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之內,落針可聞。
隨着少年天子趙恒的駕臨,空氣仿佛都被抽幹了,變得稀薄而凝重。所有人都跪伏在地,連呼吸都刻意壓抑到了最低,生怕驚擾了這位帝國至高無上的主宰。
唯有沈月華,依舊站在原地。
她沒有行禮,甚至沒有多看那位身穿龍袍的少年一眼。她的身姿挺拔如孤鬆,眼神平靜如古井,仿佛眼前的九五之尊,與殿外的一草一木,並無任何區別。
這份極致的“無禮”,卻並未引來預想中的龍顏大怒。
趙恒的目光,牢牢地鎖定在沈月華身上。
他很年輕,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還略顯單薄,但那雙眼睛,卻遠比同齡人要深邃、銳利。在那銳利之中,此刻卻翻涌着驚濤駭浪。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寧太妃那張恢復了血色的臉,聽到了她那雖然虛弱、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就在半個時辰前,太醫院的奏報還清清楚楚地寫着——太妃心脈枯竭,已入膏肓,恐難捱過今夜。
可現在,她活了。
而創造這個奇跡的,正是眼前這個……唯一敢於平視君王,甚至可以說是俯瞰君王的布衣女子。
“母妃……”趙恒快步走到榻前,握住寧太妃的手,聲音中帶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您……您感覺怎麼樣?”
“皇上……哀家……哀家好多了。”寧太妃看着趙恒,眼中滿是劫後餘生的激動,她掙扎着,用盡力氣指向沈月華,“快……快替哀家,謝過這位仙姑……是她,是她從鬼門關,把哀家拉了回來……”
趙恒深吸一口氣,緩緩站直了身體,再次將目光投向沈月華。
這一次,他眼中的銳利與審視,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着敬畏、好奇與極度渴望的復雜情緒。
身爲帝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一個能起死回生的人!
這已經不是凡人的醫術,而是神鬼莫測的仙家手段!
若能得此人相助……
趙恒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他那顆被權臣壓抑了太久,渴望着親政掌權的雄心,在這一刻,看到了破局的曙光!
他揮了揮手,對身後的大太監和殿內衆人沉聲道:“你們,都先退下。”
“喏。”
衆人如蒙大赦,連滾爬地退出了寢殿,連劉院判都灰溜溜地夾着尾巴,不敢多看一眼。
很快,偌大的寢殿,便只剩下了趙恒、沈月華、以及榻上半躺着的寧太妃和侍立在旁的張嬤嬤、寧忠。
趙恒整理了一下龍袍,對着沈月華,鄭重地、深深地,作了一個揖。
這並非君王對臣子的禮節,而是……晚輩對長輩,學生對師長的禮節。
“朕,趙恒,代母妃,謝過仙姑救命之恩。”他的聲音,誠懇而謙卑,不帶半分帝王的架子。
這一揖,讓旁邊的寧忠和張嬤嬤都看呆了。
天子之尊,何其貴重!竟會對一個民女行此大禮!
然而,沈月華卻受得心安理得。
別說一個凡間帝王,就是前世仙域的那些仙君帝主,見了她這位無上劍尊,也需以道友之禮相待。
她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隨即開口道:“她陽壽未盡,我只是順手爲之。你也不必謝我,這是一場交易。”
“交易?”趙恒微微一愣。
“我救她,是看在寧忠一片赤誠的份上,結一份善緣。”沈月華的目光,平靜地與趙恒對視,“而入宮,則是想看看,你這位人間帝王,值不值得我結另一份緣。”
這番話,說得石破天驚!
將一場“面聖”,說成是她來“面試”皇帝!
寧忠和張嬤嬤嚇得差點當場暈過去。
趙恒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縮!他登基數年,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
一股屬於帝王的怒意,本能地從心底升起。
但僅僅是一瞬間,這股怒意,便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因爲他清楚地知道,眼前之人,有這個資格。
他非但沒有動怒,反而更加恭敬地問道:“那不知……在仙姑看來,朕,可值得?”
沈月華沒有直接回答。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趙恒的皮囊,洞悉他內心深處所有的秘密與掙扎。
“你十六歲登基,至今已有三年。外有權相陸遠舟把持朝政,內有太後垂簾,黨羽遍布朝野。你名爲天子,實爲傀儡,日日如履薄冰,夜夜不得安寢。”
“你渴望親政,渴望集權,渴望開創一個屬於自己的盛世,卻苦於羽翼未豐,無人可用,只能隱忍待發。”
“今日,你見到我的手段,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以爲尋到了破局的希望。”
沈月華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錘,狠狠地敲在趙恒的心上!
趙恒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這些,是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是他從未對任何人吐露過的野心與困境!
她……她是怎麼知道的?!
如果說之前起死回生的手段,是讓他震撼。那麼此刻這洞悉人心的能力,便是讓他……恐懼!
一種被完全看穿、毫無秘密可言的赤裸感,讓他這位少年天子,第一次感到了手足無措。
“你……”他張了張嘴,喉嚨發幹,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身上,有天下氣運加持,乃是天生的帝王命格。”沈月華沒有理會他的驚駭,繼續用那平淡的語氣說道,“你若爲明君,國泰民安,我可助你一臂之力,穩固江山。你若爲昏君,禍亂蒼生,我亦可……隨時換了你。”
換了你。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比萬鈞雷霆,還要沉重!
趙恒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毫不懷疑對方話語的真實性。一個能輕易掌控他人生死的人,想要換掉一個皇帝,又有多難?
極致的恐懼過後,涌上心頭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狂喜!
助他穩固江山!
這……這是何等的承諾?!
他一直在尋找的破局之法,他夢寐以求的助力,就這麼……以一種他完全無法想象的方式,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機遇,與挑戰,並存!
趙恒畢竟是心性遠超常人的帝王,在經歷了最初的震撼與恐懼之後,他迅速地冷靜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正面臨着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抉擇。
是選擇相信,將自己的命運,乃至整個江山的命運,都押在這個神秘的女人身上?
還是選擇懷疑,將她當做一個身懷異術的威脅,想辦法鏟除?
答案,幾乎是不言而喻的。
“噗通!”
趙恒做出了一個讓寧太妃和寧忠都目瞪口呆的舉動。
他竟然後退三步,對着沈月華,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弟子趙恒,參見帝師!”
他沒有自稱“朕”,而是“弟子”。
他沒有請求幫助,而是直接行了拜師之禮!
這一跪,跪下的,是他身爲天子的驕傲。
拜的,卻是整個大周王朝,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他賭了!
用自己的所有,賭眼前這個女人,能帶他走出困境,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沈月華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天子,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裏,終於,露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贊許。
心性果決,能屈能伸,知進退,明得失。
倒也不算一塊朽木。
“起來吧。”她淡淡道,“‘帝師’之名,我應下了。從今往後,你只需做好你的皇帝,剩下的,交給我。”
“是!弟子遵命!”
趙恒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這才站起身。此刻,他再看向沈月華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那是一種混雜着敬畏、信賴與狂熱的眼神,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在仰望自己的神明。
“帝師,”他恭敬地問道,“那關於丞相府之事……弟子該如何處置?”
他巧妙地,將這個燙手的山芋,拋給了沈月華。
這既是請教,也是一種試探。他想看看,這位新認的“帝師”,會如何處理她的“私事”。
沈月華自然明白他的心思。
她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神念卻早已跨越了重重宮牆,落在了那座燈火通明、卻氣氛壓抑的丞相府上。
她“看”到了書房內,那個狀若瘋魔、悔恨交加的陸遠舟。
她“看”到了後院裏,那個面如死灰、瑟瑟發抖的蘇清婉。
也“看”到了,衙役們從蘇清婉的梳妝匣裏,搜出的那些……帶着香氣的銀票,和那封尚未銷毀的信件。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凡人之事,自當用凡人之法。”
她轉頭,對趙恒說道:“讓你的京兆尹,繼續查。”
“罪證確鑿之後,不必顧及丞相顏面,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正好,也讓滿朝文武看看,動了我的人,是個什麼下場。”
這最後一句話,說得雲淡風輕。
卻讓趙恒,聽得心頭猛地一跳!
他瞬間明白了“帝師”的用意。
這已經不是私仇。
這是……立威!
是殺雞儆猴!
是這位新晉的“帝師”,在向整個大周王朝,宣告她的到來!
而丞相陸遠舟和他的新夫人蘇清婉,很不幸地,成了那只……用來儆猴的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