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被帶走後的第三日,天氣放晴,陽光透過雲端美術館的玻璃穹頂,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蘇晚坐在三樓工作室裏,手裏捏着那枚鏽跡斑斑的工作牌——周明父親的遺物。金屬邊緣磨得光滑,顯然被人反復摩挲過,背面刻着一個極小的“安”字,是那個年代常見的祈願。
“在看什麼?”顧晏辰推門進來,手裏端着兩杯熱拿鐵,杯壁上凝着薄薄的水珠。他把其中一杯放在蘇晚手邊,目光落在工作牌上,“林叔說,這牌子是周明父親生前最寶貝的東西,總說‘戴着它,下礦心裏踏實’。”
蘇晚指尖劃過那個“安”字,輕聲道:“你說,人爲什麼總把最想說的話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他盼着平安,卻把字刻在背面;我父親想告訴我真相,卻把圖紙藏在指示牌後;林叔揣着日記三十年,到最後才肯拿出來。”
顧晏辰在她身邊坐下,啜了口拿鐵,咖啡的醇香漫開來:“因爲有些話太沉,怕說出來砸傷了誰。就像我父親當年,明明想對林叔說‘礦洞的事我們擔下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爭執。”他頓了頓,側頭看她,“但我們不一樣,對吧?”
蘇晚抬眼撞進他的目光裏,那裏面映着窗外的銀杏林,也映着她的影子,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她忽然想起昨天在監獄見到周明的樣子——老人穿着囚服,頭發花白,接過日記時手抖得厲害,翻到最後一頁時,突然捂住臉哭了,像個被搶走糖的孩子。
“周明說,他父親臨終前,總念叨‘別學我太較真’。”蘇晚把工作牌輕輕放在桌上,“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只是沒說出口。”
顧晏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熨帖着她微涼的指尖:“所以啊,別讓遺憾留到明天。”他忽然話鋒一轉,“對了,林宇說林叔想在美術館辦個‘老物件展’,把這些年攢的東西都擺出來,包括你父親的圖紙、周明父親的工作牌,還有他和我父親年輕時的棋譜。”
蘇晚眼睛一亮:“這主意好!讓那些藏起來的故事,都曬曬太陽。”
籌備展覽的日子像被拉慢了的鍾擺,瑣碎卻安穩。蘇晚負責給老物件寫注解,趴在鋪滿舊照片的長桌上,一筆一畫地記錄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細節:“1987年秋,顧正誠與林正德在銀杏樹下對弈,棋盤邊角缺了塊木,是顧正誠用膠水粘的”“1990年冬,蘇志國(蘇父)在礦洞前留影,口袋裏揣着給女兒買的糖人”……
顧晏辰有空就來幫忙,多數時候是站在旁邊看她寫,偶爾伸手替她扶正歪掉的相框,或者遞上一杯溫好的牛奶。有次蘇晚寫到顧父日記裏“想給阿正織件毛衣,卻總織錯針腳”,忍不住笑出聲:“沒想到顧伯父還有這麼溫柔的一面。”
顧晏辰從身後環住她,下巴擱在她發頂,聲音帶着笑意:“他對別人凶,唯獨對林叔心軟。有次林叔發燒,他大半夜跑遍全城買橘子罐頭,回來時凍得耳朵通紅,還嘴硬說‘順路買的’。”
蘇晚的心像被羽毛拂過,軟軟的。原來那些劍拔弩張的歲月裏,藏着這麼多未說出口的牽掛。
展覽前一天,林正德拄着拐杖來美術館看展陳。老人穿着簇新的中山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走到“礦洞事故”展區時,腳步頓了頓。那裏擺着周明父親的工作牌、蘇父的圖紙,還有一張放大的礦洞遇難者名單,名字用黑色籤字筆寫着,旁邊用紅色筆添了一行小字:“餘生皆念,歲歲平安。”
“這行字是你寫的?”林正德轉頭問蘇晚,眼眶微微發紅。
蘇晚點頭:“秦峰說,遇難者家屬每年都會去墓園看看,只是沒人敢提當年的事。我想讓他們知道,有人記着。”
林正德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撫摸着名單上的名字:“阿誠當年總說,‘欠人的總要還’。他沒說完的話,今天總算能替他了了。”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掏出個小小的布包,遞給蘇晚,“這是給你的。”
布包裏是枚銀質的小銀杏葉,葉脈紋路清晰,邊緣打磨得圓潤,顯然是老物件。“這是阿誠母親留給兒媳婦的,他總說‘等我兒子娶了媳婦,就把這葉子給她,盼着日子像銀杏葉一樣,黃得金燦燦的’。”老人笑得眼角堆起皺紋,“我替他送你,他在天上看着呢。”
蘇晚捏着那枚銀葉,指尖傳來冰涼的暖意,忽然說不出話來。
傍晚閉館時,夕陽把美術館染成暖橘色。蘇晚站在三樓露台,看着顧晏辰在樓下指揮工人收工,他穿着簡單的白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結實的線條,和初見時那個冷漠疏離的模樣判若兩人。
她忽然想畫一幅畫,畫下此刻的夕陽、銀杏林,還有樓下那個認真的身影。轉身回工作室取畫具時,眼角餘光瞥見書桌抽屜沒關嚴,露出半張照片——是她昨天整理舊物時翻到的,顧晏辰十八歲的樣子,穿着校服,站在銀杏樹下,手裏拿着本習題冊,嘴角帶着點青澀的笑。
照片背面有行鉛筆字,被摩挲得有些模糊:“今天看到她在畫室窗邊畫畫,陽光落在她頭發上,像撒了把金粉。”
蘇晚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指尖輕輕拂過那行字,忽然明白,有些牽掛從來不是突然降臨的,早在很多年前,就已在時光裏悄悄發了芽。
她拿起畫筆,在畫紙一角輕輕畫下一片小小的銀杏葉,旁邊寫着:“原來時光裏,早有伏筆。”
樓下的顧晏辰像是感應到什麼,忽然抬頭望向露台,正好對上蘇晚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像個得到糖的少年,揮手示意她快點下來。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美術館的台階上慢慢靠近,像兩條終於找到彼此的河流,要在往後的歲月裏,慢慢匯成一片溫柔的海。
而展廳裏的老物件們,在暮色中靜靜佇立,仿佛也在等待着什麼——或許是一場遲來的和解,或許是一段嶄新的開始,又或許,只是想看着這些被時光厚待的人,把日子過得像銀杏葉一樣,金燦燦的,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