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銅鈴聲在裴家老宅的長廊裏悠悠回蕩。
黎芙芙跟着媽媽姚棠走進餐廳。
紅木雕花的長餐桌在水晶吊燈下泛着溫潤的光。
桌上擺着八菜一湯。
青瓷碗碟碼得齊整。
清蒸鱸魚的熱氣裹着姜香氤氳上來,卻驅不散空氣裏那點微妙的凝滯。
裴奶奶已經在主位坐定。
深色旗袍上的盤扣在燈光下閃着細銀的光。
她面前的骨瓷小碟裏,一瓣橘子被剝得幹幹淨淨。
果肉晶瑩得像琥珀。
裴霄承坐在她下首。
價值不菲的白色刺繡襯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他正用公筷慢條斯理地夾着碗裏的青菜。
動作優雅得近乎刻板。
仿佛不是在吃飯,而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黎芙芙的目光掠過他時,恰好看見他垂眸時眼睫在眼瞼下投出的陰影。
像蝶翼上的暗紋。
那雙手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幹淨圓潤。
很難讓人聯想到上輩子黎婷婷描述的、“沾着血也能穩穩握槍”的手。
“坐吧。”裴奶奶放下茶盞,指了指她右手邊的位置。
姚棠連忙拉着黎芙芙坐下。
母女倆挨着坐,黎芙芙能感覺到媽媽指尖的微顫。
對面的少年“哐當”一聲放下筷子,正是裴炫燃。
他穿着件印着搖滾樂隊logo的黑色T恤,左耳的黑色耳釘在燈光下晃了晃。
眼神像剛被惹毛的小獸,毫不掩飾地打量着黎芙芙,嘴角撇出個不屑的弧度:
“喲,這就是新來的?”
黎芙芙沒接話。
只是垂下眼,用筷子輕輕撥弄着碗裏的米飯。
上輩子她見過裴炫燃。
那時他已經是個染着紅毛的混不吝,在街頭巷尾跟着一群人打架。
是裴家最讓局長頭疼的孩子。
沒想到十三歲的他,雖然叛逆,眼底卻還帶着點未脫的少年氣。
只是那股子乖戾勁,倒是一脈相承。
“炫燃,”裴奶奶輕斥一聲,語氣卻不算嚴厲,“吃飯的時候少說話。”
裴炫燃撇撇嘴,沒再出聲。
卻拿起桌上的可樂,“噸噸”灌了大半罐。
餐廳裏一時只有餐具碰撞的輕響。
姚棠緊張得幾乎不敢夾菜。
黎芙芙卻異常平靜,她用眼角的餘光掃過餐桌:
裴霄承始終低着頭,專注於自己的碗碟,仿佛身邊的人都不存在。
裴奶奶偶爾喝口湯,眼神卻時不時落在她身上,帶着審視。
裴炫燃則像只坐不住的猴子,一會兒玩玩筷子,一會兒又盯着她看。
這頓飯吃得像一場默劇。
黎芙芙卻吃得很穩。
小口小口,細嚼慢咽。
姿態乖巧得無可挑剔。
她知道,在裴家的第一頓飯,每一個動作都可能被解讀。
上輩子黎婷婷就是因爲吃飯吧唧嘴,被裴奶奶念叨了半個月。
“芙芙,”裴奶奶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嚐嚐這個獅子頭,張媽手藝不錯。”
她說着,親自用公筷給黎芙芙夾了一塊。
“謝謝奶奶。”
黎芙芙連忙站起來,微微躬身接過,聲音軟糯,“看着就很好吃。”
裴霄承握着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極快,像寒星掠過。
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隨即又落回碗裏。
黎芙芙感覺到那道目光,心裏微微一凜。
面上卻依舊是那副懵懂無害的樣子。
飯吃到一半,裴奶奶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對旁邊的女傭使了個眼色。
很快,女傭端着一個紅絲絨盒子走了過來。
“芙芙啊,”裴奶奶把盒子推到黎芙芙面前,臉上露出點笑意,卻不達眼底。
“第一次見面,奶奶也沒準備什麼好東西,這個你收着。”
黎芙芙心裏清楚,裴家的見面禮絕不會簡單。
她依言打開盒子,裏面靜靜躺着一只翡翠手鐲。
成色極佳,通體翠綠。
像一汪凝住的春水,在燈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
她上輩子在碼頭見過走私的翡翠。
知道這東西價值不菲。
至少夠他們以前在漁巷租一年的房子。
“這……太貴重了,奶奶。”
黎芙芙適時地露出驚訝和不安,抬眸看向裴奶奶,“我不能收。”
“讓你拿着就拿着,”裴奶奶擺擺手,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進了裴家門,就是自家人,哪有不給見面禮的道理?以後啊,你和炫燃就去東市一中讀書,九月開學,正好和他一起。”
東市一中!
黎芙芙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廣省最好的中學。
上輩子她連想都不敢想。
她爲了供三個哥哥讀書,小學畢業就跟着爸爸在碼頭扛魚箱,滿手繭子,指甲縫裏永遠洗不掉魚腥。
這輩子,她終於有機會走進那所夢寐以求的學校了。
“真的嗎?謝謝奶奶!”
黎芙芙的聲音裏帶上了真切的喜悅,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我一定好好學習!”
“嗯,好好學是應該的,別給裴家丟臉。”
裴奶奶點點頭,又看向裴炫燃,“炫燃,你到時候帶帶妹妹,別整天在學校裏惹是生非。”
裴炫燃剛把一塊排骨塞進嘴裏,聞言含糊不清地嘟囔:
“我才不帶她呢,誰知道她……”
“裴炫燃。”裴霄承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冷意,“奶奶說話,你好好聽着。”
所有人都愣住了。
裴霄承向來話少,更難得開口管裴炫燃的事。
裴炫燃被他一瞪,脖子一縮,悻悻地閉上了嘴。
只是看向黎芙芙的眼神更不善了。
黎芙芙也有些意外,抬眼看了裴霄承一眼。
他已經重新低下頭吃飯,仿佛剛才那句話不是他說的。
但黎芙芙清楚地看到,他握着筷子的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頓晚飯最終在裴奶奶的幾句叮囑中結束。
黎芙芙跟着姚棠走出餐廳時,聽見裴奶奶在裏面對裴霄承說:
“霄承,你爸今晚又不回來,你……”
後面的話被門擋住了,聽不真切。
回到二樓的房間,姚棠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拉着黎芙芙的手坐下。
“芙芙,剛才嚇死媽媽了,裴家規矩真大。”
黎芙芙拍了拍媽媽的手:“媽,沒事的,以後習慣就好了。”
她看着媽媽眼底的疲憊和不安,心裏一軟,“你快去樓上休息吧,三樓的房間比我這兒大。”
姚棠點點頭。
又不放心地叮囑了幾句,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房間裏只剩下黎芙芙一個人。
她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的木窗。
晚風吹進來,帶着院子裏薔薇的甜香。
遠處傳來夜市的喧囂,隱約能聽見小販的叫賣聲。
那是屬於這個年代的熱鬧。
她拿起桌上的翡翠手鐲,對着月光看。
綠色的光芒在她掌心流轉,冰涼溫潤。
這東西太貴重了,貴重到讓她覺得不安。
裴奶奶果然和上輩子黎婷婷抱怨的不一樣。
是因爲她比黎婷婷更“懂事”,還是因爲……
裴霄承之前說的那些話?
“叩叩叩。”敲門聲響起。
黎芙芙連忙把手鐲放回盒子裏,藏到床頭櫃下,才去開門。
門口站着的正是裴炫燃。
他斜靠在門框上,雙手插兜,眼神吊兒郎當:“喂,新來的。”
“四哥。”黎芙芙乖巧地叫了一聲。
裴炫燃皺了皺眉,似乎對這個稱呼很不耐煩:
“別叫我四哥,我沒你這個妹妹。醜話說在前頭,開學了別跟我走太近,也別跟別人說你是我妹,聽見沒?”
黎芙芙看着他少年人特有的、故作凶狠的表情,心裏有些好笑。
面上卻認真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四哥。”
“你……”裴炫燃被她這聲“四哥”叫得一噎,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沒了力道。
只能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別給我惹麻煩!”
說完,轉身就走。
腳步聲噔噔噔地響在走廊裏,透着一股青春期的煩躁。
黎芙芙關上門,靠在門板上。
嘴角的乖巧漸漸褪去。
裴炫燃的排斥在意料之中。
比起他的直白,裴霄承那深不可測的態度才更讓她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