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高中的日子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快進鍵,每一天都像一卷模糊不清的膠片,在疲憊的眼底飛速掠過。然而,總有些瞬間會被突兀地定格、放大,清晰得如同銳利的刀鋒,割開麻木的日常。林小滿整個人幾乎要陷進堆疊如小山的練習冊裏,鼻尖抵着冰涼的玻璃窗。窗外,深秋的傍晚正緩緩沉降。夕陽如同一大塊熬過頭的、粘稠欲滴的焦糖,死死地糊在西邊教學樓的平頂上,給鉛灰色的天空塗抹上一層虛假的、病態的暖橘色。操場上空蕩蕩的,像被遺棄的戰場,只剩下幾片枯槁倔強的梧桐葉,在即將力竭的風中徒勞地打着旋,最終無聲地跌落在積滿灰土的塑膠跑道上,了無生氣。

這裏是傳說中的“實驗班”。空氣裏漂浮的不是青春的氣息,而是濃得化不開的油墨味、青春期特有的汗味,以及一種更爲無形卻令人窒息的東西——競爭。它不是寫在牆上的標語,而是滲透在每一次筆尖的沙沙聲裏,凝固在每一個低垂的、寫滿疲憊與焦灼的眉宇間,彌漫在每一次試卷分發時那令人心悸的沉默中。這種氛圍,比冬日教室裏煤球爐子散發的、帶着硫磺味的悶熱,更讓人胸口發堵,喘不過氣。

林小滿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無形的重壓碾碎了。她用力揉了揉幹澀發脹的眼球,視線艱難地從窗外那片虛假的暖色,挪回到面前攤開的數學卷子上。最後一道大題,立體幾何,像一座由冰冷直線和詭異角度構成的、不可逾越的絕壁,橫亙在她與及格線之間,散發着絕望的氣息。她死死咬住塑料筆杆,牙齒在硬物上留下深深的凹痕,眉頭擰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腦子裏卻一片空白,嗡嗡作響,只剩下遠處居民樓裏隱約傳來的、斷斷續續的電視廣告聲,以及不知哪個教室飄來的、粉筆敲擊黑板的單調“篤篤”聲,每一下都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這道輔助線,”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在她斜後方響起,帶着周默一貫的、仿佛永遠睡不醒的懶洋洋調子,“你確定自己畫對地方了?”

林小滿沒抬頭,煩躁像小火苗一樣竄起來:“別吵!思路都被你打斷了!”聲音帶着她自己都沒察覺的緊繃。

“嘖嘖嘖,”周默的聲音更近了些,帶着點欠揍的興味,他探過身,胳膊肘不經意(或者根本就是故意)地碰到了林小滿堆在桌角的練習冊,譁啦啦一陣響,“林大學霸也有被幾何體難倒的一天?稀奇啊。”他伸出一根手指,虛虛地點在她草稿紙上一團混亂的線條上,指尖幾乎要碰到紙面,“看看你這構圖,嘖嘖,抽象派大師啊?這條線都快戳破紙飛到平行宇宙去了。”

被他這麼一攪和,林小滿更煩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頭也沒抬地嗆回去:“要你管!你自己的題寫完了嗎就在這兒指點江山?”

“我?”周默似乎嗤笑了一聲,聲音裏那股熟悉的揶揄勁兒更足了,“這種小兒科,閉着眼睛都能填滿。不過看你在這兒‘苦大仇深’地跟紙較勁,我這不是於心不忍,想給你指條明路嘛。”他頓了頓,語氣裏那點玩笑似乎收斂了一瞬,帶着點奇異的觀察意味,“真的,你這表情,跟上個月考物理最後五分鍾發現自己大題全空着的小胖一模一樣,臉皺得能夾死蚊子。”

林小滿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鬆了那麼一絲絲,終於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光會說風涼話!有本事你倒是‘指點’啊!”她指了指那如同天書般的幾何圖形。

“指點?行啊。”周默拖過旁邊空着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在她旁邊坐下,金屬椅腿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銳響,引得前排兩個同學不滿地回頭瞪了一眼。他渾不在意,把椅子又往林小滿這邊挪了挪,湊近試卷,“不過,老規矩,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有屁快放!”林小滿被他這神神叨叨的樣子弄得又氣又無奈。

周默壓低聲音,湊得更近,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像在分享一個驚天秘密:“你猜,要是我真把答案告訴你,你能保證不立刻翻臉、不拿筆戳我、不把我連人帶椅子從這窗戶扔出去嗎?”他眨眨眼,帶着點狡黠的期待。

林小滿被他這無厘頭的“保證”弄得一愣,隨即差點沒繃住笑出來,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雖然立刻又壓了下去,但眼底那點煩躁似乎被沖淡了些許:“神經病!誰會那麼暴力!”

“那可說不準。”周默一臉“我太了解你了”的表情,手指卻忽然點在圖形上一個不起眼的標注點上,語氣正經了些,“你看這兒,這個隱含條件,是不是被你選擇性忽略了?光盯着那幾條大線,芝麻都丟了。”

林小滿順着他修長的手指看去,心髒猛地一跳!那個小小的標注點,她剛才至少掃過三遍,竟然真的完全沒留意到!仿佛一層迷霧被撥開,解題的關鍵豁然出現。她剛想順着這個思路深入,周默那欠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着點漫不經心的聯想:“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副恍然大悟又強裝鎮定的樣子,跟上周被王閻王當衆處刑的小美還真有點像。嘖,那小臉紅的,跟煮熟的蝦子似的,還梗着脖子說‘知道了’,嘖嘖……”

“王閻王”三個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林小滿剛剛升起的解題熱情。上周的畫面清晰地浮現:王老師那身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色西裝,金絲邊眼鏡後面銳利如刀的眼神,用一種近乎刻薄的、慢條斯理的語調,將小美一個微不足道的計算錯誤無限放大,從解題思路批判到學習態度,最後甚至將她的作業本“啪”地一聲扔在地上,命令她自己撿起來。那聲音,那畫面,像一塊寒冰,至今想起來都讓她脊背發涼,胃裏一陣翻騰。而眼前這個周默……他頂多就是嘴欠、煩人、不合時宜,但他的“惡作劇”,從未包裹着那種令人膽寒的、居高臨下的惡意。他的“煩”,是擺在明面上的噪音。

“行了行了!知道了!別提那個王老師了行不行?煩不煩!”林小滿猛地推了周默胳膊一把,語氣裏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後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比後的鬆懈?

“喲?”周默敏銳地捕捉到她語氣的變化和那一閃而過的異樣,眉毛高高挑起,臉上那副“我懂”的欠揍笑容又回來了,“看來是勾起什麼不太美好的回憶了?那我更得趕緊‘普度衆生’一下了。你看這裏,”他無視她的推搡,手指果斷地劃向圖形的一個頂點,“試試從這兒,拉一條線到對面那個隱藏的切點?死馬當活馬醫唄?”

林小滿被他這粗暴直接的“指點”弄得一愣,沒再接話,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重新聚焦在題目上。周默的提示雖然依舊帶着他那標志性的戲謔外殼,卻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捅開了她思維的死結。她抓起筆,開始在草稿紙上飛快地演算、構圖,試圖抓住那條關鍵的“救命線”。周默見她似乎真的鑽進去了,也就識趣地閉了嘴,身體懶洋洋地往後一靠,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本卷了邊的漫畫書,譁啦啦地翻看起來。

教室裏陷入了短暫的、相對平和的寂靜。日光燈管發出低沉的嗡鳴,慘白的光線無情地傾瀉下來,將每一張伏案的身影都照得輪廓分明,卻又顯得格外單薄。空氣中彌漫着紙張、汗液和一種名爲“焦慮”的化合物混合而成的、令人昏沉的氣味。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如同無數只蠶在啃食桑葉,單調而密集,編織着一張無形的壓力之網。林小滿暫時沉浸在自己的幾何迷宮中,周默的存在感被稀釋,只剩下翻動漫畫書頁時輕微的“譁啦”聲,像一種背景白噪音,反而讓她緊繃的神經獲得了片刻奇異的安寧。她甚至覺得,周默這種毫無負擔的、近乎“擺爛”的姿態,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學海”裏,像一塊格格不入卻意外讓人喘息的浮木。

就在這時,教室後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一條縫。一個身影探了進來,是隔壁班的班長,陳浩。他穿着熨帖得一絲不苟的校服,頭發梳得紋絲不亂,臉上掛着一種仿佛經過精密計算的、無懈可擊的溫和笑容,如同戴着一張精心雕琢的面具。然而,林小滿從上周那次“筆記風波”後就隱隱覺得,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某種冰冷而堅硬的東西。

陳浩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在教室裏快速掃描一圈,最終穩穩地落在了林小滿身上。他走了進來,腳步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卻又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目標明確的壓迫感,徑直朝她的座位走來。

“小滿,”他在她桌旁站定,聲音刻意壓低,帶着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昵,“打擾一下。昨天家裏有點事請假了,數學筆記漏了不少關鍵部分。你的筆記向來最清晰最有條理,能借我‘參考’一下嗎?我保證,就看看思路,絕對不照抄。”他的笑容無懈可擊,眼神“真誠”地注視着她。

林小滿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是借筆記!她知道陳浩的成績絕不至於需要“參考”她的筆記,他所謂的“參考”,不過是更體面的“抄襲”代名詞。上周他“借”走的英語筆記,第二天就被老師發現成了他作業的“復刻版”,害得她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在那種審視的目光下解釋了足足十分鍾才洗清嫌疑。那種被利用、被牽連的憋屈和無力感瞬間涌了上來。

“陳浩,上次的英語筆記……”林小滿剛想提醒他上次的“保證”是如何變成泡影的,話才開了個頭,就被陳浩用一個看似隨意、實則帶着強硬意味的手勢和眼神打斷了。

他微微傾身,靠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但字字清晰,帶着一種不容反駁的“爲你着想”:“小滿,我知道你人好,成績也拔尖。這次真的是特殊情況,幫幫兄弟吧?”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桌上攤開的數學卷子,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絲,拋出了真正的“誘餌”或者說“威脅”,“你看,我們班這次月考整體排名能不能往上沖一沖,我這數學分數可是關鍵。你幫我,其實也是在幫咱們整個年級的‘面子’,對吧?畢竟你可是咱們年級的標杆之一。”他特意加重了“標杆”二字,眼神裏閃爍着一種林小滿無比熟悉的、名爲“道德綁架”的冰冷算計。

林小滿感覺自己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手心沁出冷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圍幾道若有若無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她和陳浩身上。拒絕?在陳浩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辭下,她立刻會被貼上“自私”、“不顧大局”的標籤,甚至可能被好事者傳成“嫉妒陳浩”、“擺學霸架子”。上次被老師盤問的窘迫感再次襲來。答應?她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的筆記再次成爲他人抄襲的模板,然後麻煩再次找上門。她像被架在火上烤,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僵持達到頂點時,一直安靜坐在林小滿身後的周默,突然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嗤笑。那笑聲很短促,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

陳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轉過頭,臉上那完美的笑容紋絲未動,但鏡片後的眼神卻倏然冷了下來,銳利如刀鋒,精準地刺向周默。他上下打量了周默一眼,目光掃過他攤開的漫畫書、隨意卷起的校服袖口,最終落回他帶着幾分嘲弄的臉上,嘴角依舊保持着上揚的弧度,聲音卻平添了幾分刻意的“語重心長”:“周默同學,晚自習時間寶貴,還是把心思放在正經學業上比較好。看這些閒書,恐怕……不太合適吧?”那“不太合適”四個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帶着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

周默連眼皮都沒抬,只是誇張地又翻了一頁漫畫,發出一聲更大的“譁啦”響,然後懶洋洋地拖長了調子:“哦——班長大人教訓得是。我這不是看你們‘交流學習心得’太投入,怕打擾了嘛。”他把“交流學習心得”幾個字咬得怪腔怪調,諷刺意味十足。

陳浩臉上的肌肉似乎抽動了一下,完美的面具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裂痕。他深深地看了周默一眼,那眼神復雜,混雜着慍怒、忌憚和一種被冒犯的陰冷。他沒再理會周默,而是轉向林小滿,臉上的笑容瞬間又切換回溫和模式,仿佛剛才的劍拔弩張從未發生,只是語氣裏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催促:“小滿?筆記?”

壓力再次如山般壓來。林小滿感到一陣眩暈,手指緊緊攥住了衣角。她看着陳浩那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再看看身後那個吊兒郎當翻着漫畫、卻用一聲嗤笑戳破僞裝的周默,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對比感沖擊着她。

最終,在陳浩無聲的逼視和周默那存在感極強的“背景音”中,林小滿幾乎是機械地、帶着一種破罐破摔的麻木,從抽屜裏抽出數學筆記本,塞到了陳浩手裏。她沒有看他,只是低着頭,聲音幹澀:“……盡快還我。”

“謝謝!就知道你最靠譜!”陳浩接過筆記,笑容燦爛,仿佛打了一場勝仗。他滿意地轉身離開,走向教室後面他自己的座位。在轉身的瞬間,林小滿似乎捕捉到他投向周默方向的一瞥——那眼神不再是溫和,而是冰冷的、帶着評估和一絲警告意味的寒光,像毒蛇吐信,一閃即逝。

等陳浩的身影消失在教室後方,林小滿才像被抽幹了力氣般,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後背的校服內襯已經被冷汗浸溼了一小片。她重新拿起筆,試圖找回剛才解題的思路,但腦子裏一片混亂。剛才發生的一切——陳浩那看似溫和實則強硬的索取,他話語裏隱藏的威脅和道德綁架,被圍觀的壓力,以及最後那個冰冷的眼神——像一團渾濁的顏料,潑灑在她原本就煩躁的心湖上,暈染開一片污濁。

她下意識地,幾乎是帶着一種尋求某種“真實感”的本能,目光又瞥向了身後的周默。他依舊沉浸在那本花花綠綠的漫畫裏,嘴角甚至因爲某個情節而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孩子氣的笑容。他坐姿隨意,一條腿還伸到了過道上,校服領口歪斜着,露出一點鎖骨。這副不修邊幅、甚至有點“不務正業”的樣子,和她自己、和陳浩那種時刻緊繃的“優等生”形象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就在幾分鍾前,她還覺得這種“不正經”在這壓抑的教室裏顯得格外刺眼,甚至有些討厭。但此刻,在經歷了陳浩那令人窒息的操作後,再看周默這副毫無負擔、只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模樣……

第一次反思(沖擊下的詫異):

林小滿心頭猛地掠過一絲極其怪異的感覺。煩嗎?還是有點煩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但……至少,他不會用那種虛僞的、裹着糖衣的刀子來逼你就範。 他不會一邊對你笑得人畜無害,一邊用“集體榮譽”、“年級標杆”這種大帽子壓得你喘不過氣。他想要什麼,討厭什麼,似乎都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吵吵鬧鬧地表現出來。就像剛才那聲嗤笑,直接、刺耳,卻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陳浩精心營造的“溫和求助”假象,讓她在窒息中短暫地透了一口氣。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好像……也不全是缺點?至少,他不裝? 這想法剛冒頭,林小滿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立刻在心底狠狠唾棄:瞎想什麼!周默就是周默,那個煩人精!

晚自習的下課鈴聲如同天籟,驟然撕破了教室裏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瞬間,椅子腿與地面刺耳的摩擦聲、書本被粗暴塞進書包的譁啦聲、壓抑已久的交談聲浪轟然爆發,匯成一片混亂而充滿生氣的解放交響曲。

林小滿收拾東西的動作比平時慢了好幾拍。她機械地把練習冊塞進書包,目光卻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飄向窗邊的周默。他早就收拾利落,單肩挎着書包,正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對着樓下某個等着他的朋友大聲說着什麼,誇張地比劃着手勢,笑聲隔着嘈雜傳過來,顯得沒心沒肺。窗外的路燈已經亮起,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略顯單薄的少年輪廓,那副無論何時何地都“我自逍遙”的勁兒,在漸漸沉落的暮色裏異常清晰。

“喂,林大學委!”周默像是腦後長了眼睛,猛地轉過身,精準地捕捉到林小滿來不及收回的視線,嘴角咧開一個標志性的、帶着戲謔的笑容,“磨蹭什麼呢?等天上掉餡餅還是等陳班長請你吃夜宵啊?”

林小滿被他這直白又沒譜的話弄得一愣,臉頰微微發熱,下意識地反駁:“要你管!我樂意!你以爲誰都像你,趕着去投胎啊!”嘴上雖然硬氣,但心底深處,因爲陳浩帶來的那股憋悶和粘稠的不適感,似乎被周默這毫無顧忌的大嗓門沖淡了一絲。這種直來直去的、哪怕帶着調侃的交流,竟莫名地讓她感到一種……輕鬆?一種不需要揣測對方笑容背後藏着什麼刀子的輕鬆。

“得嘞!小的多嘴!”周默做了個誇張的捂嘴動作,隨即又湊近了兩步,書包帶子隨着他的動作晃蕩。他收斂了玩笑的表情,聲音壓低了些,帶着一種洞察秋毫的了然和毫不掩飾的鄙夷:“不過說真的,剛才那小子,”他朝教室後方陳浩空着的座位努了努嘴,“那‘借筆記’的架勢,嘖嘖,真是把‘裝模作樣’四個字刻腦門上了。借就借唄,還非得扯什麼‘年級標杆’、‘班級榮譽’,好像你不借就是千古罪人似的。臉皮修煉到這厚度,境界啊,我周默自愧不如。”

這話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林小滿心中那塊鬱結的腫塊!將她憋屈在心裏無法言說的感受,赤裸裸、血淋淋地攤開在燈光下!那份被“溫和”綁架的憋悶,被“集體”壓制的委屈,被算計利用的憤怒……周默用他特有的、直白甚至刻薄的方式,替她喊了出來!一股奇異的、帶着點報復快感的“爽”瞬間沖上頭頂!

林小滿猛地抬起頭,看向周默。路燈昏黃的光線從側面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那雙總是帶着點漫不經心戲謔的眼睛,此刻卻閃爍着一種銳利的光芒,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他洗得發白的藍色校服外套袖口隨意地卷着,露出小臂上幾道不知在哪兒蹭的淺淺劃痕,帶着野性的生命力。他整個人,連同他那份不加掩飾的洞察和直率的鄙夷,都透着一股與陳浩截然不同的氣息——真實,甚至帶着點粗糲的真實。

“你……”林小滿看着他,心底那份因爲他的“懂”而產生的奇異爽快感還在激蕩,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用一種連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帶着一絲微弱認同感的語氣回了一句,“……你倒是看得挺清楚。”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這語氣,這態度,哪裏還有半分之前對周默那種根深蒂固的厭惡?

周默顯然也沒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腳步明顯頓了一下。他轉過身,正對着她,臉上慣常的玩世不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訝。他認真地、上下打量了她幾秒鍾,仿佛第一次認識她一樣,隨即,那熟悉的、帶着點得意和玩味的笑容又慢慢爬回了他的嘴角,甚至比平時更亮了幾分。

“那當然!”他得意地揚了揚下巴,語氣帶着點小驕傲,“我周默行走江湖靠的就是這雙火眼金睛!這點小把戲都看不穿,那可真成睜眼瞎了!”路燈的光芒將他眼中的笑意映照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看吧,我就知道”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被認同的愉悅?

林小滿看着他那張在路燈下顯得有些生動的臉,心底那道關於“喜歡”與“厭惡”的界限,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劇烈地動蕩起來,變得模糊不清,甚至開始互相滲透。陳浩的行爲像一面磨砂玻璃,讓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周默那些看似混亂、煩人的行爲背後,或許藏着另一種特質——一種不僞裝、不迎合、不利用他人的特質。他的“不正經”,至少是坦蕩的、表裏如一的。對比起陳浩那種精致的虛僞,這份粗糲的真實,此刻竟顯得……有些刺眼,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這個念頭——“好像……也不是一無是處?”——如同跗骨之蛆,再一次,並且是更加強烈、更加頑固地盤旋在她的腦海裏。這一次,它不再是一個模糊的閃念,而是帶着明確的指向:周默的某些特質,在對比之下,顯露出了某種……價值?她甚至開始感到一絲懊惱,爲什麼自己會反復思考這個關於周默的問題?他明明就是那個讓她頭疼不已的周默!她不應該因爲一個更惡劣的陳浩,就動搖自己對他的判斷!這簡直是對自己智商的侮辱!

然而,心髒某個角落傳來的、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悸動,卻像一只不安分的小手,在無聲地拉扯着她的理智,反駁着她的自我說服。周默那雙在路燈下閃爍着光芒、帶着洞察和直率的眼睛,仿佛帶着某種魔力,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上,揮之不去。夜色漸深,初冬的寒意悄然滲透進單薄的校服,但她的心裏,卻涌動着一股連她自己都無法定義的、矛盾的暖流——那是對虛僞被戳穿的釋然?是對“真實”被發現的認同?還是對那個一直被她視爲“麻煩”的人,產生了某種……新的、模糊的認知?

兩人繼續並肩走着,沉默再次籠罩下來,卻與之前的沉悶截然不同。空氣裏仿佛漂浮着一種無形的、微妙的張力。周默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難得地安靜下來,不再哼歌,只是雙手插在褲兜裏,腳步放得更慢,目光若有所思地掃過路邊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丫。

林小滿裹緊了校服外套,冷風鑽進脖頸,讓她打了個寒噤。但心底那份奇異的暖流和翻騰的思緒,卻讓她感覺不到太多寒意。她偷偷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周默的側臉。昏黃的路燈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帶着點青澀棱角的輪廓。他微微抿着唇,少了平時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側臉竟顯得有些……專注?甚至是……沉靜?這個發現讓林小滿心頭又是一跳。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周默。

“喂,”周默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帶着點隨意的探究,“剛才……陳浩那小子,是不是還威脅你了?我看你臉色不太對。”

林小滿腳步微頓,有些驚訝於他敏銳的觀察力。她沒打算詳細描述那種被“道德綁架”的窒息感,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默認。

周默“嗤”了一聲,毫不掩飾他的鄙夷:“就知道。他那套,看着客氣,骨子裏比誰都硬。借個筆記都能借出‘你不借就是對不起全人類’的架勢,真夠可以的。”他頓了頓,側過頭看了林小滿一眼,路燈的光線落進他眼裏,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戲謔,而是帶着一種近乎笨拙的……關心?“你啊,”他搖搖頭,語氣裏帶着點無可奈何的直白,“就是心思太重,臉皮太薄。這種人,你越在意他那套‘正經’,他越拿捏你。別把他們的話太當回事,省得自己憋屈。”

這話像一顆投入心湖深處的石子,雖然不大,卻激起了遠比表面更大的漣漪。它精準地擊中了林小滿心裏那份剛剛萌芽的、對周默復雜難辨的情緒,也點破了她長久以來的一部分性格弱點——過分在意他人的評價,過分遵守某種無形的“規則”。

她看着周默。昏黃的光線下,他的眼神坦蕩而直接,帶着一種她無法忽視的真誠。他的話雖然糙,卻像一把鑰匙,再次打開了她反思的閘門。

陳浩的行爲,像一面無比清晰的鏡子,將周默那些她曾經深惡痛絕的“缺點”——吵鬧、不正經、不合時宜——映照出了另一面:直率、不虛僞、不僞裝。 他的“搞笑”,可能只是他打破沉悶、表達自我的方式;他的“不正經”,是他拒絕被“優等生”模板束縛的姿態;他的“不合時宜”,恰恰是他不願參與陳浩那種虛僞社交遊戲的堅持。

對比之下,陳浩那種“正經”的索取,顯得那麼虛僞、算計、令人作嘔。而周默的“不正經”,反而透着一股難能可貴的、帶着毛刺的真實。 這份真實,像一道強光,刺眼地照亮了她以往對周默的偏見是多麼的片面和武斷!她一直將他定義爲“麻煩”、“討厭”,或許僅僅是因爲他挑戰了她習慣的秩序,不符合她心中那個“好學生”應該有的樣子?這份厭惡裏,摻雜了多少“應該如此”的刻板印象,又有多少是真正針對他這個人本身的?

回到出租屋,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上來。林小滿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撲向書桌,而是習慣性地走到窗邊。窗外,城市的燈火在深沉的夜色中零星閃爍,像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鑽,遙遠而冰冷。夜空中只有寥寥幾顆星子,微弱地亮着。

她靠在冰涼的窗框上,寒意透過薄薄的衣衫滲入皮膚,但內心的思緒卻如同煮沸的水,劇烈地翻滾着。陳浩那張永遠掛着溫和面具的臉,周默那副時而戲謔時而銳利時而帶着點笨拙真誠的面孔,在腦海中交替閃現,無比清晰。

陳浩像一杯精心調制的溫水。溫度適宜,無色無味,看似安全無害,卻可能在不經意間麻痹你的神經,讓你在溫水裏不知不覺地妥協、沉淪。他的“得體”是精心計算過的距離感,是包裹着索取和控制的糖衣炮彈。

而周默,像一瓶剛打開的碳酸飲料。氣泡猛烈地炸裂,帶着刺激的甜味和微澀的口感,毫無預警地沖擊着你的感官。他的“張揚”是毫無保留的闖入感,是帶着噪音和棱角的真實存在。他可能會濺你一身水,但那味道是鮮活的,是毫不作僞的。

那個看似更“正經”、更符合社會期待的人,用一種更隱蔽、更令人不適的方式,讓她看清了某些東西的本質。他讓她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對周默那種近乎本能的排斥和厭惡,或許摻雜了太多外界的“應該”和“必須”。周默不符合她心中那個被分數、規矩、體面所定義的“好學生”形象。他的行爲方式,像一股野性的風,吹亂了她精心維護的秩序,挑戰了她固有的認知。所以,她本能地想要推開他,將他牢牢地釘在“麻煩”和“討厭”的標籤下。

但現在,陳浩就像一面擦得鋥亮的探照燈,將那標籤背後的底色,刺眼地暴露出來。他的“搞笑”,他的“不正經”,或許真的只是他笨拙地與世界、與這令人窒息的環境抗爭的方式。它或許會帶來一些小麻煩,制造一些噪音,但至少,它不是虛僞,不是算計,不是裹着蜜糖的毒藥。 它是一種……存在的方式。 一種雖然不完美,卻真實的存在方式。

“等等,好像……也不是一無是處?”

這個念頭,此刻不再是突兀的闖入者,也不再是模糊的疑問。它像一顆被這對比的強光刺醒、被冰冷的現實澆灌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舒展出清晰的脈絡和柔韌的枝葉。它帶着一種不確定的、微弱卻無比真實的光,刺眼地照亮了林小滿心中那片關於周默的、長久以來被厭惡和排斥填滿的黑暗角落。那光並不溫暖,甚至帶着審視的銳利,但它驅散了蒙昧,帶來了……理解的可能。

她低頭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個影子看起來有些陌生,眼神裏少了幾分固執的刻板,多了幾分迷茫和……一絲微不可查的鬆動。她不知道這份剛剛萌芽的理解會帶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繼續沿着這條陌生的路徑走下去。但有一點是明確無誤的:那個一直被她視爲洪水猛獸、需要徹底否定和驅逐的周默,在她心裏堅固的壁壘上,被這刺眼的對比之光,鑿開了一道縫隙。他不再是那個“一無是處”的符號,而是一個復雜的、有待重新認識的……人。

夜色深沉,窗外的城市徹底沉入寂靜。林小滿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又緩緩吐出。白天的焦慮、陳浩帶來的不快,似乎都隨着這口氣被排出了體外。而心裏某個地方,那個被刺眼的對比和反思觸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印記。它帶着初冬的涼意,卻又奇異地蘊藏着一絲微弱的暖流。這暖流並非來自對周默的“喜歡”,而是來自打破偏見、看到“真實”本身所帶來的……一種釋然,一種認知疆域被拓寬後的、帶着輕微眩暈感的清醒。這份清醒本身,這份對“真實”的初步接納,在周圍冰冷的夜色和凝固的認知裏,顯得如此刺眼,卻又如此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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