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像是吸飽了水的灰布,沉沉壓在新安市上空。趙偉站在市局技術科的痕檢實驗室外,隔着玻璃,看着技術員對那枚黑色曼陀羅打火機進行更精細的處理。
結果很快出來了,不出所料——表面被刻意擦拭過,除了幾枚模糊不清、大概率屬於碼頭那些“水老鼠”或者之前使用者的雜亂指紋外,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指向明確的痕跡。打火機本身是廉價量產的款式,那個曼陀羅花紋的貼紙,在黑市上花幾塊錢就能買到一大張。
一個精心布置的幹擾項。對手很狡猾。
趙偉的臉色更沉了幾分。他轉向旁邊法醫部門的辦公室,陳明已經將那份特殊水樣和硅藻的初步分析報告打印了出來。
“水質成分復雜,含有高濃度的苯系物、硫化物,還有幾種特定的重金屬離子,酸鹼度也偏低。”陳明指着報告上的數據,“這種成分組合,在新安市,最符合城北那片老工業區,特別是已經廢棄多年的‘新安化工廠’周邊的地下水系特征。”
“新安化工廠?”趙偉的眉頭緊鎖。那片區域他有點印象,十幾年前就因爲污染嚴重和產業升級而徹底廢棄,廠房破敗,地下管網錯綜復雜,靠近一條幾乎被遺忘的排污河——黑水河。那裏人跡罕至,是流浪漢和犯罪活動的溫床。
“還有這些硅藻。”陳明切換了電腦屏幕,顯示出顯微鏡下的圖像,“是某種耐污染性極強的淡水硅藻,通常只存在於重度有機污染的水體中。結合水質分析,第一次溺水地點,極有可能就是黑水河流域的某一段,而且很可能是封閉或者半封閉的涵洞、廢棄排污口之類的地方。”
“死者氣管裏有這些?”趙偉確認道。
“微量,但足夠特征性。”陳明肯定地點頭,“碼頭的水體相對開闊,污染物擴散,不會有這麼集中和特征明顯的殘留。他是先在別處淹死,或者至少是昏迷中吸入大量那種污染水,然後才被轉移到碼頭拋屍的。”
兩次拋屍!僞造現場!
爲什麼要多此一舉?碼頭拋屍顯然是爲了盡快被發現,引發警方的注意。那麼第一次在黑水河附近的溺斃,是爲了什麼?僅僅是爲了殺人?還是那個地方本身有什麼特殊意義,不能讓警方輕易發現?
趙偉立刻抓起內部電話:“李振,帶上兩個人,跟我走一趟城北廢棄化工廠那邊,黑水河流域。通知轄區派出所,我們需要支援和向導,但要低調,便衣!”
……
半小時後,三輛沒有警徽的普通車輛悄無聲息地駛入城北工業廢墟。
觸目所及,盡是斷壁殘垣,生鏽的鋼鐵巨獸沉默地匍匐在荒草中,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不適的化學品味。一條渾濁發黑、幾乎看不出流動的河水,像一道醜陋的傷疤,蜿蜒穿過廢墟。這就是黑水河。
轄區派出所派來的老民警穿着便衣,指着河下遊一個方向:“那片區域最亂,有幾個大的廢棄排水涵洞,以前是化工廠的主要排污口,早十幾年前就堵死了,但裏面空間很大,深得很。平時有些不要命的‘癮君子’或者流浪漢會鑽進去躲風避雨…”
話沒說完,趙偉的心就提了起來。死者有長期吸毒跡象。
“帶路!”
一行人踩着泥濘的河岸,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下遊走去。荒草比人還高,廢棄的水泥管和垃圾隨處可見。越靠近那片區域,空氣中的怪味似乎越濃。
很快,一個巨大的、半淹沒在渾濁黑水中的圓形涵洞出現在眼前。涵口坍塌了一部分,露出黑黢黢的、深不見底的內部,像一張貪婪的巨口,散發着更加濃烈的腐臭和化學品味。洞口邊緣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生活垃圾和白色的泡沫。
“就是這兒了。”老民警捏着鼻子,“裏面情況復雜,我們平時都不太敢進去。”
趙偉示意技術隊員開始對洞口周邊進行勘查。他自己則戴上口罩和手套,強忍着不適,仔細觀察着涵洞邊緣泥濘的岸坡。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在涵洞內側、水位線稍上方的一處泥濘斜坡上,有幾道模糊的、凌亂的拖拽痕跡!痕跡很新,還沒有被雨水完全沖刷平復!
“這裏!”他低喝一聲。
技術隊員立刻圍攏過來,拍照,取樣。痕跡向下延伸,沒入漆黑的涵洞深水中。
“得進去看看。”趙偉沉聲道。裏面很可能就是第一現場。
兩名帶着強光手電和簡易裝備的年輕警員自告奮勇,小心翼翼地涉水而入。冰冷污濁的黑水瞬間沒到他們大腿。手電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涵洞內部——布滿黏滑苔蘚的水泥壁,漂浮的未知雜物,空氣窒悶得令人作嘔。
趙偉和其他人在洞口緊張地等待着,只能聽到水流被攪動的譁啦聲和裏面人粗重的呼吸回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突然,裏面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呼!
“趙隊!有發現!”
趙偉的心猛地一跳:“什麼情況?”
“水裏…水底有東西!好像…好像是鐵絲網!纏着東西!”裏面的聲音帶着震驚和一絲恐懼。
幾分鍾後,兩名警員拖着一個沉重的東西,艱難地涉水而出。
那是一片用粗鐵絲臨時纏繞成的、簡陋的網兜,裏面裹着一大塊不規則的水泥塊,顯然是爲了增加重量。而真正讓所有人瞳孔收縮的是——鐵絲網的一些尖銳末端,掛着幾縷深色的、被水流浸泡發脹的織物纖維!顏色和質地,與碼頭男屍身上殘留的衣物碎片極其相似!
更重要的是,在鐵絲網和水泥塊的縫隙裏,技術員小心翼翼地鑷出了幾根纏繞着的、長長的、黑色的頭發!以及一小片極薄的、幾乎透明的、被撕扯下來的…仿人皮面具的邊緣材料?!
現場一片死寂。
所有線索在這一刻,仿佛被這條沉默而污濁的河流強行串聯了起來!
死者曾被用這種簡陋的方式沉屍於此。但在沉屍後,有人又回來了!將他重新打撈起來,剖開腹腔取走某些東西(或許是原本藏匿芯片的部位?),然後刻意制造螺旋槳創傷,再運到碼頭拋屍,故意留下曼陀羅打火機的線索……
而那個仿人皮面具的碎片……
趙偉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碼頭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或許……根本就不是他們以爲的那個人?或者,他生前進行過精心的僞裝?
黑色的長發……邱志遠犧牲時,是利落的短發。
但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他。
“全面搜查這個涵洞和水底!擴大岸邊勘查範圍!提取所有可疑痕跡物證!尤其是那些頭發和面具材料,立刻送回局裏做最優先的DNA和成分比對!”趙偉的聲音因爲極度壓抑而顯得有些嘶啞。
他走到一邊,再次撥通了陳明的電話,目光銳利地掃過周圍荒涼的廢墟。
“老陳,硅藻和水樣比對結果盡快做實。另外……”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需要你幫我秘密做一件事,絕對保密。”
“你說。”
“調出三年前,‘夜鶯’邱志遠殉職後的屍檢報告和所有生物檢材記錄。特別是……他的DNA數據。”
電話那頭,陳明呼吸驟然一停。
“老趙,你難道懷疑……”
“我不知道。”趙偉打斷他,看着技術員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根黑色長發裝入證物袋,“但我需要排除一切可能性。哪怕是最荒謬的那種。”
如果涵洞裏的頭發和面具,指向一個本該死去三年的人……
那這場風暴,將遠比想象中更加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