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988年的夏天,熱浪裹挾着塵土,席卷着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車輪碾過新鋪的碎石路,揚起的煙塵在灼熱的陽光下翻滾。車窗外的景象,於我既熟悉又陌生——低矮的土坯房已化作瓦礫,巨大的工地鐵網圈起,鋼筋水泥的骨架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空氣裏是水泥幹燥後的粉塵氣、鋼鐵的鏽腥氣,還有工人們汗水蒸騰出的濃重氣味,混雜成一團,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這片廢墟之上,正生長着我的星辰北方基地。巨大的廠房框架刺向天空,骨架嶙峋,帶着一種蠻橫的生機。拆遷補償款如同旱地的甘霖,滋養出許多新生的欲望。劉健拿到了錢,立刻迎娶了村東頭新寡的張寡婦。他穿着不合身的新襯衣,在塵土飛揚的路邊與人談笑,胸膛挺得老高,逢人便咧着嘴:“這才叫過日子!”那眼神裏,是徹底甩脫了負累的輕鬆,以及對被他拋在身後的江婷與那個“拖油瓶”毫不掩飾的鄙夷。

當江婷拿到那紙離婚證書和薄薄一疊鈔票時,心裏是一片麻木的空洞。看着劉健奔向他的“新日子”,她眼中只有冰冷的厭惡。離婚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忍着屈辱和決絕,去派出所把女兒的名字從“劉雨庭”改成了“林雨庭”。她蹲在懵懂的女兒面前,手指用力點着新戶口頁上的名字,聲音帶着一種病態的執着:“看,雨庭,這才是你該姓的!姓林!你是林家的孩子!林澤遠的孩子!” 這張紙片,在她手中仿佛成了最有力的證明。她把這張紙和星辰廠的錄用通知一起,用塑料紙層層包好,貼身藏着。這不只是兩張船票,更是她破碎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曾屬於光明”的聖物。每當深夜被女兒的哭鬧驚醒,她就會摸索出它們,在黑暗中摩挲挲着塑料紙的光滑表面,想象着走進窗明幾淨的星辰廠,帶着酷似林澤遠的女兒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那驚訝、繼而愧疚、最終接納的情景。這個自我救贖的幻夢,成了支撐她在泥潭中活下去的唯一氧氣。她在鎮上租了個窄小的單間,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星辰廠,更系在那個她篤定會因血緣而無法真正舍棄她們母女的林澤遠身上。

夏夜裏,江婷坐在出租屋門口,搖着蒲扇,一遍遍摩挲着那張用塑料紙小心包好的錄用通知。她用有限的積蓄,扯了塊素淨的棉綢,給自己做了件短袖襯衫,又給女兒買了條新裙子。她無數次悄悄描摹着在整潔明亮的廠區與林澤遠重逢的情景——讓他看到女兒與他多麼相似;讓他知道她始終“記得”他,爲他“保留”了血脈。

終於,開工典禮的日子到了。

一九八八年盛夏的清晨,暑氣已開始蒸騰。星辰通訊北方生產基地的工地上,鑼鼓喧天,彩旗在無風的空氣中紋絲不動。嶄新的廠房鋼架在初升的朝陽下泛着冷硬的金屬光澤。縣裏的領導、星辰的管理人員、工人代表、還有許多看熱鬧的村民,將臨時搭建的主席台前圍得水泄不通。

江婷早早就帶着打扮一新的林雨庭到了現場。她穿着那件新做的棉綢襯衫,頭發梳理得比平日齊整些,眼神緊張地掃視着入口處和主席台。劉健穿着嶄新的工裝,摟着張寡婦,目光掃過江婷時,毫不掩飾地拋來一個充滿優越感的譏諷眼神。

典禮即將開始,人群外圍忽然一陣騷動,引擎聲由遠及近。幾輛黑色的高級轎車緩緩駛近,穩穩停住。人群自覺地分開一條通道。

“上海的大老板來了!”

“嚯!這車!真氣派!”

江婷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奮力撥開前面的人,目光急切地投向第一輛車打開的後門——

林澤遠。

我推門下車。

淺灰色短袖襯衫,筆挺的深色西褲,身姿挺拔,步履沉穩。五年的光陰與磨礪,早已洗去了青澀,沉澱下的是一種內斂的、掌控全局的氣度。

“哎呀!林老師?!是林澤遠林老師嗎?!” 村西頭的老王頭眯着眼,突然激動地扯着嗓子高喊起來,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

“林老師!真是林老師!老林家的回來啦!!” 另一個聲音緊接着響起,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這聲呼喊,如同平地驚雷!

“林老師?哪個林老師?”

“哎喲!真是咱村以前那個大學生老師!”

“我的老天爺!他是上海的大老板?!星辰廠是他開的?!”

“林老師!林老師出息大發了!!”

驚呼、議論、贊嘆的聲浪瞬間淹沒了現場!所有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灼熱地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裏有震驚,有豔羨,有難以置信,也有舊日相識的復雜打量。

江婷的腦袋“嗡”的一聲!震驚、狂喜、眩暈!巨大的信息沖擊讓她渾身無法抑制地發顫!他竟然是星辰的老板!這個認知如同驚雷在她腦中炸開!但下一秒,更強烈的念頭以燎原之勢燃起:機會來了!他就在眼前!咫尺之遙!

她猛地攥緊女兒林雨庭的小手,那孩子似乎被這陣仗嚇到,小手冰涼。江婷的臉上瞬間綻放出狂喜的光彩,那是一種看到終極目標近在咫尺的、近乎本能的亢奮。她幾乎是立刻就要帶着女兒沖破人群沖過來!

然而,就在下一秒——

我並未理會那些呼喊,目光平靜地掃過認出我的幾張臉,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隨即,我極其自然地側過身,伸出手臂護住後車門的上方。

一只穿着精致白色高跟涼鞋的腳優雅地踏出車門,踩在堅實的地面上。緊接着,一個高挑窈窕的身影,在我的護持下,從容地站定。

蘇文婉。

米白色的真絲連衣裙勾勒出玲瓏的曲線,長發優雅地挽起,幾縷碎發輕拂耳畔。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沉靜而從容,周身散發着一種與這塵土飛揚的工地格格不入的高貴與書卷氣。我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蘇文婉對我微微一笑,笑容溫婉而信賴,熟稔地將手輕輕搭在我的臂彎裏。姿態親昵而默契,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我側頭低聲對她說了句什麼,她含笑點頭,目光溫和地掠過人群。兩人之間流動的溫情與無言的默契,仿佛在他們身周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將周遭的喧囂與塵土隔絕開來,自成一方天地。

這一幕,如同最鋒利的冰棱,瞬間刺穿了江婷所有的狂喜與幻想!

她臉上的光彩驟然褪盡,血色消失,慘白如紙!眼睛瞪得溜圓,先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如同看到了最荒謬的景象。隨即,那震驚被一種火山爆發般的、被最親密之人徹底背叛的滔天憤怒所取代!那怒火在她眼中熊熊燃燒,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怎麼能?!在她爲了他“守着”女兒——還改回了林姓、在泥潭裏苦苦掙扎、日夜期盼重逢的時候,他竟然早就有了別的女人?!如此優雅,如此高貴,如此親密地站在他身邊?!還被他如此呵護地帶到這裏來?!在她面前?!這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刻骨銘心的背叛!是將她五年來的煎熬和幻想徹底踩在腳下的踐踏!

“林雨庭!跟媽走!”江婷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尖銳變調,像砂紙刮過玻璃,刺耳難聽。她猛地低頭,幾乎是粗暴地拽起被這陣仗嚇懵、本能瑟縮的女兒,用盡全身力氣,不顧一切地撥開擋在前面的人群!

“讓開!讓開!!!”她嘶吼着,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紅了眼的母獅,眼睛死死鎖定前方那對璧人的背影,帶着女兒林雨庭,以一種近乎自毀的瘋狂姿態向前沖去!她要沖到他面前!她要當面質問這個負心漢!她要讓他好好看看他們的女兒!她要撕開他那副道貌岸然的虛僞面具!她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是如何拋棄她們母女的!讓那個優雅的女人也看看,他林澤遠是個什麼東西!

“嗤——”

一聲極其刺耳、充滿了惡毒快意和刻骨嫉恨的嗤笑,在江婷奮力前沖時,猛地在她身邊炸響。

是劉健。他剛才也被林澤遠身份的真相震驚得臉色鐵青,拳頭捏得死緊,內心翻涌着巨大的嫉恨和不甘。此刻看到江婷狀若瘋狂地往前沖,看到她臉上那因極度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表情,一股混雜着看大戲的殘忍快感和對林澤遠滔天恨意得以發泄的扭曲滿足感,瞬間占據了他那張油滑的臉。他的嘴角咧開,形成一個極其惡毒的笑容。

“喲!林雨庭?哈哈哈!”劉健的聲音因爲嫉恨而拔高,帶着毫不掩飾的嘲弄和煽風點火的惡毒,清晰地穿透人群的嘈雜,“江婷,你他媽真是賤骨頭到家了!還巴巴地給女兒改了姓?人家林大老板稀罕嗎?!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看看人家身邊那位!那才是天上的鳳凰!你算個什麼東西?帶着個賠錢貨就想往上貼?呸!你給人家夫人提鞋都不配!”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因情緒的劇烈波動而扭曲拔高,每一個字都淬滿了毒汁,直指林澤遠:

“林澤遠!你個王八蛋!走了狗屎運發達了是吧?!顯擺個屁!老子倒了八輩子血黴沾上你扔掉的破鞋和野種!現在你倒好,摟着千金大小姐靠吃軟飯當人上人了!風光無限啊!老子呸!老天爺真是瞎了眼!讓你這種忘恩負義、拋妻棄女的小人爬上去!江婷,你還沖?沖上去啊!讓人家夫人好好看看你這副鄉下潑婦的嘴臉?看看你這沒人要的野種?!給老子滾回來!別他媽在這丟人現眼!髒了人家貴人的眼!”

這惡毒到極點的辱罵,如同滾燙的汽油,潑在江婷本就熊熊燃燒的怒火上!新仇舊恨,被背叛的屈辱,被踐踏的尊嚴,被當衆揭穿的難堪,以及對林澤遠身邊那個女人的嫉恨……所有情緒在劉健的推波助瀾下轟然爆炸!

“閉嘴!劉健!你這個畜生!”江婷猛地回頭,眼睛赤紅,像要噴出火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她沖向林澤遠和蘇文婉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反而更加不顧一切!她要撕碎這令人作嘔的一切!她要林澤遠給她一個交代!

人群擁擠,保安也開始緊張地維持秩序。就在江婷幾乎要沖破最後幾道人牆,距離我和蘇文婉的背影只有不到十米,甚至能看清蘇文婉真絲裙擺被微風拂動的細膩光澤時——

我似乎有所感應,腳步微頓,緩緩轉過身來。

我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先是落在了那個奮力前沖、狀若瘋狂、臉上寫滿了憤怒和被背叛的扭曲表情的江婷身上。那眼神裏,是深不見底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個與己無關的、情緒失控的陌生人。

然而,下一秒——

當我的視線,不經意間掃過被江婷死死拽着、因恐懼、人群推搡和母親瘋狂狀態而哭泣、下意識抬起那張淚痕斑駁小臉的林雨庭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周遭所有的喧囂瞬間退潮,化作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我的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緊!

那雙眼睛!那雙含着淚水、帶着驚懼望過來的、清澈又無助的大眼睛!那哭得皺起的小眉頭!那小巧的鼻尖!那緊抿的、委屈的唇線!

與我前世慘死前,抱着洋娃娃、甜甜喊着劉健“幹爹”的林念婷!

一模一樣!

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間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凍結!心髒驟停!前世的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帶着焚燒靈魂的劇痛,狠狠燙進我的意識深處——女兒燦爛的笑容、那聲甜脆的“幹爹”、刺目的卡車燈光、血肉橫飛的瞬間、意識沉淪前最後的無盡絕望與不甘……所有被我用強大意志力塵封、深埋的劇痛記憶,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張酷似前世女兒的小臉徹底引爆!撕裂!翻滾咆哮!

我挺拔的身軀有極其短暫、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僵硬!那一直維持得完美無缺的、掌控一切的沉穩面具,在這一瞬間,被這血脈相連的、跨越生死輪回的巨大沖擊和深埋心底的劇痛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裂痕!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深沉的痛楚猛地沖上鼻腔!我的呼吸似乎都爲之停滯了一瞬!握着蘇文婉手臂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

蘇文婉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身邊人這極其反常的細微停頓和氣息變化。她挽着我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一瞬間肌肉的僵硬和體溫的驟降。她疑惑而擔憂地順着我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心中掠過一絲驚疑:那個小女孩……爲什麼會讓澤遠有如此劇烈、仿佛遭遇重創的反應?她的手下意識地更緊地挽住了我。

這如同被雷擊中的失態,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秒!

強大的意志力如同最堅硬的寒冰鎧甲,瞬間將那滔天的劇痛、震驚和無以名狀的復雜情緒——對前世女兒的思念、對慘死的痛悔、對眼前這酷似女兒孩子的憐惜、對江婷母女處境的復雜觀感——強行壓制、鎖死!冰封!深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江婷向前沖撞的動作,如同被瞬間凍結!她猛地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她清晰地捕捉到了我目光落在林雨庭臉上那一瞬間的劇烈波動!雖然短暫到難以捕捉,但那絕不是漠然!是震驚!是震動!是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深沉的觸動!他認出來了!他一定認出了女兒和他多像!他果然是在意孩子的!

這個念頭如同強心針,讓她幾乎熄滅的瘋狂再次點燃!她眼中瞬間燃起新的希望之火,張嘴,想喊出女兒的名字,想用這血緣的紐帶將他拉回來——

然而,我的目光已經極其冰冷地移開,重新落回身邊的蘇文婉身上時,瞬間恢復了溫和與專注。我甚至微微側身,用身體不着痕跡地爲蘇文婉擋開了人群的視線和前方可能的紛擾。我低聲對她說:“文婉,沒事了,我們過去吧。”蘇文婉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和疑惑,對我安撫地、信賴地點點頭,嘴角努力牽起一絲溫和的笑意。然後,我自然地護着她,轉身,步履沉穩地繼續走向主席台。自始至終,我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沒有任何回應,沒有再看她們母女哪怕一眼。那徹底的、如同拂去沾染衣襟灰塵般的漠視,將江婷剛剛燃起的微弱希望再次狠狠碾碎!踩入塵埃!

江婷所有的憤怒、質問、被背叛的控訴,連同那點因我瞬間震動而燃起的、名爲“血緣”的希望火苗,都像被無形的巨石堵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她像個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所有希望的提線木偶,僵立在原地,手裏還緊緊攥着被嚇壞、仍在抽泣的林雨庭。劉健那惡毒的嘲笑聲、周圍人群指指點點、充滿窺探與鄙夷的目光、還有我那最終冰冷徹骨、將她徹底隔絕在外的漠然眼神……像無數根浸了鹽水的鞭子,狠狠地、反復地抽打在她裸露的靈魂上。

她手中那張視若珍寶、承載了她逃離希望和重逢幻想的星辰廠錄用通知,不知何時已悄然滑落,被她失魂落魄、踉蹌後退的腳步踩在腳下,深深地碾入了工地的塵土之中。而那張寫着“林雨庭”名字的戶口頁,此刻在她口袋裏,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劇痛,靈魂都在無聲地尖叫。鏡,早已在她看清蘇文婉挽着我臂彎的那一刻,碎成了齏粉。她拼盡全力的“重圓”沖刺,在我因女兒面容而起的、轉瞬即逝的震動之後,最終只撞上了一堵名爲“終極漠視”的、冰冷堅硬、無法逾越的絕望之牆。那短暫的震動,非但不是救贖,反而成了將她推入更深淵的羞辱和絕望的催化劑。

江婷的憤怒,在我那徹底的漠視和轉身離去的背影刺激下,如同被點燃引信的火藥庫,轟然爆炸!所有的羞辱、絕望、被背叛的痛楚、以及看到我因林雨庭面容震動的那一絲希冀被無情掐滅後的巨大落差,統統轉化成了歇斯底裏的控訴!她要撕開這層虛僞的平靜!她要讓所有人都看清!

“林澤遠——!!!”她淒厲地尖叫,聲音尖利得刺破耳膜,瞬間壓過了現場所有殘留的鑼鼓餘音和嗡嗡議論。她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再次沖破人牆,朝着那即將登上主席台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哭喊、控訴:

“林澤遠!你這個負心漢!你站住!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是誰?!!!”

她猛地把茫然哭泣、被這瘋狂場面徹底嚇傻的林雨庭用力推到身前,動作粗暴得幾乎將孩子推倒。

“她叫林雨庭!她姓林!她是你的女兒!你的親骨肉!!!”

江婷的聲音因爲極度的激動、憤怒和被拋棄的委屈而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殘燭。她指向我的背影,又猛地指向周圍因這驚天爆料而瞬間陷入死寂、繼而爆發出更大譁然的人群:

“你們都看看!都好好看看!看看這個道貌岸然的林老板!五年前!他走之前那個晚上!是他……是他強迫了我!留下這個孩子就跑了!一走就是五年!音信全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她越說越激動,眼淚混合着鼻涕糊了滿臉,精心梳理過的頭發早已散亂不堪,新做的棉綢襯衫在剛才的推搡中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整個人狀若瘋癲,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劇烈顫抖:

“現在他發達了!成了風光無限的大老板了!帶着個狐狸精穿金戴銀地回來耀武揚威!就裝作不認識我們母女了?!林澤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這是你的種!!!”她用力搖晃着被嚇壞的女兒,聲音尖利如同詛咒,“雨庭!快叫爸爸!讓你這個沒良心的爸爸看看你!讓他親口承認你!”

這石破天驚的爆料如同一顆當量驚人的炸彈,在剛剛沉寂下去的現場轟然炸開!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過後——

“轟——!!!”

人群徹底沸騰了!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無數道目光瞬間在我、狀若瘋癲的江婷、那個哭泣的小女孩林雨庭、以及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來的我和蘇文婉之間瘋狂地來回掃射!議論聲、驚呼聲、指責聲、嘲笑聲瞬間匯成一股洶涌的、充滿窺探欲和道德審判的聲浪,將整個工地淹沒:

“天爺哎!!!這……這是真的假的?!那孩子真是林老師的種?!”

“我就說嘛!那眉眼!那鼻子!跟老林家那小子小時候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村東頭的王婆一拍大腿,唾沫橫飛,一副“我早就看穿”的得意模樣。

“哎喲喂!怪不得!怪不得劉健跟她離婚離得那麼痛快!感情是幫別人養了好幾年的孩子啊!嘖嘖嘖,這綠帽子戴得,頂天立地了都!”

“劉健!劉健呢?嘿!劉健!你聽見沒?你前妻說孩子是林老板的!你這個活王八!綠毛龜!”有人不嫌事大,沖着臉色已經由鐵青轉爲死灰的劉健尖聲高喊,極盡羞辱。

“呸!江婷不是什麼好東西!看她那瘋樣,眼紅人家林老板現在富貴了唄!硬往人身上潑髒水攀高枝呢!真不要臉!下賤胚子!”張寡婦扶着氣得渾身篩糠般發抖的劉健,尖着嗓子罵了回去,試圖維護她剛剛“得來不易”的“體面”。

“話也不能這麼說……要萬一是真的呢?孩子是無辜的呀!林老板要是真做了這種事還不管不顧,那可太不是人了!”也有心軟的老人家,看着哭得幾乎背過氣的小雨庭,搖頭嘆息,面露不忍。

“造孽啊!老林家祖墳冒青煙出了個大老板,可這事辦得不地道啊……”

“這臉算是丟盡了!十裏八鄉都知道了!以後這廠還開不開?”

“嘖嘖,大老板的私生女……這名聲……”

議論聲、指責聲、嘲笑聲、鄙夷聲、同情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場。那些目光,如同無數根針,扎在現場每一個人的身上。

劉健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臉色由青轉紅,再由紅轉紫,最後一片死灰!剛才對我飛黃騰達的嫉恨,此刻被這當衆扒皮、戴了多年綠帽的極致羞辱徹底點燃,轉化爲瘋狂的怒火和失控的毀滅欲!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那些“活王八”、“綠毛龜”的稱呼如同毒蛇鑽進他的耳朵!

“江婷——!!!你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臭婊子——!!!”他像一頭徹底被激怒、喪失理智的困獸,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目眥欲裂,眼球布滿血絲!他猛地一把甩開試圖扶住他的張寡婦,如同掙脫了鎖鏈的瘋狗,就要撲上去撕打江婷!

“我殺了你——!!殺了你們這對狗男女生的野種——!!!”他的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血腥的瘋狂,每一個字都淬着毒,要將江婷母女連同帶給他無盡恥辱的我一同撕碎!

場面瞬間極度混亂!保安和幾個反應快的村民趕緊沖上去,死死抱住發狂掙扎、嘴裏不斷噴出污言穢語的劉健。張寡婦在一旁拍着大腿哭天搶地:“殺人啦!沒天理啦!欺負老實人啦!”試圖博取同情。江婷則將女兒死死護在身後,面對着瘋狂叫囂、如同惡鬼般的劉健,臉上竟帶着一種扭曲的快意和解脫——看吧!這個毀了她一生的畜生終於被當衆扒皮了!但更多的,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絕望灰燼。

風暴中心——

我和蘇文婉緩緩轉過身。

我的表情極其復雜。最初的冰封漠然,在江婷尖叫控訴、將最不堪的污水潑向我時,變得銳利如刀,眼神冰冷刺骨。當江婷喊出“林雨庭”的名字並當衆宣稱是我的女兒時,我的目光穿透喧囂,深深地、凝重地投注在那個小小的、哭得幾乎背過氣、小臉憋得通紅的女孩臉上。前世的畫面與眼前這張臉完美重疊——女兒林念婷呼喚“幹爹”的聲音……此刻小女孩淒慘無助的哭泣聲,仿佛跨越了時空的壁壘,在我靈魂深處形成一種撕心裂肺的共鳴!那是對前世女兒的痛悔,是對眼前這個無辜孩子處境的復雜憐憫,是對這荒謬命運的無聲質問。

蘇文婉緊緊挽着我的手臂,臉色蒼白如紙,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深深的憂慮。她感受到我身體的僵硬,那是一種極力克制卻無法完全壓抑的緊繃。她看向那個酷似我的小女孩,又看向歇斯底裏的江婷和發狂的劉健,憂心忡忡,心亂如麻。

在一片巨大的喧囂、混亂、指責和即將爆發的暴力沖突中,我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

我邁開了腳步。

沒有理會江婷的控訴,沒有回應劉健的狂吠,甚至沒有看一眼周圍那些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

我徑直走向了那個被遺忘在風暴中心、小小的身體因恐懼和無助而劇烈顫抖、哭到幾乎失聲的小女孩——林雨庭。

我的動作沉穩而平靜,步履堅定,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所過之處,周圍的嘈雜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消音鍵,自動減弱了幾分。人群下意識地爲我分開一條通路。

江婷下意識想將女兒藏到身後,擋在我面前,卻在接觸到我那冰冷強大、仿佛洞悉一切又帶着某種難以言喻沉重感的氣場時,不自覺地、踉蹌地後退了半步,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在林雨庭面前緩緩蹲下。視線與她齊平。我看着女孩哭得紅腫如桃的眼睛、那委屈得緊緊抿成一條線的小嘴,看着那張酷似前世女兒林念婷、此刻被淚水和塵土糊滿的小臉……尤其那雙蓄滿淚水、清澈卻盛滿驚懼的眼眸……我深邃冰冷的眼底深處,終於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被時光塵封卻又在此刻被狠狠撕開的劇痛!那是對林念婷的思念,是對自己前世結局的痛悔,是對眼前這孩子無辜卷入這場成人鬧劇的憐憫。

我沒有說話。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在工地飛揚的塵土和尚未散盡的喧囂中,我從身上那件質地精良的羊絨大衣內側口袋裏,掏出一個金色錫箔紙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進口巧克力。包裝紙在陽光下反射着微光。我修長的手指靈活而穩定地剝開精致的包裝,露出了光滑醇厚的棕色糖塊,散發出甜膩的香氣。

我伸出手,將那顆剝好的巧克力,穩穩地遞到林雨庭面前。就在這一刻,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這個在1988年夏天哭泣的小女孩,看到了另一個時空、在未來的1994年那個絕望夜晚抱着洋娃娃開心笑着的小小身影——我的林念婷。一種深埋心底、刻骨銘心的思念和痛楚,如同決堤的洪水,沖破了理智的堤防,淹沒了所有的算計與防御。

我凝視着女孩淚眼婆娑的小臉,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穿越時空的、無意識的溫柔和深沉的痛楚,近乎呢喃地、輕輕地喚道:

“念婷……不哭了,好麼?”

這聲輕喚,如同投入沸騰油鍋的一滴冰水!又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每個人的心頭炸響!

全場瞬間陷入了一種詭異到極致的寂靜!連發狂的劉健都仿佛被掐住了脖子,掙扎的動作僵住了!所有的議論、嘲笑、指責、哭嚎,在那一刻,詭異地消失了。只有風聲,卷着工地的塵土,發出單調的嗚咽。

林雨庭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掛着滿臉淚痕和鼻涕,恐懼又茫然地看着眼前這個陌生而威嚴的男人。被他聲音裏那種奇特的、仿佛來自遙遠地方、帶着無盡悲傷的溫柔所震懾。巧克力香甜誘人的氣息縈繞在鼻尖,讓她忘記了哭泣,忘記了害怕,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那顆遞到面前的糖果,小小的身體還在微微抽噎。

而站在一旁的江婷,在聽到“念婷”這兩個字的瞬間,如同被一道無形的、來自靈魂深處的閃電擊中!

她的身體猛地一顫!所有歇斯底裏的控訴、憤怒的咆哮、被背叛的痛楚、報復的快意,在這一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按下了暫停鍵!定格!消音!

她臉上的瘋狂、絕望、扭曲的表情瞬間凝固、褪去,只剩下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茫然和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無法解釋的悸動!仿佛某種沉睡的記憶被強行喚醒了一角。

念婷?

這個名字……好熟悉……像是在哪裏聽過?又像是在某個被遺忘的、遙遠得如同前世的夢裏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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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豪門總裁小說,作者“閃閃小金”將帶你進入一個充滿奇幻的世界。主角黎音靳霆洲的冒險經歷讓人熱血沸騰。本書已更新204886字的精彩內容等你來探索!
作者:閃閃小金
時間:2025-12-06

黎音靳霆洲免費閱讀

《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是一本引人入勝的豪門總裁小說,作者“閃閃小金”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黎音靳霆洲勇敢、善良、聰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204886字,喜歡豪門總裁小說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閃閃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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