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晦暗,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在牧場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空氣中彌漫着牲口糞便的腥臊和劣質草料腐爛的味道。低矮破敗的土坯房像一塊塊難看的痂疤,散落在肮髒泥濘的地面上。牧奴們佝僂着背,在兵丁(曲浩的親信)皮鞭的陰影下麻木地勞作,眼神空洞,如同行屍走肉。
當秦士寧一行四人拖着殘破的身軀,帶着一身尚未結痂的傷口和尚未褪盡的毒瘢,如同從地獄爬回人間的惡鬼般出現在牧場邊緣時,死水般的牧場瞬間被投入了一塊巨石。
“秦…秦士安?!”
“是秦家老大!他沒死?”
“老天爺…他們從野馬谷活着回來了?”
“看他們的樣子…裏面到底有什麼?”
壓抑的驚呼和難以置信的竊竊私語在牧奴群中迅速蔓延,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一雙雙麻木的眼睛裏,第一次燃起了復雜的光芒——驚駭、探究,還有一絲微弱的、連他們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希望。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風,瞬間卷過整個牧場,最終撞開了那棟唯一矗立着的、粗糙木樓的大門。
曲浩正斜靠在一張鋪着獸皮的寬大木椅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扶手。他身形並不魁梧,甚至有些精瘦,但那雙細長的眼睛裏沉澱着經年累月的、如同岩石般冷硬的威壓和毫不掩飾的殘忍。他身邊站着兩個心腹,膀大腰圓,眼神凶悍,腰間挎着明晃晃的腰刀。
秦士寧四人被帶到堂下。濃重的血腥味、草藥味和野馬谷特有的腐殖土氣息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他們身上的傷觸目驚心:潰爛的皮肉,深可見骨的爪痕,臉上殘留的青紫毒瘢,還有被瘴氣侵蝕後枯槁的面容。尤其是秦士安,他那“死而復生”的蒼白與瘦削,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極具沖擊力的證明。
曲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四人,最終釘在秦士寧身上。他敲擊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秦士寧?” 曲浩的聲音不高,帶着一種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在寂靜的廳堂裏異常清晰,“還有…秦士安?呵,有意思。野馬谷的閻王爺,看來是沒空收你們?” 他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但那笑意絲毫未達眼底,只有審視和深藏的懷疑。
秦士寧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裏翻涌的、混合着恨意與算計的復雜情緒,上前一步,深深低下頭,姿態放得極低,聲音嘶啞卻清晰地開始復述那精心編織的謊言:
“回總管大人,小的們…僥幸撿回一條賤命。” 他語速緩慢,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和後怕,“野馬谷…確是人間地獄。谷口三十裏,皆是毒沼、瘴林,毒蟲猛獸不計其數。趙魁大哥…還有其他幾位兄弟…” 他聲音哽咽了一下,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痛苦,“全折在裏面了…連屍骨都沒能尋回。我們四人…也是九死一生,全憑一股求生的念頭,才…才勉強摸到了一條生路,找到了那片谷地。”
他詳細描述了谷地的豐饒——無邊無際的肥美草場,清澈豐沛的溪流,足以供養萬馬奔騰。描述得越美好,越能勾起曲浩的貪婪。隨即,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沉重而恐懼:
“但是…回來的路,更是步步殺機!那條所謂的‘生路’,極其狹窄隱蔽,被毒藤和亂石掩蓋,稍有不慎踏錯一步,便是屍骨無存!瘴氣更是如影隨形,防不勝防!小的們能活着回來,實在是…祖宗保佑,加上一點運氣。” 他刻意強調了“運氣”二字,暗示着這條路的不可復制性和巨大風險。
秦士安適時地配合着,身體微微顫抖,眼中流露出真實的、對那條“死亡之路”的恐懼。王五和趙二更是把頭埋得更低,身體篩糠般抖動,他們那深入骨髓的恐懼無需僞裝。
曲浩靜靜地聽着,手指又開始緩慢地敲擊扶手,眼神在秦士寧和秦士安之間來回逡巡,銳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尤其是秦士安的“死而復生”,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疑點。斷魂崖的狼跡和血跡,是他親眼派人查驗過的。
“秦士安,” 曲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無形的壓力,“斷魂崖下,狼窩裏的血衣碎片,可是你的?”
秦士安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秦士寧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這是關鍵一擊!
秦士安抬起頭,眼神裏充滿了後怕和一種死裏逃生的茫然:“是…是我的。那日被狼群追趕,慌不擇路,滾下山崖,僥幸掛在一棵老樹上…醒來已在谷底…一路掙扎…才…” 他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配合着他枯槁的形容和未愈的傷,反而顯得無比真實。他不需要完美的謊言,只需要一個看似合理的、帶着巨大運氣成分的“僥幸”。
曲浩盯着他看了許久,那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骨縫。廳堂裏落針可聞,只有火盆裏木炭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王五和趙二幾乎要癱軟下去。
終於,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打破。
“呵。” 曲浩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敲擊的手指停了下來。“倒是命大。” 他不再看秦士安,目光重新落到秦士寧身上,“地圖呢?”
秦士寧心中巨石落地一半,知道最關鍵的第一關算是險險過了。他立刻從懷中掏出那個縫在裏衣夾層的、帶着體溫的皮囊,小心翼翼呈上。一個親信上前接過,呈給曲浩。
曲浩打開皮囊,抽出那張用燒黑木炭繪制的、極其簡略卻標注着密密麻麻“危險符號”的樹皮地圖。他看得極其仔細,粗糙的手指在地圖上那些代表毒沼、瘴氣區、猛獸巢穴的標記上緩緩移動,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地圖的粗糙和上面描述的凶險,反而增強了它的可信度。
“損失慘重…道路凶險…但草場確實存在…” 曲浩低聲自語,像是在權衡。貪婪最終壓倒了疑心,或者說,秦士安的“奇跡生還”和四人身上無法作僞的慘狀,讓他選擇了暫時相信這份“九死一生”換來的成果。他需要這片草場,需要向上面證明他的價值。
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秦士安。”
“小…小的在。” 秦士安連忙躬身。
“你熟悉回來的路,也‘命大’。” 曲浩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本總管給你五百人!由你帶隊,帶着這張圖,再探野馬谷!務必徹底探明那條‘安全’路徑,掃清障礙,爲後續進駐做好準備!”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秦士寧三人,“你們三個,也一起去。養好傷,戴罪立功!”
五百人!這幾乎是曲浩手中牧奴兵丁的一半!秦士寧心中狂跳,機會來得比預想的更大!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寒意——曲浩果然不放心,他要秦士安帶隊,既是利用他對路徑的“熟悉”,更是將他和他母親王秀麗牢牢綁在絞架上!這五百人裏,必定混雜着曲浩的親信,數量絕不會少!
“是!小的領命!” 秦士安聲音發顫,是恐懼,也是必須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的決絕。
秦士寧也深深低下頭,掩去眼中翻涌的殺機:“謝總管大人信任!小的們定當竭盡全力!”
走出木樓,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卻無法平息心頭的沸騰。五百人!一支龐大的、被恐懼和奴性支配的隊伍。如何坑殺那些藏在其中的親信?如何策反這五百個被壓迫得幾乎麻木的靈魂?
機會與殺機,如同野馬谷的瘴氣,悄然彌漫。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牧場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蟻巢,在壓抑中瘋狂運轉。五百名被挑選出來的牧奴兵丁被集結起來,大多是青壯,但臉上同樣刻着長期勞役的疲憊和對未知的恐懼。他們默默領取着簡陋的武器——大多是削尖的木矛和磨損嚴重的柴刀,以及分配下來的、少得可憐的口糧。
秦士寧敏銳地觀察到,隊伍裏有十幾個人明顯不同。他們體格更健壯,眼神更凶悍,裝備也稍好,腰間挎着統一的制式腰刀,雖然老舊,但寒光閃閃。他們自成一體,對其他牧奴呼來喝去,動輒打罵。爲首的是一個臉上帶着刀疤的漢子,叫胡三,眼神陰鷙,看秦士安和秦士寧的目光,如同看死人。毫無疑問,這就是曲浩安插進來的親信爪牙,是監軍,也是懸在他們頭頂的鍘刀。
秦士安被推到了明面上,作爲“向導”和名義上的帶隊者,但他面對胡三等人的頤指氣使,只能唯唯諾諾,顯得懦弱無能。這反而麻痹了胡三等人。
秦士寧則沉默地隱在哥哥身後,像一個不起眼的影子。他仔細觀察着這五百人。恐懼是底色,但在這恐懼之下,是更深的、被壓榨到極致的絕望和對家人的牽掛。他看到了王五和趙二在人群中瑟縮的身影,也看到了更多雙麻木卻偶爾閃過一絲不甘的眼睛。他像一個冷靜的程序員,在分析着這支隊伍的數據——痛點、弱點、可能的突破口。
機會在出發前夜降臨。
簡陋的營地裏彌漫着緊張和壓抑。秦士寧借口查看傷藥,不動聲色地靠近了正在分發口糧的角落。負責分發的是曲浩的一個親信小頭目,正罵罵咧咧地克扣着本就不多的糧食,將明顯發黴的粟米倒進一個瘦弱牧奴的破碗裏。
“媽的,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想挑三揀四?找死啊!” 小頭目一腳踹翻那牧奴。
周圍的牧奴敢怒不敢言,眼中壓抑着怒火。
秦士寧看準時機,悄無聲息地靠近那個被踹倒的牧奴,在他掙扎起身時,迅速而低沉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跟着走,是送死。胡三他們,會把我們當探路的炮灰,就像趙魁一樣,死無全屍。想活命,想讓你老娘冬天有口吃的,聽我的。”
那牧奴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秦士寧。秦士寧的眼神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隨即隱入黑暗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這只是開始。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秦士寧如同一個幽靈,利用黑暗和混亂,在那些看起來還有些血性、或者眼中絕望最深的牧奴身邊短暫停留,留下幾乎同樣的話語。目標精準,言辭簡短,直擊他們最深的恐懼和最原始的生存欲望——家人、食物、不被當成牲口一樣消耗掉。
“曲浩要的是草場,不是我們的命?呵,趙魁他們怎麼死的?我們身上的傷怎麼來的?野馬谷的路,是用人命填出來的!下一批填進去的,就是我們!胡三他們帶着刀,是督戰隊,也是送葬隊!”
“想想家裏的婆娘孩子!我們死光了,他們吃什麼?冬天怎麼熬?”
“想活,只有一條路…”
他沒有說透,只留下一個充滿暗示的眼神和一句:“時機到了,看我眼色。”
這些話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無聲的漣漪。恐懼並未消散,但一種新的、帶着絕望反抗的躁動,開始在五百人之中隱秘地醞釀。王五和趙二也收到了暗示,他們雖然依舊恐懼,但看向胡三等人的眼神,深處多了一絲隱藏的恨意。
出發的日子到了。陰沉的天空下,五百人的隊伍像一條沉默的、蜿蜒的灰色長蛇,緩緩離開死氣沉沉的牧場,再次撲向那吞噬生命的野馬谷。胡三帶着他那二十來個凶神惡煞的親信,騎馬走在隊伍最前方和兩翼,如同驅趕羊群的惡狼。秦士安被夾在中間,臉色蒼白。秦士寧則沉默地跟在哥哥身後,目光低垂,如同最不起眼的塵埃,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像一台精密運行的雷達,捕捉着隊伍裏每一個細微的情緒波動和地形變化。
他們沿着之前那條“死亡之路”的邊緣行進。空氣再次變得潮溼粘稠,帶着植物腐爛的甜腥和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惡臭。熟悉的恐懼感再次攫住了隊伍,尤其是經歷過一次的王五和趙二,更是面無人色。
秦士寧知道,時機快到了。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埋葬那些親信,也能讓這五百人看清現實、別無選擇的地方。
他的目光,投向了遠處那片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反射着詭異暗綠色光澤的區域——那片吞噬了趙魁和其他幾人的恐怖沼澤!那是天然的陷阱,也是最好的祭壇!
隊伍在壓抑和恐懼中前行。沼澤的腥臭味越來越濃。腳下的地面開始變得溼軟粘稠,每一步都發出令人不安的“噗嘰”聲。低矮的灌木叢中,不時有色彩斑斕的毒蟲快速爬過。薄霧在枯死的樹木間繚繞,如同亡魂的嘆息。
“都他媽走快點!磨蹭什麼!想喂蟲子嗎?” 胡三騎在馬上,不耐煩地揮舞着鞭子,抽在一個動作稍慢的牧奴背上,留下一道血痕。他的親信們也紛紛呵斥、踢打,隊伍一片混亂,恐懼迅速蔓延。
就在這時,秦士寧猛地看向秦士安,眼神如同燃燒的炭火,發出了無聲的信號!
秦士安身體一顫,隨即像是被巨大的恐懼壓倒,猛地指着沼澤深處一片看似堅實、長着稀疏水草的平地,用盡全身力氣,發出驚恐到變形的尖叫:“快看!那…那是什麼?!像不像趙魁被拖走前踩的地方?!”
這一聲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
本就處於崩潰邊緣的隊伍瞬間大亂!恐懼如同瘟疫般炸開!所有人下意識地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看似平靜的草地,在薄霧中顯得格外詭異!
“鬼!是趙魁的鬼魂!”
“沼澤!是吃人的沼澤!”
“跑啊!”
人群徹底失控,像炸了窩的馬蜂,哭喊着、推搡着,不顧一切地向四面八方奔逃!什麼隊形,什麼命令,在死亡的威脅面前蕩然無存!
“混賬!都給我站住!不許亂!” 胡三又驚又怒,厲聲咆哮,拔出了腰刀。他的親信們也紛紛拔刀,試圖彈壓。
但混亂的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水!幾個慌不擇路的牧奴,在推搡中踉蹌着,一腳踏入了那片看似堅實的“草地”!
“噗通!”
“救命——!”
淒厲的慘叫瞬間響起!那看似草地的地面,根本就是一層薄薄的浮萍和腐殖質!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散發着惡臭的黑色泥潭!那幾個牧奴瞬間陷了進去,淤泥迅速沒過腰部、胸口!他們絕望地掙扎着,反而加速了下沉,黑色的泥漿翻涌着氣泡,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
這恐怖的一幕,如同最後的催化劑!
“他們殺人!他們逼我們送死!” 混亂中,一個嘶啞的、充滿恨意的吼聲炸響!是那個曾被克扣口糧、被秦士寧“點化”過的瘦弱牧奴!他指着正揮舞腰刀砍向一個奔逃牧奴的胡三親信,目眥欲裂!
“殺了這些狗腿子!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這裏!” 又一個聲音在另一處響起!
“對!殺了他們!我們才有活路!” 王五不知從哪裏爆發出巨大的勇氣,紅着眼睛,舉起手中的柴刀,指向胡三!
“跟他們拼了!” 趙二也嘶吼起來,恐懼在這一刻化作了同歸於盡的瘋狂!
被刻意引導的恐慌,對死亡的極致恐懼,長久以來積累的怨恨,以及秦士寧事先埋下的火種,在這一刻被眼前同伴陷入泥潭的慘烈景象徹底點燃!五百人壓抑的怒火和求生的本能,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火山,轟然爆發!
“殺!”
“宰了這些曲浩的狗!”
“爲了活命!殺啊!”
無數雙血紅的眼睛盯向了那二十幾個曲浩的親信!恐懼的羊群,瞬間化作了憤怒的狼群!木矛、柴刀、甚至石頭,雨點般砸向那些平日裏作威作福的監軍!
胡三臉色劇變,他沒想到這些溫順的羔羊會突然噬人!“反了!反了!給我殺!殺光這些賤奴!” 他狂吼着,揮刀砍翻一個撲上來的牧奴。但他的親信們已經被洶涌的人潮分割包圍!他們個人的勇武,在絕對的數量和陷入瘋狂的群體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慘叫聲、怒吼聲、兵刃碰撞聲、身體倒地的悶響瞬間響徹這片死亡沼澤的邊緣!場面徹底失控,變成了一場血腥的屠殺!牧奴們用最原始的方式發泄着積壓已久的仇恨,用命去填!鮮血染紅了溼軟的泥地,慘叫聲此起彼伏。
秦士寧沒有沖在最前面。他如同一個冷靜的獵手,隱在混亂的人群邊緣,目光死死鎖定着那個在親信護衛下、試圖策馬突圍的胡三!他手中,緊握着那把卷了刃的腰刀。
機會只有一次!
就在胡三一刀劈開擋路的牧奴,催動馬匹,即將沖出一個缺口的瞬間!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側面的人潮縫隙中暴起!是秦士寧!他無視劈砍過來的刀鋒,用盡全身力氣,合身撞向胡三坐騎的前腿!
“唏律律——!” 馬匹受驚,前蹄猛地揚起!胡三猝不及防,身體瞬間失衡!
秦士寧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根本不顧自身安危,在身體被馬蹄帶倒的同時,手中那把卷刃的腰刀,帶着三年無人村掙扎的狠戾,帶着程序員猝死穿越的怨憤,帶着父親被野馬踩死的血仇,精準、狠辣、毫無花哨地向上猛地一捅!
“噗嗤!”
卷刃的刀尖,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狠狠貫入了胡三因爲身體後仰而暴露出的、沒有皮甲防護的咽喉下方!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胡三臉上的猙獰和驚愕瞬間定格。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着那把深深沒入自己身體的破刀,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漏氣聲,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
秦士寧被倒下的馬匹重重壓住一條腿,劇痛傳來,但他眼中只有一片冰冷的瘋狂。他死死握着刀柄,甚至用力攪動了一下!
胡三身體劇烈抽搐,眼中的凶光迅速黯淡,最終帶着極度的不甘和茫然,從馬背上轟然栽倒,重重砸在黑色的淤泥裏,濺起一片污濁的血泥。那柄代表他身份的制式腰刀,“哐當”一聲掉落在一邊。
首領斃命!
“胡爺死了!”
“胡三死了!”
這聲呼喊如同最後的喪鍾!殘餘的親信們瞬間鬥志崩潰,陷入更大的混亂和絕望!而牧奴們的士氣則如同烈火烹油,更加瘋狂!
戰鬥很快結束。二十幾個曲浩的親信,無一幸免,全部倒在了這片他們曾視爲牧奴葬身之地的沼澤邊緣。鮮血染紅了泥沼,屍體橫七豎八,如同被撕碎的破布娃娃。
五百牧奴,也付出了近百人的傷亡代價。幸存者們喘着粗氣,站在屍骸和血泊中,握着滴血的簡陋武器,臉上交織着復仇的快意、劫後餘生的茫然,以及更深重的、對未來的恐懼。他們看向彼此,又看向那個被同伴從馬屍下拖出來、渾身是血和泥、一條腿不自然扭曲着的青年——秦士寧。
是他,指出了沼澤的陷阱(雖然方式極端),是他,點燃了反抗的怒火,更是他,親手格殺了最凶惡的胡三!
秦士寧忍着腿骨斷裂的劇痛,在王五和趙二的攙扶下,艱難地站直身體。他臉上沾滿了泥漿和血污,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寒星。他掃視着這片修羅場,掃視着這剩下四百多雙驚魂未定、充滿依賴和恐懼的眼睛。
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扯開嘶啞的喉嚨,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血腥的空氣,砸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上:
“兄弟們!看看我們腳下!” 他指着那些親信的屍體,指着泥潭中還在緩緩下沉的同伴屍體,聲音帶着一種悲愴的力量,“這就是曲浩給我們安排的路!用我們的命,去填他的榮華富貴!今天殺了胡三,我們還有退路嗎?!”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
“沒有!” 秦士寧斬釘截鐵,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煽動力,“回去?曲浩會放過我們?會放過我們的家人嗎?他會把我們,把我們的父母妻兒,全部剝皮抽筋,吊死在牧場門口!讓所有人看看反抗他的下場!”
恐懼再次攫住了人群,許多人臉上血色盡褪。
“我們只有一條路!” 秦士寧的聲音如同重錘,敲擊着每個人的心髒,“穿過野馬谷!我知道一條真正的生路!一條繞過這片地獄的路!” 他指向沼澤後方,那高聳的、通往斷魂崖方向的岩壁,“那裏,有活下去的希望!有不用再當牛做馬的草場!有我們自己的家!”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掃過每一張臉,拋出了最後的、也是最具誘惑力的承諾:
“跟我走!穿過野馬谷,擺脫曲浩!我秦士寧在此立誓,只要沖出去,活下來的兄弟,每人可分得三畝肥美草場,自養馬匹,所得只需上繳三成!再無鞭打,再無盤剝!我們用自己的力氣,養活自己的家小!”
“三畝草場…自養馬…只交三成…”
“不用再挨鞭子了?”
“養活家小…”
這些字眼,如同最甘美的毒藥,瞬間擊中了這些被奴役了一輩子的牧奴心中最深的渴望!自由!土地!養活家人的尊嚴!這些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此刻被秦士寧赤裸裸地擺在了眼前!而且,是在他們已經手染曲浩親信鮮血、徹底斷絕後路的時候!
絕望的盡頭,陡然出現了一線帶着血腥味的、無比誘人的光芒!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聲越來越響,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媽的!幹了!” 一個滿臉血污的漢子猛地舉起手中的柴刀,嘶聲咆哮,“橫豎是死!老子信你秦士寧一回!給條活路,老子這條命賣給你了!”
“對!跟秦哥走!”
“殺出去!爲自己活一次!”
“爲了家裏的娃!”
吼聲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點燃了所有幸存者!四百多人,舉起了沾血的武器,發出了震天的怒吼!那吼聲裏,不再是麻木的恐懼,而是被逼到絕境後爆發的、對生存和自由的瘋狂渴望!
秦士安看着被衆人簇擁在中心、如同浴血戰神般的弟弟,看着他眼中那不屬於“秦士寧”的、冷酷而充滿算計的光芒,心中涌起驚濤駭浪,但更多的是絕境中抓住浮木的激動。他第一個站到秦士寧身邊,舉起了手中的木矛!
秦士寧看着眼前這群被徹底點燃、暫時凝聚在自己麾下的力量,感受着腿上傳來的鑽心疼痛,心中冰冷一片。策反成功,只是第一步。如何帶着這四百多號疲憊、帶傷、僅憑一腔血勇支撐的烏合之衆,安全穿越那條崎嶇的岩羊小徑,擺脫可能隨時追來的曲浩大軍,才是真正的地獄考驗。
野馬谷的腥風,似乎更猛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