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關的燈光將夏川音鳴張開手臂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光潔的地板上。她維持着那個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奇異的寂靜,仿佛連時間都屏住了呼吸。
恐懼並未消失。它像冰冷的背景音,依舊在血脈深處低鳴。拆掉防盜鏈帶來的赤裸感和不安,如同初春料峭的寒風,刮過她毫無防備的皮膚。門外未知的世界,依舊像一片充滿迷霧的深海,潛藏着無數讓她心悸的可能。
但這一次,在那片冰冷的恐懼凍土之上,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正在頑強地生長。
他知道了。他守住了。
這個認知,如同一小簇在寒風中搖曳的、微弱的火苗,固執地燃燒着,散發着不足以外御嚴寒、卻足以照亮心隅方寸之地的微溫。它驅不散黑暗,卻讓她看清了自己腳下——那扇不再被重重鎖鏈禁錮的門。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張開的手臂。動作帶着一種生澀的、仿佛第一次使用這具身體般的僵硬。指尖蜷縮了一下,又慢慢舒展開。
沒有歡呼,沒有雀躍。只有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虛脫,和一種沉甸甸的、混雜着巨大不安與微弱釋然的空白。她轉過身,目光掠過玄關敞亮的落地窗。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對面的警校宿舍。
宿舍的陽台,隱沒在黑暗裏。
夏川音鳴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積蓄勇氣。然後,她赤着腳,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悄無聲息地飄上了二樓,走進了她的音樂聖殿。
巨大的三角鋼琴在柔和的頂燈下泛着溫潤的黑色光澤。她沒有開其他刺眼的燈,只留了這一盞,如同舞台的追光,聚焦在鋼琴和她身上。
她走到鋼琴前,沒有立刻坐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光滑的琴蓋,動作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珍重。然後,她掀開琴蓋。象牙白的琴鍵在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
她坐了下來。沒有穿上那身“盔甲”,只穿着簡單的家居服,長發鬆散地垂在肩後。燈光勾勒着她單薄的肩線和低垂的側臉,粉藍色的眼眸在微光下如同沉靜的深潭。
沒有樂譜。
沒有既定的旋律。
只有胸腔裏那片尚未平息的、復雜難言的冰洋——恐懼的碎冰依舊漂浮,但冰洋深處,那簇名爲“嚐試”的微小火苗,正努力地散發着光和熱。
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裏似乎還殘留着櫻花酥的甜香,和那張畫着紅叉的截圖帶來的、蠻橫卻堅實的承諾感。
指尖落下。
一個清澈的、帶着試探意味的單音響起,如同投入寂靜湖面的第一顆石子。緊接着,一串流暢而輕盈的琶音流淌而出,像初春解凍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探尋着方向。音符帶着一種久違的、未被恐懼完全束縛的靈動。
這不再是《討厭馬自達》那種冰冷混亂的宣泄,也不是《光會找到你》那種溫柔的慰藉。它像一種小心翼翼的獨白,一種在安全堡壘內、卸下部分枷鎖後的、帶着緊張卻真實的自我審視。
旋律在低音區輕柔地盤旋,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和迷茫,如同在薄冰上行走。但很快,幾個跳躍的、帶着希望色彩的中音加入了進來,像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暖流。音符之間開始出現短暫的停頓,仿佛在傾聽,在感受着這難得的、不被純粹恐懼支配的內心空間。
她微微側着頭,指尖在琴鍵上流連,粉藍色的眼眸半闔着,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表情不再是緊繃的痛苦或憤怒,而是一種沉浸的、帶着淡淡困惑和探索的專注。她在用音樂梳理自己,梳理那被鬆田陣平強行撬開一道縫隙後、顯露出的混亂而真實的內心世界。
琴聲清澈、幹淨,帶着一種內省的寧靜。像月光下獨自梳理羽毛的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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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校宿舍的陽台,黑暗依舊。
鬆田陣平靠在冰冷的欄杆上,指間沒有煙。他墨鏡後的目光,穿透夜色,牢牢鎖定着對面二樓那扇透出柔和光亮的窗戶。他能隱約看到窗戶後那個坐在鋼琴前的纖細輪廓。
她在彈琴。
沒有狂暴的音浪,沒有宣泄的嘶吼。只有一種清澈的、如同山澗流水般的旋律,在寂靜的夜裏隱隱傳來。那旋律裏沒有了之前的尖銳和壓抑,反而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寧靜和……一點點笨拙的生機?
鬆田陣平靜靜地聽着。他不懂多麼高深的樂理,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旋律中傳遞的情緒變化。那是一種……平靜下來的感覺?一種卸下部分重負後,嚐試着重新認識自己的感覺?
這感覺,奇異地撫平了他心底殘留的那點煩躁。他想起窗台上那盒溫熱的櫻花酥,想起她驚惶逃離的背影,想起那張被他畫上紅叉的截圖,還有她剛才在玄關燈光下,張開手臂、無聲宣告拆掉鎖鏈的笨拙身影。
一個念頭,帶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沖動,再次浮現。
他轉身走進宿舍。萩原研二正戴着耳機打遊戲,嘴裏還叼着根pocky。鬆田沒理他,徑直走到自己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那支萩原的口琴。
“喂!陣平醬?你又拿我口琴幹嘛?”萩原摘下一邊耳機,含糊不清地問。
鬆田沒回答,只是晃了晃口琴,轉身又走回了陽台。留下萩原一臉“你又抽什麼風”的表情。
回到陽台,對面二樓窗戶裏的琴聲依舊在流淌,清澈而寧靜。
鬆田陣平將口琴湊到唇邊。這一次,他沒有選擇《光會找到你》。
他閉上眼睛,凝神捕捉着夜風中傳來的、對面那清澈而帶着內省意味的鋼琴旋律。他的耳朵敏銳地捕捉着旋律的走向,感受着其中蘊含的、細微的情緒起伏。
然後,他輕輕吹響了第一個音。
不是附和。
不是重復。
而是……應和。
清澈悠揚的口琴聲,如同一縷溫柔的晚風,悄然融入了對面流淌的鋼琴旋律之中。他沒有試圖主導,而是像一個耐心的傾聽者,用口琴的音色,爲那略顯孤單的鋼琴獨奏,添加了一層溫暖的、帶着共鳴的和弦。
他的吹奏技巧極好,氣息綿長而穩定。口琴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獨特的穿透力,完美地嵌入了鋼琴旋律的間隙,填補了那些短暫的停頓,又巧妙地烘托着旋律本身的情緒。時而如同低語般的附和,時而又像月光般溫柔的包裹。
這是一種極其微妙、極其考驗默契的即興演奏。他不再是她音樂的聽衆,也不再是居高臨下的安慰者。他成了一個參與者,一個用另一種聲音,與她此時此刻的心境進行着無聲對話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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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前,夏川音鳴的指尖微微一頓。
一個清澈、溫暖、帶着奇異共鳴感的口琴音,如同投入她心湖的第二顆石子,輕柔地融入了她流淌的旋律裏!
她猛地抬起頭,粉藍色的眼眸瞬間睜大,難以置信地望向窗外!夜色深沉,看不清對面陽台的身影,但那熟悉又溫暖的口琴聲,如同月光般清晰地灑落在她的琴聲之上!
是他!
鬆田陣平!
他在……應和她?
不是吹奏她過去的歌,而是在即興應和她此刻正在彈奏的、毫無章法的心緒!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攫住了她!心髒像是被那溫暖的口琴聲輕輕攥住,又酸又脹。她甚至忘記了恐懼,忘記了不安,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耳朵上,捕捉着夜風中每一個與她的琴聲交織的口琴音符。
那溫暖的和弦,像一雙無形的手,穩穩地托住了她小心翼翼探索的旋律。它沒有喧賓奪主,卻賦予了她的獨白一種難以言喻的厚度和溫度。仿佛在告訴她:你的聲音,我聽到了。我在這裏,與你同在。
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連接感,跨越了冰冷的街道和厚重的牆壁,通過流淌的音符,在她和他之間悄然建立。
夏川音鳴的指尖重新落回琴鍵。這一次,她的動作不再遲疑。清澈的鋼琴旋律變得更加流暢,更加大膽,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盈的雀躍。她開始嚐試着,在旋律中加入一些回應口琴和弦的小小變奏,如同在對話中點頭、微笑。
口琴聲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變化,隨之調整,如同心有靈犀。兩種截然不同的音色——鋼琴的清冽與口琴的溫暖——在寂靜的夜空中交織、纏繞、共鳴。
沒有言語。
沒有眼神。
只有星河下的和弦。
夏川音鳴完全沉浸在這奇妙的音樂對話中。粉藍色的眼眸裏,星河流轉,倒映着琴鍵的黑白光影,也仿佛倒映着對面那看不見的、吹奏口琴的身影。唇角,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時候,極其輕微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小小的、真實的弧度。
那弧度很淺,很短暫,如同曇花一現。卻如同冰封星河上,悄然綻放的第一朵微小的、帶着生機的漣漪。
鬆田陣平靠在陽台欄杆上,閉着眼,專注地吹奏着。墨鏡遮擋了他的眼神,但唇角那抹幾不可察的弧度,卻比昨夜更加清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對面琴聲裏的變化——那份小心翼翼的生澀正在褪去,一種被呼應、被理解的輕盈和微小的歡欣,正悄然注入旋律之中。
萩原研二不知何時也溜到了陽台門口,叼着半根pocky,紫眸裏閃爍着驚訝和濃濃的興趣。他看着鬆田專注的側影,又聽着對面那與口琴奇妙應和的鋼琴聲,臉上露出了一個“果然如此”的、意味深長的笑容。
夜風溫柔。米花町的燈火在遠處閃爍。
一棟燈火通明的房子裏,卸下枷鎖的女孩在星河下彈奏心緒。
警校宿舍的陽台上,沉默的男人用口琴溫柔應和。
兩種聲音,跨越了恐懼的鴻溝,在寂靜的深夜裏,交織成一片無聲勝有聲的、只屬於此刻的星河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