那——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雜着名貴沉水香焚燒的奢靡甜膩、陳年脂粉腐敗的甜腥、冰冷銅器特有的金屬腥氣、以及一種被巨大恐懼和絕望徹底浸透的、如同腐爛花瓣般令人作嘔的氣息,如同被強行壓爆的香囊,猛地沖撞進我的感官!
隨之而來的,是無數聲音的洪流!
絲竹管弦靡靡之音,如同毒蛇纏繞耳際!
男女混雜的、放浪形骸的調笑與嬌嗔!
觥籌交錯的叮當脆響!
還有更深處,一種壓抑的、如同繃緊到極限的琴弦即將斷裂般的、細碎而急促的喘息!
眼前的景象在奢靡的光影和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中晃動、凝聚,最終在一間極盡奢華卻又透着詭異陰冷的巨大寢殿內穩定下來。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吸一口都帶着沉水香和脂粉混合的甜膩膩的窒息感。
巨大的鎏金蟠螭燭台上,數百支粗如兒臂的蠟燭瘋狂燃燒,將殿內映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角落裏的濃重陰影。
地上鋪着厚厚的、來自西域的猩紅栽絨地毯,踩上去如同陷入溫熱的血泊。
殿內彌漫着濃烈的酒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甜得發齁的熏香,混雜着男女身體散發出的熱烘烘的、令人頭暈目眩的欲望氣息。
殿中央,巨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榻上,鋪陳着錦繡堆疊的綾羅。
幾個穿着輕薄紗衣、釵環散亂的豔麗女子,如同沒有骨頭的蛇,慵懶地依偎在一個穿着明黃團龍常服、身形微胖、面色浮白的中年男子身邊。
男子眼神渾濁,帶着縱欲過度的虛浮,一只手肆意地在身邊一個女子裸露的肩頸上遊走,另一只手舉着金樽,任由美酒從嘴角溢出,滴落在華貴的錦袍上,發出肆無忌憚的、含混不清的大笑。
殿內四周,或坐或立着更多穿着華服、面有醉意的男女。他們或調笑,或狎昵,或擊節附和着那靡靡的絲竹之聲。
整個空間如同一個巨大的、正在腐爛的、散發着甜膩氣味的漩渦。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奢靡漩渦邊緣,一個極其纖細的身影,如同被遺忘的、格格不入的蒼白剪影,僵硬地站在一扇巨大的、鑲嵌着琉璃的紫檀木屏風旁。
她穿着一身過於華麗、卻明顯不合身的緋色宮裝,寬大的衣袖和裙裾如同沉重的枷鎖,幾乎要將她纖細的身體壓垮。
烏黑的長發被繁復的宮髻緊緊束縛,插滿了沉甸甸的金玉步搖,壓得她不得不微微低着頭。
一張小臉在濃重的脂粉掩蓋下,依舊透出一種病態的、毫無血色的慘白。
那雙本該清澈靈動的眼睛,此刻卻如同兩口枯竭的深井,空洞地睜着,直勾勾地盯着腳下猩紅地毯上繁復而扭曲的纏枝蓮紋,瞳孔深處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被巨大恐懼凍結的死寂。
她叫崔明棠。
這個名字,連同她即將被碾碎的命運,如同那奢靡的沉水香氣,一同滲入我的感知。
她是清河崔氏旁支的孤女,父母早亡,寄人籬下。
一個月前,一道冰冷的懿旨,如同從天而降的絞索,將她從寄居的、刻薄的叔父家中“請”入這座天下最華麗也最恐怖的牢籠——大明宮。
名義是陪伴新寡的太後姑母,實則……是被她的家族,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後姑母,作爲一件精心挑選的、用以“固寵”的活祭品,獻給了龍榻上那位沉迷酒色、性情越發暴戾無常的至尊——她的表兄,當今天子李琰。
“明棠……”一個刻意放得輕柔、卻帶着不容置疑威壓的、略顯蒼老的女聲,如同冰冷的絲綢滑過皮膚,在她身側響起。
崔明棠如同受驚的鳥兒,身體猛地一顫,空洞的眼睛裏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填滿!她極其僵硬地、如同提線木偶般緩緩轉過身。
一個穿着深紫色蹙金繡鸞鳥朝鳳紋宮裝、頭戴九鳳銜珠冠的老婦人,正端坐在一張鋪着明黃錦墊的紫檀圈椅上。
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施着厚厚的脂粉,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漠。
正是當朝垂簾聽政、權傾天下的崔太後。
她那雙狹長的鳳目,如同淬了冰的探針,正落在崔明棠那張慘白的小臉上,帶着審視、算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傻站着做什麼?”
崔太後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像鞭子抽在崔明棠的心上,“皇上興致正高,還不快過去,給陛下斟酒?”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龍榻的方向,目光掃過崔明棠身上那件過於寬大的緋色宮裝,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聲音壓低,帶着一種冰冷的提點,
“記住你的身份,也記住崔家的門楣。
你爹娘走得早,是崔家養你這麼大。
如今……該是你爲家族分憂的時候了。
伺候好陛下,博得聖心,崔家不會虧待你,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崔明棠早已麻木的心上。
“家族”、“門楣”、“分憂”、“伺候”、“聖心”……這些冰冷沉重的字眼,如同無形的巨石,將她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徹底碾碎。
她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沉重的步搖金簪隨着她的顫抖而劇烈晃動,發出細碎而凌亂的碰撞聲,在這片奢靡的喧囂中顯得格外刺耳而突兀。
“嗯?”龍榻上,正摟着美人調笑的李琰似乎被這細微的聲響驚擾。
他醉眼朦朧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越過懷中美人裸露的香肩,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貨物,落在了屏風旁那個瑟瑟發抖、臉色慘白的纖細身影上。
他浮白的臉上露出一個饒有興味的、帶着酒氣和淫邪的笑容,聲音含混而慵懶:
“哦?這就是……母後新給朕找來的……小表妹?”他鬆開懷裏的女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隨手將金樽扔給旁邊侍立的太監,酒液潑灑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污跡。
他腳步虛浮,帶着濃重的酒氣和令人作嘔的欲望氣息,一步一步,朝着如同驚弓之鳥般的崔明棠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