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厚重地傾瀉在城市的每一寸肌理之上。
顧氏大廈頂層的董事長辦公室內，沒有開燈。顧清晏獨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玻璃將外界的喧囂與璀璨隔絕，只餘下一片深沉的靜謐。她的身影被身後映入的萬家燈火勾勒出一個纖細而孤寂的輪廓，仿佛與這片鋼筋水泥的叢林融爲一體，又仿佛隨時會乘風而去。
手機屏幕的光芒早已熄滅，但那陣來自海外的電流聲，那個低沉、磁性、帶着一絲玩味笑意的男人聲音，卻仿佛依然在耳邊回響，每一個字都化作尖銳的冰錐，試圖刺破她重生以來用冷漠和理智構築的堅固壁壘。
是他。
縱使隔了一世的血海深仇，縱使那段記憶被無盡的痛苦和絕望反復沖刷，變得模糊不清，但這個聲音，她絕不會認錯。
前世，在她被沈俊宇囚於別墅，受盡折磨，形同廢人的最後一段時光裏，這個聲音的主人，是唯一試圖將她從地獄中拉出來的人。他的人馬一度攻破了沈家的防線，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黑暗中，她只記得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和這把獨特的聲音，他說：“撐住，我帶你走。”
可惜，最終還是失敗了。
而今，他再一次出現，卻是在她剛剛取得階段性勝利，一切看似走上正軌的微妙時刻。他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在她剛剛清掃完自己的棋盤後，便從迷霧中現身，不容置喙地在棋盤的另一端落下一子，徹底打亂了她所有的既定部署。
“我知道，李衛國在哪兒。”
“也知道，你父親真正的死因。”
這兩句話，是她此生最大的執念，也是她最致命的軟肋。這個男人精準地抓住了她的命門，將一份她無法拒絕的邀請，輕描淡寫地拋到了她的面前。
是敵是友？
前世的援手，是出於同情，還是另有所圖？今生的邀約，是善意的指引，還是一個包裝精美的陷阱？
顧清晏緩緩抬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玻璃。城市的霓虹在她的瞳孔深處流淌，變幻出迷離而危險的光影。她很清楚，無論前方是深淵還是坦途，這一趟，她非去不可。爲了父親枉死的真相，她願意踏入任何龍潭虎穴。
但，不是毫無準備地去。
她轉身，在黑暗中精準地找到辦公桌的位置，按下了內線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她眼中的迷茫與追憶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與決斷。
“王律師，”她的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情況如何？”
電話那頭的王律師顯然一直在等她的電話，立刻匯報道：“董事長，劉婉晴因爲涉案金額巨大，且有轉移資產的嫌疑，已經被刑事拘留，短期內不可能出來。至於沈俊宇……我剛得到消息，沈家動用了所有關系，繳納了天價保釋金，最多明天上午，他就能被保釋候審。”
“意料之中。”顧清晏對此並不意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家在江城的勢力根深蒂固，想憑一次經濟案件就徹底扳倒沈俊宇，無異於癡人說夢。
“接下來我們怎麼做？”王律師問道。
“按原計劃進行。”顧清晏的思路清晰無比，“法律訴訟上，拖住他。你要做的，就是利用一切程序，將這件案子無限期延長，讓他疲於應對，無法分心他顧。商業上，我會讓陳伯配合，全面狙擊沈氏集團的海外業務，那是他們的軟肋。記住，我們的目的不是要一擊致命，而是要讓他流血，持續不斷地流血。”
“明白了，董事長。”王律師的聲音裏透着一股興奮。這種酣暢淋漓、步步爲營的商業戰爭，遠比處理那些枯燥的合同要有意思得多。
掛斷電話，顧清晏沒有片刻停歇，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張叔。”
“大小姐！”張叔的聲音裏充滿了關切，“您還好吧？我聽說今天公司……”
“我沒事。”顧清晏打斷了他，“張叔，有兩件事需要你立刻去辦。第一，你查到的關於李衛國秘密情人的線索，繼續深挖，動用我們所有能動用的人脈，我要知道那個女人的一切。這是我們的底牌。”
“是！”
“第二，”顧清晏的語氣沉了幾分，“就在剛才，我接到了一個海外來電。”她將那個神秘男人的話，以及“夜鶯號”遊輪的邀約，言簡意賅地復述了一遍。
電話那頭的張叔瞬間沉默了，隨即，他緊張的聲音傳來：“大小姐，這太危險了！對方身份不明，目的不清，這擺明了就是一個陷阱！您絕不能去！”
“我必須去。”顧清晏的回答斬釘截鐵，“張叔，你跟了我母親半生，應該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用風險來衡量的。父親的死因，就是其中之一。”
張叔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勸不動這位外柔內剛的大小姐。她的性子，像極了當年的女主人。
“……我明白了。”張叔妥協了，“您要去，可以。但必須讓我做好萬全的準備。給我兩個小時，我會查清楚那個號碼的來源，以及‘夜鶯號’遊輪的一切背景。明天晚上，我會安排最精銳的人手在維多利亞港外圍布控，保證您萬無一失。”
“可以。但記住，要絕對隱蔽。”顧清晏叮囑道，“他讓我一個人去，就意味着他有絕對的自信能掌控全局。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導致無法預料的後果。沒有我的信號，任何人不許靠近遊輪半步。”
“是，大小姐。”
結束了與張叔的通話，顧清晏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下來。她走到酒櫃旁，爲自己倒了半杯紅酒，殷紅的液體在水晶杯中輕輕晃漾，像極了前世流不盡的鮮血。
她走到窗邊，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讓她混沌的思緒更加清醒。
棋盤已經擺開，各方勢力開始浮出水面。被她送進警局的劉婉晴和沈俊宇，即將脫困反撲的沈家，藏在暗處不知是敵是友的神秘男人，還有……那個一直被忽略，卻同樣心如蛇蠍的顧薇薇。
在母親和沈俊宇雙雙被捕後，她那位好妹妹至今沒有任何動靜，這太不尋常了。以顧薇薇的性格，絕不會坐以待斃。她就像一條潛伏在草叢裏的毒蛇，在沒有找到最佳時機前，絕不輕易暴露自己。
顧清晏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沒關系，一個個來。
無論是誰，欠了她的，她都會連本帶利，一一討回。
她將杯中剩下的紅酒一飲而盡，然後撥通了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陳伯的。
“陳伯，公司內部的清洗，進度如何？”
“董事長，一切順利。”陳伯的聲音沉穩有力，“李董事已經帶人封存了財務部和項目部的所有資料，正在連夜審計。按照您的吩咐，幾個和劉婉晴、沈俊宇關系過密的部門主管，已經被停職調查。人心惶惶，但也無人敢再有異動。”
“很好。”顧清晏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滿意，“告訴所有搖擺不定的人，顧氏的天，變了。願意留下來的，既往不咎。不願意的，我顧清晏也絕不強留。明天上午九點，召開全體中層以上幹部會議，我要親自去。”
“是，董事長！”
掛斷電話，整個辦公室再次恢復了寂靜。
顧清晏站在黑暗中，遙望着維多利亞港的方向。那裏的夜色深沉如海，海面上燈火點點，如同無數雙窺探的眼睛。
明天，“夜鶯號”上，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是能照亮真相的光明，還是一個將她徹底吞噬的、更深的漩渦？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也無需選擇。這條復仇之路，從她睜開眼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無法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