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陽光斜照進狹窄的巷子,在布滿青苔的舊牆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清晨的風還帶着些許夜的涼意,塵煙蹬着那輛舊山地車,拐進了通往學校的近道——丹虹巷。他喜歡這條路的清靜。
巷子深處,一男一女的拉扯讓他下意識地皺了下眉。又是一對吵架的情侶。 他無意多管閒事,打算徑直騎過去。
車輪碾過路面,距離拉近。
不對勁。
那個背對着他的女生,衣服被扯得變形,單薄的肩膀劇烈地顫抖着,那不是撒嬌或賭氣,而是一種掙扎。
而那個男生——一個身材壯碩、渾身酒氣的男人——因爲女生的掙扎,粗暴地扳過了她的肩膀。
塵煙看清了那張淚痕交錯、寫滿驚恐與空洞的臉。
是夏靈兒。
“吱嘎——!”
單車輪胎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塵煙幾乎是直接從還在滑行的車上跳了下來,車子被他隨手拋在牆邊,發出“哐當”一聲。
「放開她!」他沖上前,用力去推那個醉漢,試圖將二人分開。
醉漢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推得一個趔趄,酒醒了幾分,惱怒地瞪向對方。
靈兒空洞的眼神在看清是小煙時,瞬間被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取代——是獲救的希冀,更是最不堪一面被其他人目睹的巨大羞恥。
靈兒聲音帶着哭腔,卻用盡力氣喊道:「你滾!誰要你管!滾啊!」
這話像火星,濺進了醉漢本就暴躁的情緒裏。他獰笑一聲,更加用力地把靈兒往懷裏勒:「喲,小男朋友?老子跟女朋友吵架,關你屁事!」
「我不是!」靈兒尖叫着掙扎。
塵煙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不再廢話,沖步上前,左手精準探出,一把扣住靈兒那只被醉漢攥住的手腕,右肩下沉,借着前沖的勢頭,毫不留情地向上猛頂向醉漢敞開的胸口!
醉漢本就是半醉之身,腳下虛浮,被這突如其來、力道十足的撞擊頂得悶哼一聲,抓着靈兒的手頓時鬆開,踉蹌着向後倒去,後背“嘭”地一聲重重撞在巷壁上,立馬掙扎着起身重新往前沖。
塵煙則是借着右肩頂撞的反作用力,順勢將靈兒往自己身後一帶,將她徹底拉離了危險區域。
他看也沒看靠在牆上罵罵咧咧的醉漢,拉着靈兒就往後退,直到剛才單車靠在牆邊的位置,右手抓住車的橫梁,手臂肌肉繃緊,“呼”地一下將沉重的單車提起,再次“哐當”一聲,死死橫亙在自己、靈兒和重新上前的醉漢之間!
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分猶豫,塵煙細微的調整了呼吸。
在醉漢反應過來之前,塵煙已經用左手掏出手機,看也沒看就貼到耳邊,聲音是刻意拔高的鎮定與冷硬:
「喂,李警官!對,是我,之前報備過的學生安全員。我們在丹虹巷中段,看到之前說的那個變態了,馬上過來是吧,好!」
話音落下,他立刻放下手機,那只剛剛“打完電話”的左手再次張開,堅定地護在身後的靈兒身前。自始至終,他的右手都像焊死了一樣,死死抓着橫亙在前的單車,青筋畢露。
在他身後,驚魂未定的靈兒,目光死死盯住他放下的手機——那屏幕,一片漆黑。
她的心猛地一沉。
隨即,她的視線落在他護於自己身前的那條左臂上。那條手臂,肌肉緊繃,卻在無法自控地、細微地顫抖着。
他根本在虛張聲勢!
他也在害怕!
這個認知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口,砸碎了她所有虛張聲勢的盔甲。她死死咬住嘴唇,強迫幾乎要罷工的大腦運轉起來,一個個更清晰的念頭接連冒出來:
“不能戳穿他。得叫人!發信息,蘇老師可能沒看見…必須讓她立刻知道!”
她猛地低下頭,把手機屏幕死死按在自己胸前,用身體擋住可能的光線和動作。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憑着感覺瘋狂滑動、點擊。
“位置…危險…小煙在…” 她心裏瘋狂默念着關鍵詞,指尖因爲用力而發白。解鎖,通訊錄,蘇挽星…找到了!
她飛快地敲出信息:
“蘇老師!丹虹巷!救命!煙在!”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撥通了蘇挽星的電話。
聽筒裏只傳來半聲蘇挽星“喂——” 的聲音,她就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按下了掛斷鍵!
整個動作在兩三秒內完成,快得像一個錯覺。
做完這一切,她死死攥住手機,抬起頭。她不知道蘇老師會不會立刻反應過來,但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最隱蔽的警報方式。
「小兔崽子,拿個破手機嚇唬誰呢!」醉漢被徹底激怒,罵罵咧咧地,試探着向前逼近一步。
幾乎是在對方動的同時,塵煙護在她身前的左手猛地向後一推,不由分說地將靈兒向後推開了半個身位,而他自己,卻迎着醉漢,向前踏出半步,右手將單車往前一頂!
「你看清楚,我們穿着校服,是未成年人。」
「你現在走,什麼事都沒有。再往前一步,我就是正當防衛,弄死你,我也沒事。」
他微微揚起下巴,眼神裏像是結了冰,又像是燃着幽暗的火,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一股能割裂空氣的狠厲:
「今天她只要出一點事,我保證,你下半輩子都會在後悔爲什麼沒直接醉死在家裏。」
那眼神,那姿態,那語氣裏毫不掩飾的、要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決絕,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醉漢最後的僥幸和氣焰。他愣在原地,臉色變了幾變,最終悻悻地啐了一口,含混地罵了幾句,轉身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巷子深處。
直到那令人作嘔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拐角,塵煙緊繃如石的脊背,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線。但他抓着單車的右手,依舊沒有鬆開。
巷子裏只剩下他們粗重的呼吸聲。
「我……我跟蘇老師說了。」靈兒的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哽咽,小聲地說。
塵煙「嗯」了一聲,沒有回頭。他沉默了幾秒,才用一種帶着疲憊的、近乎平常的語氣輕聲問:
「……你沒事吧?」
「沒事的話,跟蘇老師說一聲,我們去學校也行。」
沒有安慰,沒有追問。只有這句在驚濤駭浪過後,平淡得像詢問“吃了嗎”一樣的話。
就是這份平淡,徹底擊穿了靈兒所有的防線。
一直強忍的恐懼、屈辱、羞愧,以及排山倒海的感激和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轟然決堤。
她再也支撐不住,就那樣站在原地,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毫無形象地、放聲地大哭起來。
塵煙沉默地站在原地,聽着身後崩潰的哭聲,終於緩緩地、有些僵硬地,收回了那只一直攔在她身前、此刻指尖仍在微顫的左手。
他拿出那個屏幕依舊漆黑的手機,熟練地解鎖,找到號碼,撥了出去。
「蘇老師,沒事了。」
「嗯,我們在巷口等你。」
晨光熹微,照亮了巷口飛揚的塵埃,也照亮了少年沉默的側影,和少女宣泄的淚水。一道看不見的橋梁,已在他們之間悄然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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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蘇挽星匆匆趕到,剛來的她對這邊路不熟悉,本來還叫了其他老師同行,得知脫離危險且靈兒狀態不佳後,她才單獨前來。
她沒有把他們帶回窒息的辦公室,而是將小煙和靈兒帶到了學校附近一個小廣場的樹蔭下。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
小煙察覺到這裏的氣氛能讓靈兒更放鬆,但也意識到自己這個“男生”在場,可能會讓她無法徹底宣泄情緒。
「蘇老師,你們先聊。」他輕聲說,語氣平靜自然,走前從書包裏拿出一包手帕紙塞給蘇挽星「我去買點水。」
不等回應,他便轉身走向不遠處的便利店。走出幾步,他拿出手機,給蘇挽星發去一條信息:
「我在便利店吹空調,好了再叫我就行。」
蘇挽星看着手機,又抬眼望向少年清瘦卻挺直的背影,心裏輕輕嘆了口氣。
樹下的長椅上,靈兒終於不再強撐。她靠在蘇挽星肩頭,身體微微顫抖,斷斷續續地訴說着……淚水無聲地浸溼了蘇挽星的肩頭。
小煙在便利店的冷氣櫃前站着,給她們選了兩瓶稍微帶點涼意的礦泉水,又給自己挑了瓶冰箱最深的檸檬茶。他付了錢,打開飲料抿了一小口。沒有回去,只是隔着廣場,安靜地靠在便利店外的牆上,目光偶爾掠過那棵大樹,確保她們安然無恙。
不知過了多久,他收到了蘇挽星的回復:
「過來吧。」
他深吸一口氣,拎着袋子走了過去。
樹下的氣氛已經緩和。靈兒的眼睛依舊紅腫,但緊繃的肩膀鬆弛了下來。小煙走到她們面前,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礦泉水遞給二人。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瓶身,那恰到好處的冷意仿佛瞬間撫平了一絲心靈的灼熱。靈兒愣了一下,接過瓶子,小聲說了句:「謝謝。」
他又從褲兜裏掏出兩顆大白兔奶糖,放在她旁邊的椅面上。
蘇挽星愣了一下,隨即失笑:「小煙,你當我們靈兒是三歲小朋友啊,還用糖哄。」
小煙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看着那兩顆糖,像是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吃點甜的,總比吃苦的好。」
正準備把糖推回去的靈兒,手指停在了半空。她抬起頭,看向小煙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又低頭看了看那兩顆樸素的奶糖,一股混合着酸楚和認同的情緒突然涌了上來。
「……你說得對。」她小聲說,然後一把抓過那兩顆糖,迅速剝開一顆塞進嘴裏,濃鬱的奶香瞬間在舌尖化開。她頓了頓,忽然看向小煙那個看起來依舊沉甸甸的背包,帶着一絲剛剛恢復的、屬於夏靈兒的狡黠和霸道:「你還有沒有?我還想要。」
小煙瞥了她一眼,沉默地拉開背包拉鏈,從裏面掏出一整包還沒拆封的大白兔奶糖。就在他準備撕開包裝給她再拿幾顆的時候,靈兒眼疾手快,直接把一整包都搶了過去,緊緊抱在懷裏。
小煙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包瞬間易主的糖,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往下拉了一下,終究什麼也沒說。
靈兒像是打贏了一場勝仗,立刻拆開包裝,先抓出幾顆塞到蘇挽星手裏:「蘇老師,你也吃!」
蘇挽星有些意外,但立刻欣然接受,笑着剝開一顆:「好,謝謝靈兒。」甜潤的奶香在她唇齒間化開,帶來樸素的慰藉。
靈兒自己也又剝了一顆,然後才把剩下的、明顯薄了不少的糖包,遞回到小煙面前,語氣隨意卻帶着不容拒絕:「喏,剩下的還你。」
小煙看着那包失而復得卻明顯“縮水”的奶糖,沉默地接了過來,塞回背包。行吧,他想,總比一整包都沒了強。
蘇挽星將這一幕看在眼裏,適時地站起身,溫柔地拍了拍靈兒的背:「好了,糖也吃了,心裏是不是也甜一點了?我看,我們接下來去吃點實實在在的東西吧?我請客,給你們壓壓驚。」
小煙看着面前的蘇老師和靈兒,下意識地又想開溜。他停下腳步,低聲囁嚅:「蘇老師……那個,我約了朋友……」
他話還沒說完,靈兒猛地起身,一把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力道很大,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
「不行!」她的聲音還帶着哭過後的沙啞,但語氣斬釘截鐵,「今天你必須去!老子說到做到,說了要謝你,就必須謝!你別想跑!」
小煙手腕被她攥得生疼,掙扎了一下,卻被抓得更緊。他抬頭,對上靈兒那雙雖然紅腫卻異常執拗的眼睛,那裏面有一種他無法拒絕的、混合着感激、霸道和一絲脆弱的力量。他沉默了,那點微弱的掙扎消失了,最終,像是認命般,被她半拖半拉着,跟上了蘇老師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