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深處的鎖鏈聲越來越近,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拖拽着沉重的鐵鐐。陳慫握緊懷裏的亡字錄,指尖觸到第 17 頁的血字,那行 “第九層,字冢” 燙得驚人,仿佛要鑽進他的骨頭裏。
火折子滅了之後,黑暗變得粘稠如墨。他摸索着往前走,石壁上的字滲出的紅色液珠越來越多,滴在地上發出 “嗒嗒” 聲,像有人在身後跟着他,用指甲敲擊石板。
“誰?” 陳慫猛地轉身,手裏的字典砸出去,卻只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回應他的只有鎖鏈聲,還有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心跳。他想起蘇罵罵畫的罌粟花,想起王大麻子的亡字錄,想起杜鐵骨靴底碾碎的 “反” 字紙屑 —— 這些碎片在腦子裏盤旋,漸漸拼湊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第九層或許不是救贖,而是更大的牢籠。
“咳…… 咳咳……”
牆上傳來蘇罵罵的咳嗽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虛弱,像是被人捂住了嘴。陳慫趕緊貼着石壁敲摩斯密碼:“你在哪?”
牆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陳慫以爲她出事了,才傳來指甲刮擦的輕響:“十七天了…… 再不動手…… 字冢要滿了……”
十七天。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縮。從他被抓進文獄那天算起,正好十七天。13 章牆上的 “十七”,16 章字典的 17 頁,17 章的十七天 —— 這個數字像道符咒,死死地纏上了他。
他還想說什麼,甬道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頭頂落下簌簌的石屑。陳慫踉蹌着扶住牆壁,感覺腳下的石板在震動,像是有巨獸在地底翻身。
“轟隆 ——”
身後傳來巨響,回頭時,剛才跳下來的洞口已經被碎石堵死。退路沒了。
陳慫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這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封死了入口,想把他困死在第九層。是杜鐵骨?還是張啓山?
鎖鏈聲突然停了。
黑暗中,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陳慫屏住呼吸,聽見那聲音從前方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急,像是有人在瘋狂地翻閱書卷。
他掏出藏在靴筒裏的短刀,這是從杜鐵骨那裏搶來的,刀鞘上的紅寶石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借着這點光,陳慫看見甬道盡頭站着個黑影,手裏捧着本巨大的書,書頁上滲出暗紅色的液珠,滴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溪流。
“是你?” 陳慫的聲音帶着顫抖。
黑影沒有回答,只是緩緩轉過身。借着紅寶石的光,陳慫看清了那人的臉 —— 是老儒生!是那個被腰斬的老儒生!他的脖子上還留着猙獰的傷口,卻依然捧着那本《論語》,書頁上的字正在蠕動,像無數條細小的蟲子。
“字…… 字活了……” 老儒生的喉嚨裏發出漏氣般的聲響,傷口處涌出黑色的血液,“你看…… 它們都在等你……”
陳慫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終於明白老儒生臨死前說的 “血能活” 是什麼意思 —— 不是血能讓人活下去,是血能讓字活過來!是血能喚醒這些被囚禁的文字!
“你的骨頭…… 是鑰匙……” 老儒生突然伸出手,指向陳慫的胸口,“詩骨…… 反詩骨…… 是打開字冢的鑰匙……”
他的手指剛觸到陳慫的胸口,整個人突然像風化的石頭般碎裂,化作無數黑色的紙屑,被風吹散。那本《論語》“啪” 地掉在地上,書頁散開,露出夾在裏面的半張紙 —— 是張啓山貪腐案的賬冊殘頁,上面用血寫着 “三十萬兩”,墨跡未幹,像是剛寫上去的。
陳慫撿起賬冊,指尖觸到血字的瞬間,短刀上的紅寶石突然爆發出刺眼的光。甬道兩側的石壁開始剝落,露出後面刻滿的字,這些字不再是靜止的,而是像活物般蠕動,組成一個個完整的句子: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明月照溝渠,不照帝王家”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些被禁的詩句,這些被殺死的字,都在這裏,靠着血和墨存活,等着有人能把它們讀出來。
紅寶石的光芒突然熄滅,甬道再次陷入黑暗。陳慫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在敲鼓,每一下都震得肋骨發疼。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裏正是老儒生指過的地方,隱隱傳來灼熱的痛感,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破骨而出。
是反詩骨。
他們說的沒錯,他的骨頭裏藏着反抗的文字,藏着這些被囚禁的字的希望。
“抓住他!”
甬道入口傳來杜鐵骨的怒吼,伴隨着獄卒的腳步聲。陳慫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把賬冊塞進懷裏,握緊短刀,朝着鎖鏈聲傳來的方向跑去。
跑了沒幾步,腳下突然踢到個堅硬的東西。彎腰摸起,是塊石碑,上面刻滿了字,卻都被人用鑿子鑿掉了筆畫,只剩下殘缺的輪廓 —— 是禁字碑!是文獄裏用來警示囚犯的禁字碑!
陳慫的心髒狂跳起來。他想起蘇罵罵說的 “禁字碑下有活字”,想起王大麻子記錄的亡字錄 —— 這裏就是禁字碑的底部!是那些被禁的字的藏身之處!
他用短刀撬開禁字碑的底座,下面果然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裏面傳來 “窸窸窣窣” 的聲響,像是無數只蟲子在爬。陳慫點燃火折子,低頭看去 ——
洞口裏擠滿了文字,這些字沒有固定的形狀,時而化作 “民”,時而化作 “家”,時而化作 “反”,它們靠吸食石碑滲出的血墨存活,身體呈現出半透明的紅色,像一塊塊凝固的血。
是活字!
陳慫的呼吸驟然停滯。這些就是被禁的字,被殺死的字,卻以這種詭異的方式活了下來,藏在禁字碑下,靠着血墨維持生命。
“快!他在那裏!” 獄卒的聲音越來越近。
陳慫咬了咬牙,縱身跳進洞口。下落的瞬間,他感覺無數只手抓住了他,是那些活字!它們攀附在他的皮膚上,順着血管往上爬,帶來刺骨的寒意。
“啊 ——” 陳慫疼得慘叫出聲,卻突然感覺到手背上的 “詩” 字烙印在發燙,那些爬向心髒的活字突然停下,像是遇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是反詩骨!
陳慫恍然大悟。他的反詩骨不僅是鑰匙,還是這些活字的克星!或者說,是它們的領袖?
他不再掙扎,任由活字攀附在身上,只是握緊懷裏的賬冊,朝着黑暗深處墜落。不知落了多久,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陳慫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牢房裏,陽光透過鐵欄杆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手背上的 “詩” 字烙印還在發燙,身上的活字已經不見了,像是從未出現過。
“你醒了?” 王大麻子的聲音從鐵欄杆外傳來,他的臉上帶着焦急,“張啓山大人要來巡查,你可千萬別惹事!”
張啓山?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那個貪了三十萬兩的戶部尚書,那個篡改字典的罪魁禍首,他來文獄做什麼?是爲了斬草除根,殺他滅口?
沒等他想明白,走廊裏傳來整齊的腳步聲,獄卒們列隊站好,腰杆挺得筆直,臉上帶着諂媚的笑容。一個穿着紫色官服的胖子走了過來,腰間掛着塊和田玉佩,手指上戴着好幾個金戒指,走路時 “叮叮當當” 響,像個移動的錢袋子。
是張啓山。
他的目光掃過牢房,最後落在陳慫身上,像鷹隼盯着獵物:“就是這小子?有反詩骨?”
“回大人,正是。” 杜鐵骨跟在他身後,手裏把玩着半塊玉佩,臉上帶着公式化的笑容,“這骨頭邪門得很,能讓文字顯形,屬下正想……”
“顯形?” 張啓山突然笑了,聲音像破鑼,“我看是塊賤骨頭!敢在文獄裏寫反詩,敢在字典裏藏賬冊,膽子不小啊!”
他走到牢門前,用金戒指敲了敲鐵欄杆:“聽說你的骨頭能藏字?能藏三十萬兩?”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他知道了!張啓山知道他發現了貪腐案的秘密!
“怎麼不說話?” 張啓山的笑容變得猙獰,“是不是怕了?怕我打斷你的骨頭,讓那些字再也藏不住?”
陳慫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大人敢打嗎?這骨頭裏,可有您貪的三十萬兩!您要是打斷了,那些字跑出來,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看陛下怎麼收拾您!”
“你找死!” 張啓山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抬腳就踹向牢門,“給我把他拖出來!我今天非要打斷這根賤骨頭不可!”
獄卒剛要動手,杜鐵骨突然攔住了他們:“大人息怒。這骨頭還有用,能試出更多禁字,爲文獄立功。等用完了,再打斷也不遲。”
張啓山瞪着杜鐵骨,眼睛裏布滿血絲:“你護着他?杜鐵骨,你別忘了,你的烏紗帽是誰給你的!”
“屬下不敢忘。” 杜鐵骨的聲音平靜無波,“但文獄的規矩,大人也該懂。任何能爲陛下效力的東西,都不該輕易毀掉。”
兩人對峙了片刻,張啓山最終冷哼一聲,收回了腳:“好!我就給你個面子!但要是這小子敢耍花樣,我連你的骨頭一起打斷!”
他轉身就要走,目光卻突然落在走廊盡頭的禁字碑上。那石碑不知何時裂開了道縫,縫裏滲出暗紅色的液珠,像在流血。
“那是什麼?” 張啓山指着裂縫,聲音裏帶着警惕。
陳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甬道裏的活字,想起那些靠血墨存活的文字 —— 它們要出來了!
“沒什麼。” 杜鐵骨的臉色微變,“大概是年久失修,屬下會讓人修補。”
“我看不像。” 張啓山突然走向禁字碑,伸手就要去摸裂縫,“這裂縫裏…… 好像有東西在動……”
陳慫突然沖過去,用肩膀狠狠撞向牢門。“哐當” 一聲巨響,震得走廊裏的火把都搖晃起來。他的反詩骨在胸腔裏劇烈震動,文氣像沖擊波般擴散開來,撞在禁字碑上。
“轟隆 ——”
禁字碑徹底裂開了,無數紅色的活字從裂縫裏涌出來,像潮水般撲向張啓山!它們攀附在他的官服上,啃食着上面的刺繡,發出 “沙沙” 的聲響。
“啊 —— 什麼東西!” 張啓山嚇得慘叫起來,拼命拍打身上的活字,可那些字像附骨之蛆,怎麼也甩不掉。
陳慫看着這一幕,突然明白了。這些活字不是在攻擊張啓山,是在辨認他!是在確認他就是那個篡改文字、貪贓枉法的罪人!
“字比銀子貴。” 陳慫的聲音帶着笑意,回蕩在走廊裏,“您看,禁字碑裂了,是不是您的名字在怕?”
張啓山被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往外跑,活字們追了幾步,又退回禁字碑的裂縫裏,像是在守護着什麼。
走廊裏一片混亂,獄卒們忙着安撫受驚的張啓山,沒人注意到陳慫咳出的血濺在了禁字碑上,那些活字突然發出紅光,像是在歡呼。
“還愣着幹什麼?把他拖回牢房!” 杜鐵骨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疲憊。
王大麻子趕緊跑過來,架起渾身是傷的陳慫,往牢房拖去。路過禁字碑時,他偷偷塞給陳慫塊東西:“老儒生的碎骨,能讓活字聽你話。”
陳慫握緊碎骨,那骨頭冰涼刺骨,卻奇異地安撫了他疼痛的反詩骨。他回頭看向杜鐵骨,發現他正站在禁字碑前,看着裂縫裏的活字,眼神復雜,手裏的半塊玉佩在火把下泛着綠光 —— 那玉佩的形狀,和蘇罵罵藏在發髻裏的另一半,一模一樣!
回到牢房,王大麻子剛鎖上門,牆那頭就傳來蘇罵罵帶着哭腔的聲音:“十七天了…… 再不動手…… 第九層的字冢要滿了……”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他攤開手心,老儒生的碎骨正在發燙,上面滲出細小的血珠,與他的血融合在一起,漸漸浮現出一幅完整的地圖 —— 是第九層的地圖!
地圖上,“字冢” 的位置被紅筆標出,赫然對應着值班室的地下!
陳慫猛地抬頭,看向走廊盡頭的值班室。窗戶裏亮着燈,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裏,手裏把玩着半塊玉佩,正是杜鐵骨!
他站的位置,正好是字冢的正上方!
陳慫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杜鐵骨到底是誰?
他既利用陳慫試探紅線,又保護他免受張啓山殺害;他手裏的玉佩與蘇罵罵的吻合,暗示着他們之間的聯系;他站在字冢上方,是在守護,還是在監視?
無數個疑問在陳慫腦海裏盤旋,像無數只飛蟲。他握緊手心的地圖,感覺老儒生的碎骨正在與自己的反詩骨融合,胸腔裏的灼熱感越來越強烈,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
走廊裏,禁字碑的裂縫越來越大,紅色的活字在裏面翻滾,發出渴望的嘶吼。陳慫知道,第九層的字冢已經滿了,那些被囚禁的文字再也忍不住了。
暴動,即將開始。
而他,這根被視爲 “凶器” 的反詩骨,將成爲這場暴動的鑰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