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長安城的初春,風裏還裹着未散盡的凜冽,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將軍府後院那棵老梨樹剛冒出幾點怯生生的白芽,花苞還緊緊裹着,一副不肯輕易露頭的模樣。可樹下的氣氛卻比臘月寒冰還冷。

“啪嚓!”

一只描金繪彩的細瓷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碎片帶着溫熱的茶水四散飛濺,像炸開一朵猙獰的花。滾燙的茶水有幾滴濺在燕蠻蠻緋紅色的窄袖騎裝褲腿上,洇開深色的溼痕,她卻渾然不覺。她胸口劇烈起伏,那張總是明媚張揚的臉此刻漲得通紅,杏眼裏燃着兩簇幾乎要噴出來的火焰,死死盯着跪在眼前、抖得如同秋風裏最後一片葉子的侍女小桃。

“說!外面那些混賬話,到底是從哪裏傳出來的!”燕蠻蠻的聲音又尖又利,像淬了火的鞭梢,狠狠抽在寂靜的院子裏。

小桃嚇得面無人色,頭幾乎要埋進冰冷的青磚縫裏,聲音帶着哭腔:“小姐息怒……奴婢……奴婢真的不知源頭……只是……只是今早去市集采買,聽……聽那賣胭脂水粉的婆子嚼舌根,說什麼‘將軍府那位女羅刹……癡心妄想丞相家的玉人兒’……還……還說……”

“還說什麼!”燕蠻蠻猛地向前一步,靴子重重踩在碎瓷片上,發出刺耳的咯吱聲。

“說……說小姐您給沈公子寫的那些信……錯字連篇……都……都成了滿城的笑柄了!”小桃一口氣說完,伏在地上嗚咽起來。

“笑柄?”燕蠻蠻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了一下,整個人僵在原地。怒火瞬間燒穿了天靈蓋,直沖雲霄。那些信!那些她一個字一個字、歪歪扭扭寫在粗糙信紙上的字!那些寫滿邊關風沙、軍營趣事、甚至偷偷夾帶一兩片幹燥胡楊葉子的信!那些她以爲只屬於她和沈硯之間的、笨拙又隱秘的分享……竟然成了整個長安城茶餘飯後的笑料?成了佐證她“癡心妄想”的鐵證?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着被窺探的羞恥和被羞辱的暴怒,在她四肢百骸裏瘋狂沖撞,幾乎要將她撐裂開。她猛地抬手,一把扯下頸間掛着的一串紅珊瑚珠子——那是去年生辰沈硯托阿雪捎來的邊關之物,她一直貼身戴着——狠狠摔在地上!

“譁啦!”珠串崩裂,殷紅的珊瑚珠如同滾燙的血滴,噼裏啪啦滾落一地,在青磚地上無助地彈跳。

“沈!硯!”兩個字像是從她牙縫裏硬生生擠出來,帶着血腥氣。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還有誰看過那些信?他怎麼能讓它們流出去?他怎麼能讓別人這樣笑話她?那些信紙上的每一個錯字,此刻都像一根燒紅的針,扎在她心上,又燙又痛。

什麼“三年通信情誼”?全是狗屁!全是她燕蠻蠻一廂情願的笑話!怒火徹底焚毀了理智,只剩下一個念頭在腦海裏瘋狂咆哮:找到沈硯!揪出那個散布謠言的混蛋!用她的馬鞭,狠狠抽爛那張亂嚼舌根的嘴!

她甚至沒顧上換下濺了茶漬的騎裝,像一陣裹挾着雷霆的紅雲,猛地轉身,大步流星沖向後院的馬廄。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刮得老梨樹那幾片可憐的嫩芽瑟瑟發抖。

“小姐!小姐您去哪啊!”小桃驚惶的呼喊被遠遠拋在身後。

“籲——!”

一聲清越的馬嘶刺破城南白鶴書院的寧靜午後。一匹通體如墨、四蹄踏雪的駿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鐵蹄重重踏在書院門前潔淨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咚”聲。馬背上,緋紅騎裝的少女利落地翻身躍下,動作帶着一股壓抑不住的暴躁。她看也不看門口驚愕的書院門房,將繮繩隨手一丟,徑直闖了進去。

正是書院散學的時辰,穿着統一月白襴衫的學子們三三兩兩從各個學齋出來,談笑風生。燕蠻蠻這團烈焰般的闖入,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竊竊私語如同被驚擾的蜂群,嗡地一聲在她周圍炸開:

“看!是將軍府那位!”

“就是她?錯字連篇還癡戀沈硯兄的那位?”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

“嘖,竟敢闖書院?果然粗鄙……”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鄙夷,有不懷好意的探究,像無數根細密的針,扎在她裸露的皮膚上。每一句壓低的議論,都精準地印證了小桃聽到的那些污言穢語。燕蠻蠻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燒得她耳朵裏嗡嗡作響。她猛地停下腳步,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掃過那群瞬間噤聲的學子,最終死死釘在一個被同伴推搡着、眼神閃爍躲藏的微胖少年臉上。

就是這個人!她認得這張臉!幾天前在朱雀大街的茶樓,就是這個胖子,唾沫橫飛地對着一群人高談闊論,說什麼“燕家小姐的信箋錯得離譜,連‘思慕’的‘慕’字都寫成了‘墳墓’的‘墓’字,真是晦氣又可笑”!

“你!”燕蠻蠻戟指一點,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卻清晰地傳遍安靜的庭院,“給我滾出來!”

那微胖少年臉色“唰”地白了,下意識地往人群裏縮。他旁邊的同伴更是譁啦一下散開,把他孤零零地晾在了前面。

“我……我……”胖子嘴唇哆嗦着,冷汗順着額角往下淌。

燕蠻蠻根本懶得聽他廢話。腰間盤繞的烏金馬鞭如同一條被驚醒的毒蛇,倏然彈射而出,帶着撕裂空氣的尖嘯,毫不留情地朝着那張令人憎惡的胖臉狠狠抽去!

鞭影如電!周圍響起一片驚恐的抽氣聲。眼看那鞭梢就要舔上胖子的皮肉——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月白的身影如同從水墨畫中驟然暈染而出,快得只留下一抹殘影!一只修長、指節分明的手,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燕蠻蠻揚起鞭子的手腕!

“啪!”

鞭梢在距離胖子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被硬生生拽停在半空,鞭身兀自不甘地劇烈顫動,發出嗡嗡的低鳴。

手腕上傳來的力量極大,像一道冰冷的鐵箍,瞬間鉗制了她所有的動作。燕蠻蠻又驚又怒,猛地扭頭,撞進一雙熟悉的、深不見底的眸子裏。

是沈硯!

三年未見,昔日單薄的小書呆拔高了許多,身姿如庭前玉立的修竹,月白的襴衫襯得他膚色愈發冷白,下頜線清晰而流暢。只是那雙眼睛,褪去了幾分兒時的溫軟,沉澱下幽深的墨色,此刻正牢牢鎖住她,裏面翻涌着一種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有急切,有慍怒,甚至還有一絲……擔憂?

“放開!”燕蠻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用力掙扎,試圖甩開他的鉗制。可那手指卻像生了根,紋絲不動。

“跟我來。”沈硯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完全不同於記憶中書信裏溫和的語調。他根本不給她反應的時間,攥着她的手腕,幾乎是拖拽着,轉身就朝着旁邊一條僻靜的回廊疾步走去。力道之大,讓燕蠻蠻一個趔趄。

“沈硯!你混蛋!放開我!”燕蠻蠻又驚又怒,一路踉蹌着被他拖着走,手腕被捏得生疼,緋紅的衣袖皺成一團。她試圖用腳去絆他,卻被他輕易避開。回廊曲折,光線陡然一暗,兩旁是高聳的書架,散發出陳舊紙張和墨錠混合的獨特氣息。

沈硯熟門熟路,拉着她七拐八繞,很快甩開了身後那些或驚愕或好奇的目光。他猛地推開一扇沉重的、布滿歲月痕跡的楠木門扉,一股更濃鬱的、帶着塵埃味道的書卷氣撲面而來。

是藏書閣!光線透過高高的、蒙塵的雕花木窗櫺斜射進來,形成一道道昏黃的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裏無聲地飛舞。巨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着,上面密密麻麻擠滿了各種厚薄不一、顏色陳舊的典籍,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營造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幽深與靜謐。

“砰!”

沈硯反手關上沉重的木門,插上門閂,將外面的一切喧囂徹底隔絕。昏暗的光線裏,只剩下兩人粗重不一的喘息聲在空曠的書架間回蕩。

燕蠻蠻終於掙脫了他的手,揉着發紅發痛的手腕,憤怒地瞪着他:“沈硯!你什麼意思?心虛了?怕我抽死那個亂傳謠言的蠢貨?”

沈硯背對着她,站在一道光柱的邊緣,月白的背影繃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側過頭,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線。

“說話啊!”燕蠻蠻的怒火再次被點燃,幾步沖到他面前,仰頭逼視着他,“那些信!是不是你弄丟的?是不是你給別人看了?讓他們這樣笑話我?沈硯!我真是瞎了眼,才會……”

她後面的話,被一只溫熱的手掌猝不及防地捂了回去。

“唔!”

那只手帶着少年特有的清瘦骨感,掌心卻異常溫熱幹燥,緊緊貼在她的嘴唇上,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控訴和謾罵。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幹淨的書墨氣息瞬間籠罩了她。

燕蠻蠻猛地瞪圓了眼睛,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唇上那陌生而強烈的觸感,還有咫尺之間,沈硯那雙驟然逼近的、深潭般的眼眸。

“別動。”他壓得極低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帶着一種奇異的緊繃和沙啞,熱氣拂過她的耳廓,“外面有人。”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燕蠻蠻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記了。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震得耳膜發疼。也能聽到,隔着一排厚重的書架,外面回廊上,傳來幾個刻意壓低的腳步聲和交談聲。

“……剛才是沈硯兄?”

“好像拉着個穿紅的……是燕家那個?”

“嘖嘖,真是膽大包天,竟敢闖書院打人……”

“快走快走,別惹事……”

腳步聲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閣樓裏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塵埃在光柱裏無聲沉浮。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卻並未立刻移開。

沈硯微微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他眸底翻涌的暗流。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從她因憤怒和方才掙扎而微微泛紅的眼角,到她被自己手掌捂住的、只露出小半張的臉頰。少女的皮膚細膩溫熱,他能感受到她急促的鼻息噴在自己指縫間,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灼燙。空氣仿佛凝固了,粘稠得化不開,只剩下兩人糾纏在一起的呼吸聲,在無數典籍的包圍中,顯得格外清晰而曖昧。

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

終於,那只手緩緩地、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鬆開了。

新鮮的空氣涌入肺腑,燕蠻蠻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面。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後背撞上冰涼堅硬的書架,發出“咚”的一聲輕響。臉頰滾燙,唇上殘留的觸感揮之不去,她不敢再看沈硯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地面上光影交接處一道細微的裂縫,胸口劇烈起伏,腦子裏亂成一鍋沸騰的粥。

沈硯也微微移開了視線,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他抬手,輕輕拂了拂月白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帶着一種刻意的平靜,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些信……”他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冽,卻比平時低沉許多,“是阿雪。”

“什麼?”燕蠻蠻猛地抬頭,眼中還帶着未散的羞惱和茫然。

沈硯走到旁邊一張堆滿卷宗、落滿灰塵的舊書案前。他從寬大的袖袋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素色錦帕包裹的小物件。解開帕子,裏面是幾片被撕碎的信紙殘片,邊緣焦黑卷曲,顯然遭受過火焰的舔舐,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和燕蠻蠻畫的小人塗鴉,依舊清晰可辨。正是她寫給沈硯的信!

“上個月初九,”沈硯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但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着信紙焦黑的邊緣,“阿雪送信途中,被一只突然出現的遊隼追擊。它受了驚嚇,信件散落……掉在了西市最熱鬧的茶樓瓦頂上。等我尋到時,只撿回這些碎片。”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燕蠻蠻,目光沉靜:“剩下的……被人撿去,就成了如今滿城風雨的源頭。”

原來……是這樣?燕蠻蠻愣住了。滿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種空落落的茫然和被誤解的委屈。不是他?不是他故意泄露的?是那只笨鳥阿雪?

“那……那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她的聲音悶悶的,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委屈。

沈硯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一圈明顯的紅痕上,眼神微微一暗。“告訴你?”他輕輕反問,語氣裏聽不出情緒,“告訴你之後呢?像剛才那樣,提着鞭子沖進書院,把每一個傳過閒話的人都打一頓?”

燕蠻蠻被他噎住,嘴唇動了動,卻無法反駁。是啊,告訴他之後呢?她除了用鞭子討個說法,還能做什麼?可心裏的憋屈和憤怒依舊堵着,無處發泄。

“那……那就任由他們胡說八道?”她不甘心地低吼,眼圈不受控制地有些發紅。那些惡意的揣測和嘲笑,像冰冷的毒蛇纏繞着她的心。

沈硯沒有回答。他沉默地走到書案的另一頭,俯身,從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拖出一個沉甸甸的藤條箱子。箱蓋打開,裏面赫然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紙張!有抄寫的經義文章,有練字的廢稿,更多的,是裁成小塊的、不同質地和顏色的紙片——上面無一例外,都用或娟秀或狂放的字跡,寫着各種不堪入目的謠言:

“驚爆!女羅刹錯字情書曝光,思慕變墳墓!”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將軍之女癡纏相府公子內幕!”

“獨家揭秘:沈公子不堪其擾,避之唯恐不及?”

“燕氏女錯字大全賞析,笑掉大牙!”

密密麻麻的字條,如同無數雙充滿惡意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無聲地嘲笑着。

燕蠻蠻看着那一箱子刺目的字條,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渾身血液都涼了半截。原來……原來這些污言穢語,早已像毒藤蔓一樣,悄無聲息地爬滿了整個書院,爬到了沈硯的身邊?他每天,就在這樣的環境裏讀書?他……他是不是也因爲這些,被人嘲笑?

沈硯拿起書案上一盞積滿灰塵的舊銅燭台,又從袖中取出火折子。輕輕一吹,幽藍的火苗跳躍起來,點燃了燭台上半截殘存的蠟燭。昏黃搖曳的燭光,瞬間驅散了書架深處的一部分陰影,將他清俊的側臉輪廓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拿起箱子裏最上面一張寫着“錯字情書”的紙條,毫不猶豫地湊到燭火上。

橘紅色的火舌倏地卷上紙張的邊緣,貪婪地舔舐着,迅速將那些惡毒的字跡吞噬,化作一小片蜷曲、焦黑的灰燼,帶着一股焚燒紙張特有的、有些嗆人的氣息,飄然落下。

沈硯的動作很穩,很平靜。一張,又一張。寫着“癩蛤蟆”的紙片被點燃,寫着“不堪其擾”的紙條被焚毀……跳躍的火光映在他深黑的眸子裏,明明滅滅,像沉靜的湖面下涌動着不爲人知的暗流。

燕蠻蠻呆呆地看着。看着他修長的手指捻起那些污穢的紙片,看着它們在燭火中痛苦地蜷縮、變黑、化爲飛灰。每一次火焰的騰起,都像灼燒在她心口那些無形的傷口上,帶來一種奇異的、帶着痛楚的熨帖。那些曾經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羞憤和憋屈,仿佛也隨着這火光,一點點被燒盡、飄散。

“謠言……”沈硯看着手中最後一張紙條在火焰中化爲灰燼,才抬起眼,目光穿過搖曳的燭光,沉沉地落在燕蠻蠻臉上。他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藏書閣裏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玉石相擊般的冷冽,卻又奇異地蘊含着某種難以言喻的篤定,“……止於火。”

他輕輕放下燭台,拿起書案上僅存的一張紙——那是半張被燒焦的信紙殘片,上面歪歪扭扭地畫着一個小人兒,正笨拙地踢着一個毽子,旁邊是她努力想寫工整卻依舊歪斜的“硯”字,結果少了一點,變成了“石”。

沈硯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個殘缺的“石”字,動作近乎溫柔。然後,他抬起眼,看向燕蠻蠻。搖曳的燭光在他眼底跳動,仿佛有星河墜入深潭。

“燕蠻蠻,”他清晰地叫着她的全名,不再是幼時的“蠻蠻”,也不是生疏的“燕小姐”。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穿透塵埃的力量,清晰地撞進她的耳膜,直抵心尖,“以後——”

他頓了頓,目光鎖住她微微睜大的、映着燭火的杏眼,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你的錯別字,只準寫給我一個人看。”

轟!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燕蠻蠻的腦海裏炸開了。不是驚雷,是漫天絢爛的煙火。那些殘餘的憤怒、委屈、羞惱……所有混亂的情緒,在這一句話面前,瞬間被沖得七零八落,煙消雲散。只剩下心口處,一陣緊過一陣的、陌生的狂跳,擂鼓般震得她指尖都在發麻。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燭光下清俊而認真的眉眼,看着他耳後那顆小小的、在昏暗光線下若隱若現的朱砂痣。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她保護的、含着淚籤“糖葫蘆條約”的小書呆。他站在這裏,用一把火,燒盡了所有傷害她的流言,然後告訴她,她的“錯”,只屬於他。

一種滾燙的、酸澀的、又帶着巨大甜意的情緒猛地沖上眼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倔強地別開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發紅的眼圈,聲音卻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和別扭:“你……你以爲你是誰啊?管得着嗎?”

沈硯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別扭的側臉,看着她微微泛紅的耳尖,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又迅速隱去。昏黃的燭光在兩人之間無聲流淌,空氣中彌漫着紙張燃燒後的餘燼味道,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無聲涌動的暖流,將方才的劍拔弩張和冰冷隔絕徹底融化。

就在這時——

“撲棱棱!”

一陣翅膀拍打的聲音由遠及近。一道雪白的影子如同離弦之箭,精準地從藏書閣高處一扇敞開的透氣小窗裏鑽了進來。它先是繞着高高的書架盤旋了一圈,然後似乎被燭光和熟悉的氣息吸引,一個俯沖,穩穩地落在了沈硯的肩膀上。

是阿雪!

它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歪着小腦袋,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燕蠻蠻,又親昵地蹭了蹭沈硯的頸側。

“咕咕?”它發出疑惑的輕叫。

燕蠻蠻看着這只“罪魁禍首”,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揪它的尾羽:“笨鳥!都怪你!”

阿雪機靈得很,翅膀一扇就躲開了,反而撲棱棱飛到書案上,小爪子正好踩在那張畫着踢毽子小人的信紙殘片上。它低頭,尖喙啄了啄上面那個寫錯的“石”字,又看看沈硯,再啄啄,仿佛在努力辨認。

沈硯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阿雪雪白的小腦袋,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笨鳥,連‘硯’字都認不全。”

阿雪似乎聽懂了主人的“嫌棄”,委屈地“咕咕”兩聲,突然叼起那張信紙殘片,撲扇着翅膀就朝燕蠻蠻飛過來!

“誒!你幹嘛!”燕蠻蠻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手去擋。

阿雪靈巧地繞過她的手,翅膀帶起的風拂過她的臉頰。它飛到近前,並沒有把信紙給她,反而小腦袋一歪,鬆開了嘴。

那張承載着童年記憶和錯字“罪證”的殘紙,打着旋兒,輕飄飄地,恰好落在了燕蠻蠻下意識攤開的掌心裏。

她怔怔地看着掌心那張小小的紙片,上面笨拙的小人和殘缺的“石”字,在燭光下顯得那麼熟悉,又那麼遙遠。阿雪落在她另一側的肩膀上,討好似的蹭了蹭她的頭發,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所有的怒火,在這一刻,徹底化作了哭笑不得的無奈和一種奇異的柔軟。她看看掌心的紙片,又看看肩頭歪着腦袋、一臉無辜的雪白信鴿,最後,目光越過阿雪,落在燭光另一側、靜靜注視着她的少年身上。

沈硯的眼神沉靜依舊,但那份幽深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徹底沉澱下來,變得清晰而堅定。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仿佛在無聲地確認什麼。

就在這時——

“咚咚咚!”沉重的藏書閣木門被從外面用力敲響,打破了閣內無聲流淌的暖意。

一個中氣十足、帶着宮廷內侍特有腔調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來:

“沈硯公子可在裏面?聖旨到!請公子與燕小姐一並出來接旨!”

聖旨?

燕蠻蠻和沈硯同時一怔,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驚疑和一絲微妙的預感。沈硯迅速上前,拉開了厚重的門閂。

門外站着兩名身着絳紫色宮廷侍衛服、腰佩長刀的侍衛,神情肅穆。爲首一人手中托着一卷明黃色的絹帛。

藏書閣外,春日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燕蠻蠻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才看清侍衛身後,庭院裏已經黑壓壓跪了一片書院的學子、夫子。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那侍衛展開聖旨,聲音洪亮,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北境烽煙暫歇,戍邊將士勞苦功高。着令鎮北大將軍燕北歸,即日卸甲,攜眷返京述職,共享天倫。另,中書令沈懷瑜,總理朝務,夙夜匪懈,朕心甚慰。其子沈硯,孝悌仁厚,才學兼優,特賜留京,入國子監進學,以彰其賢。欽此!”

聖旨宣讀完畢,庭院裏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卸甲歸京?留京進學?

燕蠻蠻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像有無數只蜜蜂在飛。她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旁一步之遙的沈硯。

他也正看向她。

明亮得甚至有些耀眼的春日陽光下,少年褪去了藏書閣中那份燭光下的深沉,清俊的眉眼被鍍上一層淺金。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裏,清晰地倒映着她有些怔忡的身影。沒有笑意,卻仿佛冰雪初融的湖面,底下涌動着溫暖而堅定的潛流。

隔着跪倒一片的人群,隔着三年分離的時光與剛剛燒盡的流言灰燼,他們的目光在喧譁初定的寂靜裏,第一次如此長久、如此毫無阻礙地交匯在一起。

分離結束了。

這個認知,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筍,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穿透了燕蠻蠻紛亂的心緒。肩膀上的阿雪似乎感受到了某種無形的變化,輕輕“咕”了一聲,用雪白的羽翼蹭了蹭她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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