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被帶走的第二天,海城下起了入秋後的第一場冷雨。蘇晚坐在雲端美術館三樓的辦公室裏,指尖劃過窗台上那盆多肉——是顧晏辰昨天特意讓人送來的,說“看着鮮活,能沖淡些沉悶”。
窗外的銀杏林被雨水洗得發亮,金黃的葉子黏在溼漉漉的地面上,像幅被打溼的油畫。她的目光落在牆上的“安全出口”指示牌上,父親的字跡在腦海裏浮現:“礦洞的真相,在美術館三樓的‘安全出口’指示牌後。”
顧晏辰處理完周明的事,一進門就看到她對着指示牌出神,風衣上還沾着雨珠:“在想什麼?”
“我在想,父親爲什麼把線索藏在這裏。”蘇晚轉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畫筆磨出來的,“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訴我的。”
“或許是怕你卷進來。”顧晏辰脫下風衣,隨手搭在椅背上,走到指示牌前仔細打量,“這牌子是裝修時統一換的,看着沒什麼特別。”他伸手敲了敲,“是空的。”
兩人對視一眼,顧晏辰找來工具,小心地拆下指示牌——背後果然有個巴掌大的暗格,裏面塞着一個用油布包着的東西。
展開油布,是一卷泛黃的圖紙,邊緣已經脆化,上面畫着城西礦洞的剖面圖,標注着坍塌點、安全通道的位置,還有一行紅色的批注:“此處鋼筋被調換,非意外。”落款是蘇父的名字,日期正是礦洞事故發生的前一天。
圖紙旁邊還有一張照片,是三個穿着工裝的男人在礦洞前的合影——中間是蘇父,左邊是周明的父親,右邊是個陌生面孔,胸前的工作牌寫着“張氏建材 李”。
“張氏建材。”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劉梅第二任丈夫的公司?”
“不是。”顧晏辰拿起照片,指尖點着那個“李”姓男人,“這是張副總的遠房堂兄,當年負責給礦洞供應鋼筋。周明父親的死,和這批劣質鋼筋脫不了關系。”
蘇晚忽然想起父親信裏寫的“合同在他手裏”,恍然大悟:“所以父親當年發現了鋼筋有問題,想揭發,卻被周明和張副總聯手壓了下來?他把圖紙藏在這裏,是想等風頭過了再公布?”
“很有可能。”顧晏辰的指尖劃過“非意外”三個字,“你父親比我們想的更勇敢。”
正說着,林宇的電話打了進來,語氣帶着急:“顧總,蘇小姐,我爸突然說要見你們,說有話必須當面講,現在就在美術館樓下。”
兩人趕到一樓大廳時,林正德正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面前放着一杯沒動過的熱茶。老人穿着厚厚的羊毛衫,臉色比昨天好了些,只是眼神裏帶着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你們來了。”他抬頭,指了指對面的沙發,“坐吧,有些事,再不說,怕是沒機會了。”
蘇晚注意到他手裏捏着個小小的木盒子,邊緣磨損得厲害,像是常年被摩挲。
“周明被帶走時,喊了句‘我父親的日記’。”林正德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他不知道,那本日記,其實在我手裏。”
他打開木盒,裏面果然放着一本牛皮封面的日記,紙頁泛黃發脆,封面上用鋼筆寫着“周記”兩個字。
“這是他父親的日記。”林正德的指尖拂過封面,“礦洞塌了之後,我在廢墟裏找到的。裏面記着他發現鋼筋有問題,想上報,卻被張副總的堂兄威脅——‘敢說出去,就讓你兒子在礦務局待不下去’。”
蘇晚的心猛地一縮。原來周明的父親不是沒反抗過,只是被現實困住了。
“你父親也看到了這本日記。”林正德看向蘇晚,眼神裏帶着歉意,“他找到我和你顧伯父,說要公開,可當時顧氏和林氏正聯手競標城西的項目,一旦公開礦洞事故,項目就黃了。你顧伯父說‘再等等,等項目拿下來,我們用利潤補償周家’,可沒等到那一天,他就……”
老人的聲音哽咽了,說不下去。
蘇晚終於明白,那些被藏起來的真相裏,有貪婪,有怯懦,也有身不由己的無奈。顧父的猶豫,林正德的沉默,父親的隱忍,像無數根細絲線,纏繞成了三十年解不開的結。
“那您爲什麼不早點把日記給周明?”顧晏辰問。
“我試過。”林正德苦笑,“他父親頭七那天,我去了周家,想把日記給他,可他把我趕了出來,說‘害死我父親的人沒資格假好心’。後來他進了林氏當秘書,我看着他一天天變得陰沉,心裏像壓着塊石頭,卻不知道該怎麼彌補。”
他從盒子裏拿出另一樣東西,是枚鏽跡斑斑的工作牌,上面是周明父親的照片,笑容憨厚。
“這是他父親的遺物,我帶了三十年。”老人把工作牌遞給蘇晚,“你父親當年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或許,只有你們年輕人,才能真正放下這些。”
蘇晚接過工作牌,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掌心傳來,仿佛能感受到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牽掛。
離開美術館時,雨停了。夕陽透過雲層,在地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帶。顧晏辰牽着蘇晚的手,慢慢走在銀杏林裏,腳下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明天去監獄看看周明吧。”蘇晚輕聲說,“把日記和工作牌給他。”
“好。”顧晏辰點頭,“也該讓他知道,他父親不是懦弱的人,他的恨,找錯了對象。”
蘇晚看着他的側臉,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上,柔和了平日的銳利。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銀杏林見到他的樣子,冷漠、疏離,像座捂不熱的冰山。誰能想到,短短幾個月,他們會一起走過這麼多風雨,揭開這麼多秘密。
“顧晏辰,”她停下腳步,仰頭看他,“你說,我們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藏着秘密的老人?”
顧晏辰低頭,指尖拂過她額前的碎發,動作溫柔:“不會。”他頓了頓,眼神認真,“因爲我們約好,有話直說,有坎一起過,不把話藏到明天。”
蘇晚笑了,眼角卻有些發熱。
是啊,他們和那些老人不一樣。他們經歷過誤會,嚐過失去的滋味,更懂得珍惜眼前的坦誠。
回到家時,管家說秦峰來過,留了份文件在書房。是周明的審訊記錄——他承認了所有事,包括挑唆林振濤、威脅劉梅,卻在提到父親時,沉默了很久,最後只說了句“他是個好人,可惜生錯了時代”。
文件末尾,附着一張周明年輕時的照片——穿着礦務局的制服,眼神明亮,嘴角帶着笑,和他父親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蘇晚把照片夾進父親留下的那本信紙裏,放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
有些仇恨,需要被看見;有些溫柔,需要被記住。
她走到陽台,顧晏辰正站在那裏打電話,聲音溫和,似乎在和秦峰交代周明家人的安置問題。晚風拂起他的襯衫衣角,遠處的雲端美術館亮着燈,像一只安靜的白鴿,守護着終於重見天日的真相。
蘇晚知道,故事還沒結束。周明的審判,礦洞受害者的補償,還有那些被仇恨牽扯的家庭,都需要時間去撫平。
但她不再着急了。
就像這銀杏林,經歷了春的抽芽、夏的繁茂、秋的金黃,總要等到冬的沉澱,才能在下一年開出更盛的花。
她和顧晏辰的日子,也是如此。慢慢來,把剩下的秘密慢慢揭開,把過往的褶皺慢慢熨平,在細水長流的時光裏,把彼此的名字,刻進每一個平凡的日子裏。
夜色漸濃,顧晏辰掛了電話,走過來從身後抱住她。兩人一起望着遠處的燈火,沒有說話,卻仿佛把一輩子的話都說盡了。
有些事,急不得。
有些溫暖,需要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