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00。
太行山北坡三號高地,浸透鮮血的焦土在微明的天光下,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敗。
死寂。
連風都停了,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硝煙味,固執地鑽進鼻腔,宣告着昨夜煉獄的餘溫。
吳迪靠在一堵被炸得只剩半截的斷牆下。
軍服襤褸,凝固的血污和泥漿板結在臉上、身上,掩蓋了原本的輪廓,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深陷眼窩的眼睛。
胡茬像鋼針一樣刺破血痂,野蠻生長。
他整個人如同被抽幹了靈魂的破布偶,只剩下沉重的、帶着鐵鏽味的喘息,證明他還活着。
手腕處,沙漏紋路閃爍着微弱卻急促的、如同瀕死心跳般的紅光:
“剩餘時間:21分鍾”
“情緒:臨界邊緣”
“心率:異常”
吳迪的目光空洞地掠過那猩紅的警告,沒有停留。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住那條蜿蜒下山的、被晨霧籠罩的山道。
喉嚨裏滾出一個沙啞的、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如果沒有援軍…”
他頓了頓,幹裂的嘴唇滲出血絲,“…就一起死在這。”
天光,終於艱難地刺破了厚重的雲層,在山巒邊緣鍍上一層微弱的金邊。
驅散了部分濃霧。
就在這時——
踏!踏!踏!
一陣清晰、有力,帶着某種紀律性節奏的腳步聲,從山下那條死亡山道上傳來!
緊接着,一個洪亮、帶着明顯口音卻充滿力量的聲音穿透了清晨的寂靜:
“山上八路的弟兄——!
別開槍!我們是第七兵團的!奉上峰命令,支援來了——!!!”
吳迪空洞的眼眸猛地一縮!
如同死水投入巨石!
他幾乎是憑借着本能,掙扎着想要撐起身體,布滿血污的手指死死摳進冰冷的泥土裏。
晨霧中,一支穿着中央軍制式軍服的隊伍,影影綽綽地出現在山道拐彎處。
打頭的士兵,甚至高高舉起了一面殘破卻依舊能辨認的軍旗!
“連長!是真的!
是中央軍的服色!你看那旗!”
老兵老周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哽咽,從旁邊的掩體後傳來。
一個身材敦實、面容嚴肅、佩戴着上尉領章的中年軍官,在幾名士兵護衛下快步走上前。
他目光掃過這煉獄般的陣地和僅存的幾個如同血人般的士兵,臉上露出沉痛和敬佩交織的神色。
“哪位是吳迪連長?”
軍官聲音洪亮,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吳迪用盡全身力氣,終於靠着斷牆站了起來,身形微微搖晃,但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着對方:
“我。”
軍官肅然敬禮,隨即從懷中掏出一份折疊整齊的、蓋着鮮紅大印的軍令狀,雙手遞上:
“李雲龍將軍親令!
令我部火速馳援三號高地!
接替貴部防務!吳連長,你們…完成得很好!是英雄!”
李雲龍將軍!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林辭耳畔炸響!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幾乎要沖破那幹涸的血痂!
絕望的深淵邊緣,終於…終於看到了一絲光亮?
吳迪伸出那只沾滿血泥、指甲外翻的手,微微顫抖着,接過了那份承載着最後希望的軍令狀。
觸感是紙張特有的冰冷和粗糙。
他展開。
目光如同鷹隼,瞬間鎖定了落款處的日期——民國二十七年十月七日。
三個月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那名“軍官”!
更深的疑竇在心頭炸開!
李雲龍將軍的籤名…筆跡!
雖然極力模仿,但那股特有的、帶着硝煙味的草莽氣…不對!
這籤名,過於工整,過於…刻意!
像極了…他記憶中犧牲前那位參謀長的筆跡!
“這…不是李雲龍的籤名。”
吳迪的聲音冰冷徹骨,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眼神中的銳利瞬間化爲狂暴的殺意!
那“軍官”臉上的沉痛和敬佩瞬間凝固,隨即扭曲成一個殘忍而猙獰的笑容!
“動手!”
話音未落!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撕裂了短暫的希望!
站在“軍官”身側,一個正激動地望着“援軍”、毫無防備的八路軍重傷員,胸口猛地炸開一團血花!
他臉上的希冀甚至還沒來得及褪去,就直挺挺地向後倒下!
“狗日的漢奸!!!”
老周目眥欲裂,嘶聲咆哮!
“撤退——!!!
進廢墟!準備戰鬥!!!”
林辭的怒吼如同受傷雄獅的咆哮,瞬間點燃了殘存士兵最後的血性!
槍聲!爆炸聲!怒罵聲!慘叫聲!
瞬間交織成一片沸騰的死亡樂章!
僅存的六名士兵(包括吳迪自己),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孤狼,依托着殘垣斷壁、彈坑、甚至戰友的遺體,
與數倍於己、裝備精良的僞軍展開了最殘酷、最血腥的巷戰!
沒有指揮,沒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和復仇怒火!
子彈呼嘯着擦過頭皮,打在斷壁上濺起火星和碎石!
手榴彈在狹窄的空間裏爆炸,氣浪掀飛瓦礫,也撕碎人體!
一名士兵剛探身開槍擊斃一個僞軍,就被側翼射來的子彈打穿了脖子,鮮血噴濺在焦黑的土牆上!
老兵老周怒吼着撲倒一個試圖投彈的僞軍,兩人滾作一團,他用崩裂的指甲摳進對方的眼窩,直到對方停止掙扎!
吳迪如同鬼魅般在廢墟中穿梭,精準的點射收割着僞軍的生命。
他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殺意,所有的疲憊和傷痛仿佛都被這怒火暫時壓制!
噗嗤!
一枚子彈狠狠咬進他的左肩!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一個趔趄!
劇痛瞬間蔓延!
但他只是悶哼一聲,身體借着慣性猛地撞進一堵矮牆後!
劇痛刺激下,他眼神更加凶狠!
他看到那個僞軍頭目(剛才的“軍官”)正躲在一輛廢棄的裝甲車殘骸後指揮!
機會!
吳迪猛地翻滾而出,不顧肩膀的劇痛,手中的步槍如同毒蛇吐信!
砰!
精準的一槍!
僞軍頭目的鋼盔上炸開一個血洞,臉上那猙獰的笑容瞬間凝固,肥胖的身體轟然倒下!
槍聲漸漸稀疏。
僞軍失去了頭目,攻勢稍緩。
吳迪拖着中彈的身體,踉蹌着躲進一間半塌的地窖。
緊隨他身後滾進來的,是那個年輕的通信兵——小劉。
“連長…咳咳…”
小劉靠在潮溼冰冷的土壁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濃重的血腥氣。
他的軍裝前襟,已被大片暗紅的、不斷擴大的血跡浸透。
吳迪撲過去,用唯一完好的手臂死死按住小劉的傷口,粘稠溫熱的血液瞬間染紅了他的手掌。
他能感覺到那年輕的生命力正在指縫間飛速流逝。
小劉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異常明亮,帶着一種近乎天真的執着,死死盯着吳迪布滿血污和汗水的臉。
他嘴唇翕動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問出了那個盤旋在所有人心頭、卻無人敢問的問題:
“連長……”
他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帶着血沫,“我們…真的…能贏嗎?”
能贏嗎?
吳迪的身體猛地一僵。
按住傷口的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贏?
在這屍山血海、絕境孤坡?
贏誰?
贏這該死的命運?
還是贏這操蛋的世道?
他看着小劉那雙清澈的、充滿最後希冀的眼睛,那裏面倒映着自己如同惡鬼般的臉。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悲愴和酸楚,如同海嘯般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終,只有破碎的、帶着無盡疲憊和某種更深沉東西的低語,如同夢囈般擠出:
“我們……”
他哽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裏全是小劉傷口涌出的血腥味,“…不是爲了贏……”
他低下頭,額頭幾乎抵住小高冰冷的額頭,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着千鈞的重量:
“只是想…撐到天亮……”
“活着…看看光……”
小劉聽着,蒼白如紙的臉上,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綻開了一個微弱的、如同晨曦初露般的笑容。
那笑容裏,沒有恐懼,沒有不甘,只有一絲了然的、純粹的…釋然。
然後,那抹笑容凝固了。
他明亮的眼睛,緩緩地、緩緩地閉上。緊握着吳迪手臂的手指,一點點鬆開,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土上。
地窖裏,只剩下吳迪粗重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喘息,和他懷中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年輕軀體。
嗡——!!!!
手腕處的沙漏紋路,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猩紅光芒!
那光芒劇烈地扭曲、膨脹,如同沸騰的岩漿,瞬間淹沒了吳迪的整個視野!
【沙漏夢境界面】在他眼前瘋狂閃爍、變形、破碎!
【治愈進度:90% → 95% → 100% → ERROR!!!】
冰冷的機械提示音被一種尖銳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電子嘯叫取代,斷斷續續地、瘋狂地沖擊着他的耳膜和神經:
“警告!
情緒過載!
理性屏障崩塌!!!”
“核心防御層失效!主體意識暴露!!!”
“系統…已…自動接管…夢境核心…”
“緊急協議…啓動…重置…防御層…”
吳迪感覺自己的腦袋像被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貫穿!
劇痛!
混亂!
無數破碎的畫面、聲音、情感——炮火的轟鳴、士兵的慘叫、小劉凝固的笑容、沙漏冰冷的文字、還有…那聲遙遠的呼喚…如同失控的洪流,瘋狂地撕扯着他的意識!
他抱着小劉冰冷屍體的手臂無力地鬆開。
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向後重重地、直挺挺地跌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泊之中。
世界的聲音在飛速抽離。
眼前的猩紅光芒、地窖的輪廓、小劉的屍體、甚至自己身上的血污…都在迅速褪色、模糊、扭曲…最終,
徹底被一片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絕對的黑暗所取代。
在這意識沉淪的最後一瞬。
在那片死寂的、絕對的黑暗深處。
仿佛從遙遠的時間盡頭,從靈魂最幽深的角落,傳來一聲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又清晰得令人心碎的呼喚:
“吳迪……”
“快醒來……”
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
意識,沉入無底深淵。
唯有那行系統最後閃爍的、冰冷的、宣告接管與重置的文字,如同墓碑上的銘文,烙印在這片破碎的夢境核心:
【重置防御層啓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