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江峰家的院子裏,只有幾聲蟲鳴。
王慧慧的咒罵聲早就停了,屋裏亮着一盞昏黃的油燈,夫妻倆誰也沒說話,空氣沉悶得像一塊溼透了的棉花。
江峰坐在門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臉。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粗獷的腳步聲,緊接着,一個洪鍾般的聲音響起。
“江峰兄弟,在家嗎?”
江峰一愣,抬起頭。
來人是隔壁村的王剛,十裏八鄉有名的獵戶頭子,一身的腱子肉,臉上還有一道從眉角劃到嘴角的猙獰刀疤,那是早年跟野豬王搏命時留下的。
“王剛大哥?這麼晚了,你怎麼過來了?”江峰站起身,掐滅了煙鍋。
王剛大步走進院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找你商量個大事!”王剛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江峰旁邊的石凳上,開門見山,“老進這外山林子打些兔子野雞的,沒甚意思。我尋思着,再過半個月天就該涼了,咱們得趁現在,進裏頭的深山,幹一票大的!”
“進深山?”江峰心頭一跳。
稻花村周圍這片山,他們這些獵戶只敢在外圍打轉。深山,那是另一個世界。
裏面林子密得連太陽都透不進來,瘴氣彌漫,毒蟲遍地。更別說那些成了精的野獸,黑瞎子、吊睛白額虎、甚至還有人說見過磨盤大的巨蟒。
進去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把命丟在了裏面,能活着出來的,都得脫層皮。那地方,叫“鬼見愁”。
王剛看出了江峰的猶豫,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了聲音,眼睛裏閃着興奮又貪婪的光。
“怕什麼!富貴險中求!我可打聽清楚了,前陣子有人在山裏頭瞧見了一頭落單的野山豬,獠牙都快一尺長了!那家夥一身是寶,豬皮能做甲,豬肉能賣錢,那一對獠牙更是能當藥材賣給鎮上的大戶,少說這個數!”
王剛伸出了五根粗壯的手指。
“五十兩?”江峰倒吸一口涼氣。
“五十兩那是往少了說!”王剛嘿嘿一笑,“一頭野山豬,夠咱們舒舒服服過個肥年了!我這次叫了村裏三個好手,再加上你,咱們五個,帶上家夥,小心點,幹它一票!幹不幹,給句痛快話!”
江峰的心髒“砰砰”狂跳。
五十兩白銀,那是什麼概念?
能買多少糧食,能換多少地?別說弟弟那兩畝薄田,就是買上十畝良田都綽綽有餘!
可那“鬼見愁”的名頭,不是白叫的。
他不是一個人,他有老婆,有弟弟,萬一他折在裏面……
“這事……太險了。王剛大哥,你讓我……讓我考慮一晚上。”江峰的聲音有些幹澀。
“行!那你可想快點,明天一早就出發,過時不候!”王剛也不多勸,他知道江峰的本事,有他加入,把握能大上三分。他站起身,扛起獵弓,大笑着走了。
“我等你消息!”
院子裏,又只剩下江峰一個人。
他看着深邃的夜空,一夜無眠。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江峰眼窩深陷,布滿了血絲,但他眼神卻異常堅定。
他想了一夜。
想到了妻子日益消瘦的臉,想到了米缸裏那層淺淺的底,更想到了弟弟那間破屋裏多出來的兩張嘴。
阿夜已經廢了,指望不上他了。
可他這個當哥的,不能眼睜睜看着他領着那兩個女人去要飯。
爹娘走得早,留下他們兄弟倆,他得給弟弟留條後路。
這五十兩,他必須去掙。
他走進屋,王慧慧已經醒了,正坐在床邊,默默地看着他。
她也一夜沒睡。
“慧慧,我……”
江-峰剛一開口,王慧慧就打斷了他,聲音沙啞:“你要去?”
江峰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不準你去!”
王慧慧猛地從床邊沖過來,死死抓住江峰的胳膊。她的眼睛通紅,淚水毫無征兆地就涌了出來。
“江峰!你是不是瘋了!那是鬼見愁!會死人的!你忘了村西頭的李瘸子了嗎?他就是從那裏面爬出來的,命是撿回來了,可人也廢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
她哭喊着,拳頭雨點般落在江峰結實的胸膛上,卻沒有半分力氣。
江峰沒有躲,任由她打着,然後一把將妻子緊緊摟進懷裏。
他把頭埋在妻子的頸窩,嗅着她發間的味道,聲音沉悶得像從地底傳來。
“慧慧,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家裏快斷糧了,阿夜那邊……我不能不管。等這個冬天過去,咱們拿了錢,就買幾畝好地,再也不進山了,好不好?”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哀求。
王慧慧的哭聲一頓,隨即是更洶涌的絕望。
她知道,這個男人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哭着,罵着,從罵他不顧家,罵他死腦筋,到最後,只剩下無力的抽泣。
“你這個殺千刀的……你就是想讓我當寡婦……”
最終,她掙開江峰的懷抱,抹了把淚,轉身就開始翻箱倒櫃。
她找出家裏最好的傷藥,用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又把家裏僅剩的幾塊肉幹全都拿出來,用布袋裝好。她找出最結實的麻布,給他縫補加固衣物,一針一線,都像是扎在自己的心上。
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埋着頭,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手背上,又被她飛快地用袖子擦去。
江峰站在一旁,看着妻子顫抖的肩膀,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