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灰燼拼出的 “十七” 在空中懸浮了足足三息,才被穿堂風打散。陳慫盯着值班室的方向,喉嚨裏發緊 —— 那裏住着杜鐵骨,住着掌管文獄生死的人,住着所有謎團的中心。

獄卒把他按在地上,粗糙的靴底碾過他的手背,“詩” 字烙印傳來撕裂般的疼。他突然想起王大麻子沒說完的話,“尤其是蘇丫頭,她……” 她什麼?是蘇罵罵也在找第九層?還是她本就是杜鐵骨的眼線?

“帶下去!” 領頭的獄卒踹了他一腳,鐵鏈再次勒進血肉裏。

回牢房的路上,陳慫看見走廊的牆被重新粉刷過,上次用血寫的 “十七” 被厚厚的白灰蓋住,可他總覺得那字跡在灰漿底下滲着紅,像無數只眼睛在眨。

牢門落鎖時,他聽見隔壁傳來蘇罵罵的咳嗽聲,比上次更急,像是被什麼東西嗆住。陳慫貼着牆根敲了三下 —— 這是他們約定的平安信號。

牆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指甲刮擦石頭的輕響,是摩斯密碼:“罌粟,解。”

罌粟?陳慫皺眉。她上次扔來的艾草能顯字,這次的罌粟又是何用意?

沒等他想明白,走廊盡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不是獄卒的皮鞋,是木屐踏在石板上的 “嗒嗒” 聲,混着金屬摩擦的脆響 —— 是典獄署的文書官,手裏總拎着個黑漆木箱。

木箱被重重擱在牢門前,鎖扣 “咔噠” 彈開。文書官掏出本線裝書,封面燙着金字,卻被人用墨筆塗得漆黑,只能勉強認出 “說文解字” 四個字。

“杜典獄長有令。” 文書官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紙,軟塌塌的沒有力氣,“讓你給‘民’字注疏。”

陳慫的心沉了沉。《說文解字》是天下文字的根,連這都要篡改,可見文獄的野心有多可怕。他接過字典時,指尖觸到封面的墨漬,冰涼得像塊鐵。

翻開第一頁,“氣” 字的注解被改成 “君之所賜”;“水” 字旁邊添了行小字 “順則潤田,逆則滔天”;翻到 “民” 字那頁,陳慫的瞳孔驟然收縮 ——

“民,衆萌也,從古文之象。” 被劃掉,改成了 “民,氓也,無知可訓,需束其手足。”

氓。

把百姓比作流氓,比作需要捆住手腳的畜生。陳慫捏着書頁的手指泛白,紙頁邊緣被他攥出褶皺,像無數張被侮辱的臉。

“寫啊。” 文書官踢了踢鐵欄杆,“注疏,就是要你說明白,爲何‘民’即‘氓’。”

獄卒遞來筆墨,硯台裏的墨汁泛着詭異的藍,湊近了聞,有股淡淡的杏仁味 —— 是加了料的,寫下去的字,三天內都能顯出血色。

陳慫蘸了墨,筆尖懸在紙上。他能想象到杜鐵骨的嘴臉,正躲在某處盯着他,等着他寫下 “民即氓”,等着他承認這種荒唐的規訓。

可他偏不。

筆尖落下,在 “民” 字下方寫:“氓氓皆爲陛下子民。”

文書官的臉瞬間白了。

用字典裏的注解反擊字典!說 “民” 是 “氓”,那陛下的子民豈不都是 “氓”?這罪名扣下去,別說他一個文書官,連杜鐵骨都要脫層皮。

“你…… 你這是狡辯!” 文書官的聲音發顫,手裏的狼毫筆掉在地上,“這不算!重寫!”

“字典在此。” 陳慫把《說文解字》舉到鐵欄杆前,書頁拍打得 “譁譁” 響,“‘民’即‘氓’,那‘子民’便是‘子氓’—— 難道典獄署的字典,是用來打陛下臉的?”

圍觀的獄卒們都低下頭,沒人敢接話。老獄卒蹲在牆角抽旱煙,煙杆 “吧嗒” 響了兩聲,吐出的煙圈裏裹着句話:“三十年前,‘清風’還是好字;二十年前,‘明月’成了禁忌;現在啊…… 連‘笑’都得分場合。”

陳慫的目光掃過衆人。他們的臉上刻着麻木,像被雨水沖刷多年的石像,可提到 “清風”“明月” 時,眼底總會閃過一絲微光,像被遺忘的火種。

“那你們記不記得,‘人’字怎麼寫?” 陳慫突然提高聲音,墨汁飛濺在書頁上,“是一撇一捺,互相支撐!不是少了胳膊缺了腿的殘廢!”

“放肆!”

杜鐵骨的怒吼從走廊盡頭炸響。他披着黑色鬥篷,手裏拎着柄短刀,刀鞘上鑲嵌的紅寶石在火把下閃着血光。文書官嚇得 “撲通” 跪倒在地,額頭磕得石板咚咚響。

“看來墨池沒淹掉你的戾氣,家書沒燒掉你的反骨。” 杜鐵骨一步步走近,短刀在指尖轉着圈,“那就讓這本字典,教教你什麼叫規矩。”

他從文書官的木箱裏掏出另一本字典,封面燙着 “皇清御制” 四個金字,紙張泛着陳舊的黃,顯然是官方定本。杜鐵骨翻到 “反” 字那頁,刀刃 “噌” 地出鞘,寒光刺眼。

“看好了。” 他的聲音像磨過的砂石,“從此天下再無‘反’字,你寫的便都是順。”

刀刃落下,精準地削去書頁上的 “反” 字,紙屑紛飛,像被砍斷的蝴蝶翅膀。杜鐵骨把削掉的字扔在地上,用靴底狠狠碾爛:“沒有‘反’,何來‘反詩’?沒有‘反詩’,你便是順民。”

陳慫盯着那道被削出的空白,心髒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這比直接定罪更殘忍 —— 他們不僅要禁錮思想,還要篡改文字的根,讓你連反抗的詞語都找不到。

“順民?” 陳慫突然笑了,笑聲裏帶着血沫,“杜典獄長可知,‘順’字左邊是‘川’,右邊是‘頁’?川是流水,頁是人頭 —— 流水般的人頭,這就是你要的順?”

杜鐵骨的臉色瞬間鐵青。他最恨陳慫這點,總能從字縫裏摳出刀子,捅向最疼的地方。

“給我按住他!”

獄卒撲上來扭住陳慫的胳膊,可他突然像瘋了似的掙扎,腦袋猛地撞向杜鐵骨的手腕。短刀脫手飛出,陳慫一把抓住刀柄,轉身撲向牢門的石桌。

“字能削,骨裏的筆畫削得掉嗎?”

刀尖在石桌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火星四濺。他刻的不是 “反” 字,是它的異體字 ——“㕅”,左邊是 “廠”,右邊是 “又”,像只掙脫枷鎖的手。

“你敢!” 杜鐵骨怒吼着撲上來。

陳慫側身躲過,手腕卻被刀刃劃破,鮮血瞬間涌了出來。更巧的是,傷口正好劃破手背上的 “詩” 字烙印,血珠順着烙印的紋路流淌,像給那字鍍了層紅。

“啊 ——” 陳慫疼得悶哼,短刀 “當啷” 落地。

血滴進地上的官方字典,順着書頁的縫隙滲透。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 被削去 “反” 字的地方,竟慢慢浮現出半張殘頁,顯然是被人用漿糊粘住的。

“這是……” 杜鐵骨的瞳孔驟縮。

陳慫忍着劇痛翻開殘頁,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針孔,對着光看,能辨認出 “篡改字典者,張啓山親信” 幾個字。針孔排列得極密,像無數只眼睛,死死盯着某個方向 —— 張啓山的貪腐案,果然和文字獄的根源纏在一起!

“原來如此。” 陳慫舔了舔唇角的血,“你們怕的不是反詩,是有人用文字記了你們的賬。”

杜鐵骨的臉徹底黑了,抬腳就往陳慫心口踹去。可就在這時,牆頭上突然落下個紅布包,“啪” 地砸在石桌上,散開的罌粟花瓣飄了陳慫滿身。

“用毒字攻毒,字典第 17 頁有解。” 蘇罵罵的聲音從牆後傳來,帶着咳嗽的顫音,“我看見王大麻子…… 在記亡字錄……”

罌粟花?17 頁?亡字錄?

陳慫的心髒狂跳。他趁機抓起字典,翻身躲到石桌下。杜鐵骨的短刀劈在石桌上,火星濺到罌粟花瓣上,竟燃起幽藍的火苗,把 “亡字錄” 三個字映得格外清晰。

“搜!給我搜遍整個牢房!” 杜鐵骨怒吼着,可獄卒們剛靠近罌粟花,就突然捂住眼睛慘叫起來 —— 花瓣燃燒的煙霧裏,浮現出無數扭曲的字,像長了牙的蟲子,往人眼裏鑽。

混亂中,陳慫摸到石桌下的暗格,裏面藏着個藍布本子。封面用朱砂寫着 “亡字錄”,筆跡是王大麻子的 —— 原來他一直在記錄被毀掉的字。

翻開本子,前面記着 “清風”“明月”“家”,每個字後面都標着日期,最後停留在 “反” 字,旁邊畫着個問號。陳慫的手指撫過那些被劃掉的字,突然想起老儒生說的 “字有靈”,它們或許真的沒死,只是躲在某處,等着被記起。

“咳咳……” 蘇罵罵的咳嗽聲越來越急,“快翻 17 頁……”

陳慫趕緊翻開字典第 17 頁,上面是 “殺” 字,注解被改成 “正道”。可當罌粟花的煙霧飄過,注解竟慢慢暈開,顯露出下面的字:“殺者,失也,失人心者,天下殺之。”

是被篡改前的原文!

“原來如此……” 陳慫的眼睛亮了。蘇罵罵說的 “毒字攻毒”,是用罌粟的迷幻,逼出被掩蓋的真相!

“把字典給我!” 杜鐵骨沖破煙霧撲來。

陳慫把亡字錄塞進懷裏,抱着字典往牆角滾去。後背撞在稻草堆上,竟摸到個硬殼本子 —— 是王大麻子落下的,裏面夾着張紙條:“字冢在第九層,被削的字都在那喘氣。”

第九層!字冢!

陳慫的心髒像被重錘砸中,原來蘇罵罵說的 “墨池通地底”,指的就是通往字冢的路!那些被毀掉的字沒死,它們在第九層等着,等着有人帶它們重見天日。

“抓住他!”

獄卒的吼聲拉回陳慫的神思。他抓起地上的短刀,劃破手掌,把血抹在字典的 17 頁上。血珠滲入紙頁,竟浮現出幅微型地圖,標注着從牢房通往地底的密道 —— 就在稻草堆下面!

“杜典獄長,多謝贈刀。” 陳慫掀翻稻草堆,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這字典,我替天下字收下了。”

他縱身跳進洞口,身後傳來杜鐵骨氣急敗壞的怒吼。黑暗中,陳慫摸着懷裏的亡字錄,感覺那些被記錄的字在發燙,像揣了團火。

不知往下爬了多久,腳尖終於觸到地面。潮溼的空氣裏飄着墨香,比墨池的味道更純,帶着種古老的氣息。陳慫掏出火折子點亮,發現自己站在條石砌的甬道裏,牆壁上刻滿了被削掉的字,筆畫間滲出紅色的液珠,像在流血。

“反”“家”“民”“清風”“明月”……

它們都在這裏。

陳慫撫摸着牆上的 “人” 字,筆畫被削得殘缺不全,卻依然倔強地立着。他突然明白王大麻子爲何要記錄亡字錄 —— 不是爲了悼念,是爲了等待,等待有人能把它們補全。

火折子突然 “啪” 地滅了。

黑暗中,懷裏的亡字錄自動翻開,譁啦啦的紙響在甬道裏回蕩。陳慫摸索着翻開的頁碼,是第 17 頁。

空白處,多了行血字,筆跡和他手背上的烙印一模一樣:

“第九層,字冢。”

血字旁邊,還畫着個小小的罌粟花,花瓣上寫着個 “蘇” 字。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蘇罵罵到底是誰?她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秘密?她和字冢,和第九層,又有着怎樣的聯系?

甬道深處傳來鎖鏈拖動的聲響,伴隨着模糊的低語,像無數個被囚禁的字在訴說。陳慫握緊字典,深吸一口氣,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第九層的字冢在等他,那些被毀掉的字在等他,而那個藏在暗處的筆友,或許也在等他。

因爲亡字錄的最後一頁,用紅筆寫着句話:

“筆友即字靈,字靈即人心。”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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