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午後的陽光,帶着一種被漫長時光熬煮過的慵懶,無聲地流淌進高三(七)班的教室。它攀上窗台,漫過那些堆積如山、幾乎要將課桌壓垮的練習冊和試卷,給它們粗糙的紙張邊緣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虛幻的金邊。細小的塵埃在幾道光柱裏不知疲倦地飛舞、旋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着的、微小的精靈,在這凝固的時空裏上演着無聲的芭蕾。空氣沉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彌漫着一種復雜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味道——那是劣質粉筆灰幹燥的粉塵氣,是無數本被翻爛的舊書散發的陳腐墨味,是少年人因壓力而分泌的、帶着隱約汗味的荷爾蒙氣息,還有更深層的、名爲“高考”的巨大焦慮所蒸騰出的無形霧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一口混合着困倦與惶恐的粘稠液體,讓肺葉都變得沉重。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此起彼伏、壓抑不住的呵欠聲,以及角落裏偶爾爆發的、被強行壓低的咳嗽聲,交織在一起,譜寫成一首單調、疲憊、卻又透着股孤注一擲般狠勁的午後協奏曲,每一個音符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下課鈴聲尖銳地撕破了這粘稠的寂靜,像一聲姍姍來遲的、帶着解脫意味的嘆息。然而,那籠罩在每個人頭頂的、名爲“未來”的沉重陰雲,並未因此消散分毫。林小滿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整個人軟軟地趴伏在冰冷的桌面上,下巴深深陷進交疊的手臂形成的凹槽裏。手臂的重量壓着桌面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壓着的模擬考卷和錯題集發出輕微的、令人煩躁的紙張摩擦聲。剛剛結束的數學模擬考,像一場殘酷的絞殺。那些猙獰的函數圖像、扭曲的空間幾何、狡猾的概率陷阱,在她腦子裏攪成一鍋滾燙的、粘稠的漿糊,又沉又堵,每一次試圖回憶某個解題步驟,都像在粘稠的泥沼裏跋涉,徒勞無功,只留下更深的挫敗和一種近乎生理性的惡心。窗外的操場上,籃球撞擊地面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砰砰聲,男生們追逐呼喊的興奮叫嚷,間或夾雜着裁判短促的哨音,這些充滿生命力的喧囂明明近在咫尺,卻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布滿水汽的毛玻璃,遙遠、模糊,與她此刻灰敗的心境格格不入,甚至帶着一種刺耳的諷刺。

嗒、嗒、嗒……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帶着一種發泄般的力度,敲擊着冰涼的桌面。單調而機械的節奏,像是給這沉悶得令人發瘋的午後打着毫無意義的節拍。心情糟透了,糟得連胃都隱隱抽痛。她甚至懶得、或者說刻意逃避去想那個名字——周默。光是想起他那副總是神遊天外、擺弄着那個破舊得掉漆的相機,或者像個拾荒者一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撿起一片沾了泥污的銀杏葉,用紙巾仔細擦拭,然後像得了什麼稀世珍寶一樣夾進書裏的樣子,那股熟悉的、帶着鄙夷的煩躁感就瞬間涌了上來。在她看來,這些行爲簡直是對這分秒必爭的高三時光最徹底的褻瀆,是對“努力”這個詞最荒謬的注解。在這種時候,他的那些“無厘頭”的堅持,更顯得格外刺眼,像一根根細小的芒刺,扎在她本就千瘡百孔的神經末梢上。

突然,一陣急促、慌亂、仿佛失了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着一聲帶着哭腔的、尖利得幾乎要撕裂空氣的呼喊,猛地撞碎了教室門口相對平緩的聲浪:

“我的準考證!我的準考證不見了——!!”

林小滿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聲驚得渾身一激靈,像被電流擊中,猛地從桌面上彈了起來。動作幅度太大,後頸傳來一陣僵硬的酸脹痛感,讓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她用力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帶着一絲被打擾的慍怒和茫然循聲望去。

教室門口,站着隔壁班那個總是文文靜靜、說話細聲細氣的女生,此刻卻像一朵被狂風驟雨蹂躪過的、蔫掉的白色雛菊。她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眶通紅腫脹,裏面蓄滿了搖搖欲墜的淚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決堤。她的同桌緊挨着她,也是一臉驚慌失措,手裏拿着一本攤開的英語詞典,書頁卻忘了翻動,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絞在一起,指節泛白。

“別急,別急啊!你好好想想,最後一次見到它是什麼時候?放哪兒了?”同桌的聲音帶着明顯的顫抖,像風中一片無助的落葉,努力想要安撫,卻透着一股同病相憐的恐慌。

“就是剛才!我去前面飲水機接水,就放在桌洞裏了!回來就沒了!真的不見了!!”女生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哭腔,充滿了絕望的顫抖。她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猛地撲回自己的座位,雙手發瘋似的在桌洞裏胡亂翻找、扒拉。書本、練習冊、筆袋、草稿紙被她粗暴地扯出來,譁啦啦地散落一地,一片狼藉。她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發抖,肩膀聳動,仿佛下一秒就要癱軟在地。“怎麼辦啊…明天…明天就要高考了…沒有準考證…我進不了考場啊…” 最後幾個字帶着撕裂般的哭音,讓聞者心驚。

“準考證丟了?!”

這五個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彈,瞬間在教室裏引爆了壓抑的漣漪。原本還在收拾書包、討論題目的同學都停下了動作,驚愕地望過來。幾個離得近的迅速圍攏過去,伸長脖子往那已經被翻得底朝天的桌洞裏張望,臉上寫滿了同情和難以置信。更多的人則是下意識地、帶着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趕緊摸了摸自己裝着準考證的口袋或筆袋,確認那薄薄一張紙片安然無恙後,才帶着復雜的神色,慢吞吞地開始幫忙在附近地面和抽屜縫隙裏尋找。然而,除了幾支滾落的筆和幾張被揉皺撕碎的草稿紙,桌洞裏空空如也。午後的陽光依舊懶洋洋地灑在狼藉的地面和女生絕望的臉上,卻再也無法帶來絲毫暖意,教室裏的氣氛驟然降至冰點,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慌和沉重。

林小滿看着女生瀕臨崩潰的樣子,看着她通紅的眼眶和不斷滾落的淚珠,自己的眼圈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泛酸,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沉沉地往下墜。高考!那是懸在每個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十二年寒窗苦讀最終要面對的終極審判台。一張準考證,就是通往那個戰場的唯一通行證!丟了它,幾乎等同於宣判了某種殘酷的“死刑延期”,那種絕望,光是代入想想,就讓她手腳冰涼。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桌面上被她無意識劃出的淺痕又加深了幾分。一股強烈的煩躁和憤怒涌上心頭:是誰?誰會在這種時候,幹出這麼缺德的事情?是惡作劇?還是…某種陰暗的嫉妒?可這些猜測非但無法解決問題,反而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讓她感到一種更深的無力感和對這個混亂世界的厭煩。她甚至下意識地、帶着點遷怒地瞥了一眼周默那個總是顯得格格不入的座位——空的。那家夥,果然又不知道溜達到哪個角落去收集他的“寶貝”了!真是…永遠在關鍵時刻缺席的麻煩精!

林小滿深吸一口氣,剛想站起身過去幫忙再仔細找找,目光卻像被什麼牽引着,無意間掃過了周默那片仿佛被颶風席卷過的“領地”。他的桌子邊緣,一如既往地堆疊着幾本攤開的、頁腳卷得像鹹菜幹似的閒書,還有那個他視若珍寶、外殼布滿劃痕、看起來頗有年頭的黑色膠片相機。此刻,那相機正安靜地躺在他隨意扔在椅子上的書包上,黑色的鏡頭蓋卻敞開着,深邃的鏡頭幽幽地對着教室某個角落,像一只沉默而專注的眼睛。

“周默人呢?”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不大,但在周遭相對安靜下來的氛圍裏,卻清晰地傳遞了出去。幾個正在幫忙翻找的同學也循着她的視線,疑惑地看向那個空座位。

“誰知道呢,神出鬼沒的。”

“是不是又跑樓頂去了?他老愛往那兒鑽。” 另一個同學接口道,語氣裏帶着點見怪不怪。

林小滿皺着眉,那股熟悉的、對周默“不務正業”的厭煩感又涌了上來,混合着此刻的焦躁,語氣不由得帶上了一絲不耐和抱怨:“每次都這樣!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破玩意兒!關鍵時刻永遠指望不上!” 她的話像是替在場不少被緊張氣氛壓得喘不過氣的人,發泄出了一點無名的怨氣。

仿佛是爲了回應她的抱怨,教室的後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一個身影略顯笨拙地探了進來,手裏還捏着一個被壓扁的空礦泉水瓶,額頭上布着一層細密的汗珠,幾縷劉海被汗水浸溼,狼狽地貼在飽滿的額頭上。正是周默。他似乎剛進行完某種“體力活動”,氣息還有些微喘,臉上帶着運動後的紅暈。顯然沒料到教室裏的氣氛如此凝重,他愣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有點下滑的黑框眼鏡,鏡片在斜射進來的夕陽餘暉下反射出短暫的光芒,顯得有些茫然。他的目光快速掃過圍攏的人群,最後落在了那個癱坐在一片狼藉中、淚眼婆娑的女生和她空蕩蕩的桌洞上。

“呃……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的聲音帶着點剛回神的懵懂,打破了凝滯的空氣。

聽到他的聲音,那個幾乎絕望的女生像是瞬間被注入了強心劑,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裏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到周默面前,帶着哭腔的、嘶啞的聲音劈頭蓋臉地砸向他,雙手甚至下意識地想抓住他的胳膊:“周默!周默!我的準考證!我的準考證找不到了!你看到沒有?我到處都找遍了!沒有了!明天就要高考了!怎麼辦啊!!” 她語無倫次,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滾落。

周默被她突如其來的猛烈動作和連珠炮似的哭訴嚇了一跳,身體本能地往後一縮,手忙腳亂地試圖避開她的抓握,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哎…哎,別抓我啊…冷靜點,冷靜點…你…你慢慢說…什麼準考證?” 他一邊說着,一邊茫然地環顧四周,臉上寫滿了“我是誰我在哪發生了什麼”的無辜和困惑,額角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

林小滿在一旁看着這一幕,心裏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還夾雜着一絲更深的煩躁。這家夥,指望他?他能搞明白狀況就不錯了!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也急得不行的男生忍不住插嘴,語氣急切:“周默!你今天早上是不是經過操場西邊那片灌木叢了?就是靠近籃球場那個角落!你仔細想想,有沒有看到什麼?一個紅色的東西?封皮那種!”

周默皺着眉,努力地回憶着,手指習慣性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發出輕微的“篤篤”聲。他歪着頭,似乎在努力從記憶的碎片裏打撈線索:“操場西邊…灌木叢…早上…” 他喃喃着,突然眼睛一亮,“哦!好像…是看到個紅色的東西!當時趕着進教學樓,沒太在意,就瞥了一眼,還以爲是哪個女生掉的發卡或者頭繩什麼的,掉在泥裏怪髒的,就沒管。” 他描述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紅色的!對!對對對!” 女生聽到“紅色的東西”,眼睛瞬間像被點燃的炭火,迸發出驚人的亮光,剛剛鬆開的雙手又猛地抓住了周默的手臂,力道之大讓他咧了咧嘴,“我的準考證就是紅色的硬殼封皮!就是那個!周默!你快想想!具體在哪兒?灌木叢哪個位置?” 她的聲音因爲激動而尖銳,充滿了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狂喜。

周默被她搖晃得有點暈,但看着女生眼中那幾乎要燒起來的希望之火,還是努力穩住心神,繼續回憶:“位置…嗯…好像就在靠近最邊上那叢冬青的地方?我扔空瓶子的時候,瓶子滾過去,差點撞到那個紅色的東西,我就…嗯…用腳尖把它往旁邊撥了撥,讓它別擋着瓶子滾進垃圾桶的路線…” 他一邊說,一邊還用腳比劃了一下那個“撥開”的動作,臉上帶着點“當時就這麼隨手一下”的隨意表情。

“灌木叢!冬青邊上!” 女生像是聽到了天籟之音,激動地尖叫起來,聲音都變了調,“謝天謝地!我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就是去那邊撿滾過去的排球了!肯定是不小心掉在那裏面了!” 她猛地鬆開周默,像一支離弦的箭,轉身就朝着教室門口狂奔而去,一邊跑一邊帶着哭腔喊:“謝謝!周默謝謝你!我馬上去找!!” 身影瞬間消失在走廊盡頭。

教室裏陷入一片短暫的、詭異的寂靜。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小滿。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剛才發生了什麼?周默…他…他看到了?他踢開了?他…他撿到了?!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太過戲劇性,以至於當那個女生高舉着那個沾着一點泥漬、卻完好無損的紅色準考證,像捧着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一樣,滿臉通紅、帶着劫後餘生的狂喜沖回教室時,大家才仿佛被按下了播放鍵,反應過來。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周默!太謝謝你了!你真是…你救了我啊!” 女生沖到周默面前,激動得語無倫次,幾乎要給他來個九十度鞠躬,眼淚再次涌出,這次卻是喜極而泣。她把準考證緊緊按在胸口,仿佛怕它再次消失。

周圍的同學也終於從震驚中回神,爆發出一陣低低的、充滿驚嘆和慶幸的議論聲。

“我的天,居然真在哪兒!”

“周默你這記性可以啊!”

“運氣真好!幸好被你看到了!”

林小滿也徹底懵了。她站在原地,感覺腳下有點發飄。她看着被女生和幾個同學圍在中間、顯得有些局促的周默。他正微微低着頭,似乎不太適應這種突如其來的、聚焦在他身上的感謝目光,手指無意識地捻着空礦泉水瓶的標籤紙,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低聲說着“沒事沒事,找到了就好”,然後開始彎腰收拾自己散落在椅子上的書包,仿佛剛才那個舉手投足間解決了別人天大危機的“英雄”舉動,對他而言,真的就像彎腰撿起一片路邊的落葉一樣,是再平常不過、不值一提的小事。夕陽金紅色的餘暉透過窗戶,溫柔地籠罩在他身上,給他略顯凌亂的頭發和專注整理書包的側影鍍上了一層溫暖而朦朧的光暈。然而,這暖色的光,卻似乎無法穿透他低垂的眼瞼,照不進他眼底那片深不可測的、讓林小滿第一次感到無比陌生的平靜。

“你…你什麼時候找到的?” 林小滿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喉嚨有些發幹,帶着點難以置信的沙啞,她忍不住開口問道。她需要確認,需要理解這不可思議的轉折。

周默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抬頭,只是繼續把一本厚厚的、封面畫着奇怪符號的雜志塞進書包側袋,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哦,早上上學路過操場,看到掉在灌木叢邊上,挺顯眼的。當時趕時間,又看它掉在泥地裏有點髒,”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就想着等會兒課間或者中午有空了撿起來問問是誰的,結果後來…嗯…忙別的就給忘了。” 他拉上書包拉鏈,這才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林小滿,鏡片後的眼神清澈見底,沒有絲毫居功自傲或者期待感謝的意思,甚至帶着點…不好意思?“一直到剛才回來,看到你們這兒亂哄哄的,她哭成那樣,我才猛地想起來書包裏還放着這個。” 他聳了聳肩,補充道,語氣裏帶着點自嘲,“本來想直接問問她是不是在找這個,但看你…” 他目光掃過林小滿,停頓了半秒,似乎在回憶她之前的表情,“…看你當時好像挺煩的,覺得可能不需要我多事,就沒立刻說。” 他說話的語氣依舊帶着點他特有的、不經意的隨意,甚至有點吊兒郎當的尾音,但林小滿卻從中捕捉到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坦率?或者是一種她從未在他身上感受到過的、近乎天真的誠實?

那個女生已經用紙巾擦幹了眼淚,臉上還帶着激動的紅暈,對着周默又是一連串的感謝,聲音裏充滿了真摯的感激:“周默,真的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我…我真不知道明天該怎麼辦了!你太厲害了!”

周默只是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的、略顯笨拙的笑容:“沒事沒事,湊巧,湊巧而已。找到了就好。” 說完,他背起那個看起來分量不輕的書包,繞過還在激動道謝的女生和其他同學好奇的目光,徑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十幾分鍾,與他再無關系。他坐下,從書包裏又拿出了那個老舊的相機,手指習慣性地摩挲着冰涼的金屬外殼,目光投向窗外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雲霞,再次沉浸到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世界裏。

林小滿站在原地,手裏還攥着那張失而復得的準考證,冰涼的塑料封皮硌着她的手心。她看着周默的背影,那個總是讓她覺得礙眼、覺得格格不入的背影,此刻在溫暖的光線下,似乎被鍍上了一層她從未注意過的輪廓。心裏某個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不疼,卻悶悶的,帶着一種強烈的、顛覆認知的眩暈感。她發現,自己好像……好像對這個她一直嗤之以鼻、認爲只會做些“無厘頭”事情的周默,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極其陌生的、混雜着震驚、困惑、以及一絲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小卻無法忽視的“閃光”印象。

夕陽的餘暉如同一場盛大落幕的餘燼,將教室的窗戶、課桌、以及堆積如山的書本試卷都溫柔地浸染在一種近乎夢幻的橘金色調中。光線穿過漂浮的塵埃,在空氣中拉出長長的、朦朧的光路,給那些冰冷的習題冊鍍上了一層短暫而虛幻的暖意,仿佛它們不再是壓垮脊梁的重擔,而成了靜物油畫中沉默的道具。空氣裏沉澱着粉筆灰、舊紙張和青春期少年混合着困倦與壓力的復雜氣息。窗外,高大的梧桐樹葉在傍晚微涼的晚風中沙沙作響,幾片枯黃的葉子掙脫枝頭,打着旋兒,像疲倦的蝴蝶,輕輕落在積了薄灰的窗台上,無聲地標記着又一天在題海鏖戰中的逝去。

林小滿的心跳,在經歷了剛才那場如同過山車般的“準考證風波”後,依舊沒能完全平復。她強迫自己低下頭,目光落在攤開的物理試卷上,那道關於電磁感應和能量轉換的綜合大題,字母和符號像一群喝醉了酒的螞蟻,在她眼前亂爬,組合成各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迷宮。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反復地摳着桌沿那道因爲長年累月摩擦而變得毛糙、微微翹起的木紋,指甲蓋因爲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泛着淡淡的粉白。然而,她的思緒卻像脫繮的野馬,完全不受控制地奔向了那個她此刻最不該想的人——周默。

他找到了?他竟然真的找到了?還一直放在書包裏,準備還給她?那個平時對她愛答不理,眼神總是飄忽不定,仿佛永遠沉浸在自己那個充滿了相機、落葉、奇怪符號和樓頂日出的“無厘頭”世界裏的人?那個她一直覺得不務正業、浪費光陰、甚至有點“傻氣”的周默?

林小滿感到一陣強烈的認知失調帶來的眩暈。她努力想抓住之前對周默那種根深蒂固的“看不慣”——他那些在她看來毫無意義、簡直是浪費生命的“堅持”,比如上次他蹲在滿是泥濘的花壇邊,小心翼翼地用紙巾擦拭一片沾滿污泥的銀杏葉,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比如他總是一個人抱着那個破相機,在午休時間偷偷溜去空無一人的樓頂,一待就是好久;比如他會在數學老師講到最關鍵的公式推導時,突然在本子上畫起誰也看不懂的塗鴉……這些行爲,曾經像尖銳的砂紙,反復摩擦着她緊繃的神經,讓她煩躁不已,覺得他幼稚、逃避、不可理喻。

可剛才那個瞬間,那個他輕描淡寫地說出“撿到了,忘了還”,那個他局促地接受感謝、然後迅速退回自己角落的背影,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極其耀眼的閃光,猛地劈開了她心中那片名爲“偏見”的厚重陰霾。

她開始不受控制地重新審視那些她曾經嗤之以鼻的行爲:

那片銀杏葉: 那真的只是“撿垃圾”嗎?還是…一種對易逝的、微小美好的捕捉和珍視?一種在她被題海淹沒時早已喪失的、對生活細節的感知力?

那個破相機和樓頂: 那真的只是“逃避學習”和“裝深沉”嗎?還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一種在高壓下尋找內心平靜的方式?一種記錄時間流逝、捕捉光影變幻的執着?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對“瞬間”的迷戀和守護?

那些“無厘頭”的舉動: 是否並非愚蠢,而是一種…未被規則完全馴化的、帶着點笨拙天真的自由?一種在她被“標準答案”框死的生活裏,顯得格格不入卻異常鮮活的生命力?

那個在夕陽餘暉下整理着相機、平靜地談論日出如何“治愈”的周默,那個眼神專注、帶着一種近乎虔誠光芒的周默,此刻在她腦海中變得異常清晰。他說的那些話——“看,世界還是挺好的,至少有這個時刻是安靜的,是新的”——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被公式和焦慮塞滿的心裏,激蕩起一圈圈陌生的漣漪。這個周默,讓她覺得陌生,卻又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卻無法忽視的吸引力。

“聽起來……好像確實…挺不錯的。” 林小滿不自覺地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像嘆息。她以前總覺得周默是在虛度光陰,可現在,她忽然覺得,能在沉重的課業壓力下,找到一種屬於自己的、能感受到“治愈”的方式,或許…也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至少,比她在題海裏掙扎,感受不到任何光亮要強得多。

周默似乎聽到了她的低語,收拾相機的手微微一頓,側過頭看向她。夕陽的光線勾勒出他清晰的側臉輪廓,他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眼睛裏那層慣常的淡漠似乎被這暖光融化了些許,流露出一點真實的暖意。“是吧?所以,偶爾抬起頭,看看書堆外面的世界,也挺重要的。” 他把相機小心地收進那個磨損嚴重的帆布包裏,拍了拍包上的灰塵,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目光落在林小滿臉上,帶着點促狹的笑意,“不過,說起來,你剛才好像急得臉都白了?準考證收好了嗎?”

林小滿這才猛地意識到自己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張救命紙,臉頰瞬間又熱了起來,趕緊從桌肚裏把它拿出來,遞到他面前,聲音帶着點窘迫的真誠:“喏,在這兒呢。真的…謝謝你啊,周默。” 這一次的感謝,少了很多之前的別扭,多了幾分真心實意。

周默接過準考證,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便遞還給她,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促狹的笑意加深了:“謝我就不用了,反正平時也沒少給你添麻煩。” 但他說話的語氣輕鬆自然,沒有絲毫介懷或諷刺的意思,反而透着一股坦然的熟稔。

林小滿被他這直白的話逗得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心裏那點殘存的芥蒂似乎真的被這輕鬆的氛圍沖淡了不少。“喂,我什麼時候說你給我添麻煩了?” 她故作不滿地反駁,語氣裏卻沒了往日的尖銳。

“哦?比如,” 周默故意拖長了調子,歪着頭,像是在認真回憶,鏡片後的眼睛裏閃爍着狡黠的光,“比如,每次我路過想問你借塊橡皮或者問問時間,你那個‘生人勿近’的眼神,嘖嘖,能凍死人;再比如,上次我好心把你掉在走廊的水杯撿回來,你還一臉警惕地檢查水位,懷疑是不是我偷喝了一口……”

“周默!” 林小滿被他翻舊賬翻得臉頰發燙,羞惱地伸手作勢要打他,“你少胡說!我哪有!”

周默笑着靈活地側身躲開她沒什麼力道的“攻擊”,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褲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好了好了,準考證物歸原主,警報解除。我也該撤了,明天見。”

“嗯,明天見。” 林小滿也站起身,看着他動作利落地背上書包。心裏那根一直緊繃着、對周默充滿了戒備和“看不慣”的弦,在這一刻,似乎被那道意外的“閃光”輕輕撥動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嗡鳴。她忽然覺得,也許,試着去了解那個總是讓她覺得“無厘頭”的周默,去理解他那些奇怪行爲背後的世界,也未必是一件壞事。那堵名爲“偏見”的高牆,在夕陽的暖光中,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晚自習的鈴聲帶着一種終結的意味,徹底掐滅了白日裏最後一絲喧囂的餘燼,將高三(七)班沉入一片更深沉的、只屬於筆尖與紙張摩擦的寂靜之海。頭頂幾排長長的熒光燈管,持續不斷地發出低沉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鳴,像一群困在玻璃囚籠裏的蜜蜂,永無止境地振翅。冰冷而均勻的白光傾瀉而下,將每一張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龐都照得失去了血色,只剩下眼底深處那份被學業壓榨出的、近乎麻木的專注。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此刻顯得格外清晰、密集,如同無數春蠶在黑暗中啃食着桑葉,貪婪地吞噬着所剩無幾的時間和精力。窗外,城市的燈火在濃重的夜色裏明明滅滅,偶爾傳來一聲遙遠的、模糊的汽車鳴笛,更襯得教室裏的寂靜如同凝固的冰川。

林小滿面前的物理練習冊頑固地停留在那道關於復雜電路動態分析的難題上。電阻、電容、電感的符號在她眼前扭曲、變形,仿佛在嘲笑着她的無能。公式像一堆被打亂的拼圖,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拼湊出正確的路徑。她煩躁地用筆尖狠狠戳着草稿紙,劣質的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留下一個個深深的墨點。腦子裏像塞滿了吸飽了水的棉花,沉重、滯澀,所有的思路都陷入泥沼。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的字母依舊在跳舞。

“唉……”一聲極輕的、帶着無盡疲憊和挫敗的嘆息,不受控制地從她唇邊逸出。聲音雖輕,在這落針可聞的教室裏卻顯得格外突兀,立刻引來了前後左右幾道帶着責備、不耐或同病相憐的復雜目光。林小滿像被燙到一樣,迅速低下頭,臉頰火燒火燎,恨不得立刻鑽進桌洞裏。

就在這時,斜前方,周默那個似乎永遠與周遭的緊張氛圍格格不入的身影,忽然動了一下。他似乎在整理他那個不離身的寶貝相機,手指在鏡頭邊緣細致地擦拭着,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然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動作頓住,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的目光,越過了幾排桌椅的阻隔,像兩道探照燈,精準地、毫無預兆地,捕捉到了林小滿那還殘留着懊惱和窘迫的視線。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小滿的心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她下意識地想立刻、馬上移開目光,像躲避什麼洪水猛獸。然而,周默的反應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非但沒有移開視線,反而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見的弧度,對她露出了一個……微笑?那笑容裏沒有慣常的戲謔,也沒有探究的銳利,反而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和?甚至還有一絲……了然的促狹?

更讓她大腦宕機的是,周默竟然對她輕輕晃了晃手裏拿着的東西——那是一個小巧的、印着卡通貓咪圖案的藍色塑料水杯,杯壁上還有幾道不起眼的劃痕。

那是她的水杯!

林小滿徹底呆住了,眼睛瞪得溜圓,像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幹幹淨淨,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教室裏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幹了。那單調的沙沙聲,那惱人的嗡鳴聲,甚至窗外模糊的車聲,都詭異地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她自己那震耳欲聾、如同擂鼓般瘋狂撞擊着胸腔的心跳聲。咚!咚!咚!一聲聲,沉重而急促,敲打在她脆弱的耳膜上,震得她指尖都在發麻。臉頰燙得像是要燃燒起來,不是因爲剛才那聲尷尬的嘆息,而是因爲周默這個突如其來的、帶着莫名善意的舉動,和他臉上那個讓她完全讀不懂的、溫和中帶着點促狹的笑容。

“那個……”周默終於開口了,聲音壓得很低,但在絕對的寂靜中卻異常清晰,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深潭,“你的水杯,剛才好像從桌角滾到地上去了,我幫你撿起來了。喏。”

他一邊說着,一邊極其自然地將那個藍色的水杯遞了過來,動作流暢得仿佛只是在傳遞一支再普通不過的筆。

林小滿像個提線木偶,呆呆地看着那只遞到眼前的、熟悉的水杯,又抬頭看看周默那張在冷白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卻帶着一種奇異溫和氣息的臉。大腦徹底宕機,一片空白。她的水杯……掉地上了?什麼時候?她明明記得是放在桌角,而且……而且剛才她還拿起來喝過一口!她幾乎是機械地、僵硬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桌肚下方——果然,那裏空空如也!

“哦……哦,謝…謝謝。” 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帶着明顯的慌亂和不知所措。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着,接過了那個水杯。冰涼光滑的塑料杯壁接觸到皮膚的瞬間,仿佛也傳遞過來一絲屬於周默指尖的、微弱的暖意,讓她心頭猛地又是一顫,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

周默看着她接過水杯,臉上的那個溫和又帶着點促狹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許,然後,他極其輕微地聳了聳肩,動作自然隨意:“沒事。下次放穩點。”

說完,他甚至沒有再停留一秒,也沒有等待她的任何回應,便極其自然地轉回身去,重新拿起他的相機,低頭擺弄起來,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那遞過來的水杯,真的只是這漫長晚自習中一個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像一粒塵埃落定,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林小滿手裏握着那個失而復得的水杯,杯壁的冰涼透過掌心,卻絲毫無法冷卻她內心翻涌的驚濤駭浪。她呆呆地站着,忘了坐下,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周默那個微微低伏、專注擺弄相機的背影上。這算什麼?巧合?順手?還是……又一次,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刻,來自那個“無厘頭”世界的、意外的“閃光”?

她不明白周默爲什麼要這樣做。僅僅是因爲水杯掉在他附近,他順手撿起來?可他那時的眼神,那個笑容……那絕不是單純的“順手”能解釋的。那裏面似乎包含着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善意?一種笨拙的、不經意的關照?

晚自習冰冷壓抑的空氣仿佛凝固得更深了,帶着一種被無數燈光烘烤過的、紙張特有的幹燥焦糊味。頭頂那幾排熒光燈管持續發出單調而惱人的低頻嗡鳴,像某種不知疲倦的背景噪音,持續地磨損着人的神經。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此刻變得格外清晰而密集,如同無數細小的蟲豸在啃噬着所剩無幾的時間和精力,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林小滿混亂不堪的心弦上。窗外,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沉沉地潑灑下來,只有遠處高樓零星閃爍的燈火,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孤寂的星辰。

林小滿強迫自己將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物理題。那些關於電阻、電流、電壓的符號和公式,在她眼前扭曲、旋轉,像一群失去了指揮的、混亂舞動的幽靈。她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那個身影、那道“閃光”驅逐出腦海,但周默剛才歸還水杯時那個溫和又帶着點促狹的笑容,卻像一枚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視網膜上,揮之不去。

她握着那支藍色的中性筆,筆尖懸在草稿紙上空,遲遲無法落下。腦子裏翻騰的,不再是歐姆定律和基爾霍夫定律,而是那個在夕陽餘暉下整理着老相機、平靜地談論日出如何“治愈”的周默;是他彎腰撿起自己滾落的水杯時,那流暢自然的動作和轉瞬即逝的、帶着點探究意味的眼神;是他輕描淡寫地說出“撿到了準考證,忘了還”時,那副理所當然、仿佛只是踢開一顆擋路小石子的神情。

這太矛盾了!

周默這個人,幾乎構成了她高中生涯裏一道揮之不去的、略顯刺眼的背景噪音。他那些在她看來愚不可及的“堅持”——每天雷打不動地在某個小本子上記錄當天的天氣和雲層形狀;對着一片形態普通的落葉能拍上幾十張不同角度的照片;在課間休息的喧鬧中,旁若無人地拿出速寫本,用鉛筆飛快地勾勒某個同學的側影或是窗外的樹枝——這些行爲,曾經像黏膩的蛛網,總會在不經意間纏上她,讓她感到一種近乎生理性的煩躁和排斥。她習慣性地想要豎起名爲“看不慣”的盾牌,將他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就像排斥所有讓她心煩意亂、無法掌控的事物一樣。

然而,剛才那個瞬間,那道短暫卻異常明亮的“閃光”,卻像一把無形的利刃,精準地刺穿了她自以爲堅不可摧的偏見之牆。它沒有徹底摧毀什麼,周默依舊是那個周默,那個會做出讓她覺得“傻氣”“怪異”行爲的周默。她林小滿,也依舊是那個將所有心神都投入到學習、對未來充滿惶恐焦慮的林小滿,那個對周默諸多行爲“看不慣”的林小滿。但有什麼東西,確確實實、不容置疑地改變了。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即使水面最終會恢復平滑如鏡,那圈擴散開的漣漪也早已悄然改變了湖水的紋理,攪動了沉寂的湖底。

她不再覺得周默的“無厘頭”堅持是徹頭徹尾的荒謬和浪費。那片被他珍視的銀杏葉裏,似乎真的藏着一種對細微之美的敏銳感知,一種在她被分數和排名淹沒的世界裏早已鈍化的能力。他沉浸於相機和樓頂的獨處時光,似乎也並非純粹的逃避,而更像是一種在高壓洪流中努力構築內心島嶼的方式,一種記錄時光切片、對抗遺忘的執着。他那些“不合時宜”的舉動,或許並非愚蠢,而是一種未被應試教育完全規訓的、帶着笨拙天真的生命力,一種在她被“標準答案”框定的世界裏顯得格格不入卻異常鮮活的色彩。

林小滿輕輕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卻無法平息內心的波瀾。也許是自己真的太累了?被堆積如山的試卷、一次次不盡人意的模擬考分數壓得喘不過氣,神經變得像繃緊的琴弦一樣脆弱敏感?所以才會在疲憊和高壓的縫隙裏,捕捉到這些平日裏被她忽略的、甚至可以說是“意外”的閃光點?高考的壓力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它讓人焦慮、失眠、暴躁,也容易在這種持續的高壓下,讓感官變得異常敏銳,讓一些微小的、平時不屑一顧的光芒,在特定的時刻被無限放大?

她放下筆,指尖在微微發顫。目光落在草稿紙空白的邊緣,她拿起筆,不是去解題,而是無意識地、在上面畫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陽。那太陽的光芒被她畫得有些誇張,幾道粗粗的、不規則的射線奮力地向四周散射開去,像是要掙脫紙面的束縛,刺破這壓抑的夜色。畫完之後,她看着那個拙劣的簡筆畫,嘴角幾不可查地向上彎了一下,一個極其短暫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弧度,隨即又迅速恢復了平直,仿佛那抹笑意從未出現過。

然後,她重新低下頭,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到那道令人頭疼的物理題上。筆尖終於落在了紙上,開始艱難地演算。只是這一次,她的心裏,那片被無數公式和焦慮填滿的荒原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然破土而出。那道“意外”的“閃光”,或許真的只是漫長黑夜中短暫劃過的一顆流星,轉瞬即逝,光芒微弱。但它曾真實地、不容置疑地照亮過她眼前的這一方,被習題和壓力重重圍困的天地。而這份感覺,如同晚風悄然從敞開的窗戶縫隙鑽入,帶着一絲夏夜的微涼,也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屬於青春本身的、懵懂而微妙的悸動。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雖然湖面終將歸於平靜,但那圈圈擴散開的漣漪,卻已悄然改變了水波的流向,無聲地宣告着,某些固化的認知,正在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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