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校園像一座被暑氣浸泡的玻璃溫室。
小煙走進教學樓時，額角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是班裏少數幾個響應假期清潔通知的學生，也是唯一堅持到第五天的男生。
當他推開教室門時，卻發現今天的氛圍與往日不同。
原本冷清的教室裏多了七八個男生，他們大聲說笑着，手裏的抹布卻只是在窗台上心不在焉地移動。小煙注意到，他們的目光總是不約而同地飄向講台方向——上學期來實習的蘇挽星老師正站在那裏，柔聲分配着今天的任務。
「新班主任是上學期那個美女實習老師」的消息，像一滴落入水面的墨汁，在班級群裏迅速擴散開來。小煙不太理解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只覺得有些吵鬧。他習慣性地戴上耳機，將自己隔絕在音樂的世界裏，默默開始擦拭講台。
「小煙，」蘇老師走到他身邊，聲音溫和，「等會跟姐姐去辦公室搬些東西吧？」
他點了點頭，目光沒有離開手中的抹布。
午後兩點，教師辦公室。
陽光斜照進房間，在布滿灰塵的空氣中劃出清晰的光束。小煙抱着一箱厚重的清潔工具跟在蘇挽星身後，靈兒也蹦蹦跳跳地跟在一旁，說是要去辦公室接水。
注意到辦公室裏已經聚了五六個男生，正是這幾天最「積極」的那幾位。
「蘇老師！」一個高個子男生立刻迎上來，手裏揮舞着小煙制作的區域清潔圖，「這幾個區域分別是哪些人負責的，還是不太明白。」
蘇挽星接過清潔圖，低頭仔細查看。就在她俯身的瞬間，小煙敏銳地捕捉到那幾個男生交換的眼神——那不是求知的目光，而是帶着某種令人不適的探究，正不約而同地瞟向蘇老師襯衫的領口。
蘇老師講解了幾句，直起身，巧妙地與學生們保持着距離。可那幾個男生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又湊近了些。
「老師，這裏我還是不太懂……」另一個男生指着另一層樓的圖紙，身體前傾得幾乎要越過那張辦公桌。
蘇挽星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正準備開口，胳膊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
他的眉頭立刻鎖緊，一股怒氣直沖頭頂。就在他準備上前制止時，一只溫熱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靈兒。她對他輕輕搖了搖頭，眼神裏寫滿了「讓我來」。
下一秒，靈兒已經幾步跨了過去，聲音又脆又亮，帶着毫不掩飾的嘲諷
「喲，這麼‘勤奮’啊？問題問不完的？」
那幾個男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紛紛轉過頭來。
靈兒毫不客氣地用身體隔開了那個彎腰的男生和蘇老師，自己利落地撿起幾塊大碎片。
「蘇老師您別動，小心劃着手，我來收拾。」她抬起眼皮，掃視着那幾個男生，「這兒‘人味’太重，別熏着您。」
「我們就是幫蘇老師……」一個男生試圖辯解。
「用不着！」靈兒打斷他，眼神銳利，「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兒礙事。怎麼，聽說蘇老師是班主任了，就都跑來獻殷勤了？早幹嘛去了？」
這話直接戳破了那層窗戶紙，男生們頓時語塞，在靈兒毫不退縮的逼視下，終究是理虧，嘟囔着悻悻離去。
辦公室終於恢復了它應有的安靜。
蘇挽星看着靈兒麻利地清理碎片，感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謝謝你，靈兒。」
隨即，她的目光越過靈兒，落在了依舊抱着箱子、僵在原地的小煙身上。
他臉上的表情復雜極了——有未散的怒氣，有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憋悶，還有一絲因爲靈兒完美化解局面而產生的放鬆。他緊緊抿着嘴唇，耳根因爲剛才劇烈的內心掙扎而微微泛紅。
蘇挽星是何等細心的人。她立刻就將剛才小煙那個準備上前的動作、靈兒及時的阻攔，以及此刻小煙臉上這欲言又止的神情聯系了起來。
她走到小煙面前，聲音比平時更加柔和，帶着一種清晰的、只指向他的感激與理解「也謝謝你，小煙。」
她頓了頓，目光溫柔而堅定地看着他有些躲閃的眼睛，輕聲補充道「謝謝你……想要保護我。」
小煙猛地抬頭，對上蘇老師那雙仿佛洞悉了一切、並完全讀懂了他所有無聲努力的眼睛。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深刻理解的震顫從心底劃過。他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低低地「嗯」了一聲，快步走過去將東西放下。
靈兒處理完地上的狼藉，洗了手回來，看看蘇老師，又看看耳根還紅着的小煙，嘴角勾起一個了然又帶着點小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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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校門口，夕陽將影子拉得很長。暑氣未消，空氣裏還殘留着白日的燥熱。
小煙剛走出校門，靈兒就從後面追了上來，一把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輕。
「喂！塵煙！」
小煙身體僵了一下，腳步沒停，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幹嘛。」
「幹嘛？」靈兒快走兩步繞到他面前，倒退着走，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剛才在辦公室，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住你，你現在是不是已經跟那幾個混蛋打起來了？」
小煙眉頭微蹙，沒有回答。
「然後呢？要不是我仗義執言，蘇姐姐是不是就被他們占便宜了？」靈兒不依不饒，下巴揚得高高的，像只等待誇獎的貓咪，「你說，你是不是該好好謝謝我？」
小煙終於停下腳步，看着她那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語氣生硬「……謝謝。」
「就這樣？」靈兒顯然不滿意，撇了撇嘴，「光說謝謝有什麼用？一點誠意都沒有！」
她眼珠一轉，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小煙已經開始熟悉的、帶着點狡黠的笑容「看在我剛才幫你……哦不，幫蘇姐姐解圍的份上，陪我去個地方，就算你謝我了。」
「不去。」小煙想都沒想就拒絕，抬腳又要走，「我有事。」
「有什麼事？又是約了朋友？」靈兒亦步亦趨地跟着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不行，你必須去。而且……我今天心情不好。」
這已經是她這幾天第無數次用「心情不好」當借口了，小煙幾乎免疫。
見他不爲所動，靈兒深吸一口氣，突然停下了腳步。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種刻意營造、卻又真假難辨的脆弱
「他們……今天在搬東西了。家裏，我媽的痕跡在一點點消失……我看着心裏堵得慌。」她抬起頭，眼睛竟然真的有點泛紅，「你要是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酒吧坐坐，喝點什麼。」
小煙的心髒猛地一沉。
他知道這很可能又是她的伎倆，但他不敢賭。父母離婚的沖擊，他是親眼見過她當時有多不計後果的。萬一她真的……
「你……」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發現自己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去哪裏？」
「吃冰。」靈兒立刻說，變臉比翻書還快，那點脆弱瞬間消失，眼神裏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光，「就學校後面那家。你陪我去，我就不去酒吧。」
小煙看着她，內心掙扎得像一團亂麻。他極度不想去，但更承擔不起她獨自去酒吧可能出事的後果。
沉默了幾秒，他幾乎是咬着牙說「……就這一次。」
「成交！」靈兒瞬間眉開眼笑。
然而，就在他們剛要轉身往冰店走的時候，小煙卻默默掏出了手機，飛快地低下頭。
「你幹嘛？」靈兒疑惑。
小煙沒理她，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幾秒鍾後，他收起手機，面無表情地說「走吧。」
他終究還是不放心，給蘇老師發去了那條求助信息。
當蘇挽星略顯匆忙地推開冰店玻璃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靈兒正眉飛色舞地對着面前一大份紅豆冰發動攻擊，而小煙坐在她對面，面前空空如也，只是捧着一杯免費的白水，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
「蘇姐姐？！」靈兒看到來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隨即猛地扭頭看向對面毫無意外神色的小煙，「你……你告密？！」
小煙垂下眼皮，默認了。
蘇挽星走到桌邊，先是用不贊同的目光看了靈兒一眼，然後才坐下，語氣嚴肅「靈兒，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不能用傷害自己來威脅別人，這是非常錯誤的行爲。」
靈兒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小聲嘟囔「……我就是說說嘛。」
「說說也不行！」蘇挽星難得語氣嚴厲，「你知道小煙會當真的，他是在擔心你！」
這話讓兩個少年都愣了一下。靈兒有些詫異地看向小煙，小煙則不自在地扭過頭，盯着牆壁。
蘇挽星看着靈兒低下頭，知道她是聽進去了，語氣緩和下來，帶着深深的無奈和心疼「我知道你家裏現在情況特殊，心裏難受。但這不是你胡鬧的理由。」
她轉向小煙，眼神變得溫和而帶着懇求「小煙，靈兒她……這段時間確實需要人陪着。蘇姐姐剛接手也忙，不可能時刻看着她。算姐姐拜托你，如果她再這樣……你能不能，盡量陪陪她？不用做別的，就像今天這樣，看着她，別讓她做傻事就行。」
小煙沉默着。他不想被卷進這種麻煩裏，更不喜歡這種被動的感覺。
蘇挽星看出了他的抗拒，正準備再勸，小煙卻忽然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靈兒，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
「陪她……可以。」他頓了頓，像是在謹慎地措辭，「但在那之前，有一件事，你必須答應。」
他的眼神讓靈兒不自覺坐直了身體。
「以後，」小煙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不管你跟誰鬧別扭，不管對方是不是你討厭的人，像巷子裏那種情況——不準再說‘滾’。」
他的聲音裏沒有責備，只有一種基於事實的冷靜，卻比任何訓斥都更有力量。
「那不是逞強的時候。你的安全，比你的脾氣重要。」
靈兒愣住了，她沒想到小煙會在這個時候，如此鄭重地提起那天她最不堪也最後悔的一幕。她張了張嘴，臉上火辣辣的，最終在所有情緒翻涌而上之前，用力地點了下頭：「……我知道了。」
小煙看着她，確認她是真的聽進去了，這才將目光轉向蘇老師，恢復了之前談條件的語氣：
蘇挽星和靈兒都愣了一下。
「現在，可以約法三章了。」
「第一，」小煙重復了蘇老師剛才的核心意思，但用了自己的表述，「她不能再拿自己的安全威脅人。」這是他同意的底線。
然後，他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第二，不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第三……不能傷害別人。」
最後一點補充得有些突兀，蘇挽星卻瞬間明白了。這個「別人」，既包括了靈兒不能傷害他，或許也隱含了他不希望因爲這種陪伴，而去傷害或影響到其他無關的人。
蘇挽星看向靈兒，神情鄭重起來「小煙說的，你聽到了嗎？這是我們三個的約定。」
靈兒看着小煙那副認真的樣子，知道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她立刻點頭如搗蒜「聽到了！保證做到！」
小煙看着蘇老師，又瞟了一眼對面難得露出一點緊張和期待的靈兒，確認般地問道「……可以嗎？」
「可以。」蘇挽星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點疲憊而欣慰的笑容，「就這麼說定了。靈兒，尤其是第一條，記住了！」
從冰店出來，蘇挽星又叮囑了幾句便先行離開。夜色已然降臨，街燈次第亮起。
「現在去哪？」小煙問，語氣帶着完成任務的敷衍。
靈兒正低頭看着手機，聞言抬起頭，眼睛在路燈下閃着光「才八點多，回家多沒意思！走，陪我去個地方。」
小煙眉頭立刻皺起，站在原地不動「剛才約法三章了，不能逼我做不想做的事。我現在想回家。」
「知道啦知道啦！」靈兒撇撇嘴，晃了晃手機，「不是逼你，是‘邀請’你！我剛搜到附近新開了一家24小時書店，據說漫畫區和小說區特別全，還有舒服的沙發座。你陪我去逛逛嘛，就當……飯後消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