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從碼頭工人張強身上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還在“默然咖啡”的空氣裏打着旋兒,久久不散。吧台上那半杯冰冷的殘咖啡,像一只不祥的眼睛,無聲地凝視着店裏神色各異的衆人。
阿花終於不再對着後門嘶吼,但全身的毛依舊蓬鬆炸着,尾巴煩躁地甩動,金色的貓瞳警惕地掃視着四周,最後跳上窗台,盯着張強消失的方向,喉嚨裏持續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像是在驅趕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後廚那沉重緩慢的剁砍聲也停了。劉大奎魁梧的身影出現在小門口,他沉默地走到吧台邊,拿起張強留下的那個冰冷的咖啡杯。粗糲的手指摩挲着杯壁殘留的水漬和冰冷觸感,他那雙深陷的、如同古井般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審視。他低頭,湊近杯口,喉結滾動了一下,仿佛在克制某種源自本能的吞噬欲望。然後,他什麼也沒說,拿着杯子轉身回了後廚。不一會兒,後廚傳來水流沖刷和碗碟碰撞的聲音——他正在清洗那個杯子,動作依舊沉穩,卻比平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力道。
林七已經收起了他的地圖和銀質工具,坐回了高腳凳。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吧台表面劃着某種無形的軌跡,墨綠色的眼瞳低垂,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似乎在飛速地推演着什麼。店裏的燈光落在他俊美卻略顯蒼白的臉上,映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沉靜。
蘇青的炭筆停在畫紙上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裏,許久沒有落下新的線條。她微微側過頭,望着窗外已經完全暗沉下來的天色和海港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那雙蒙着薄霧的眸子裏,似乎也映入了某種深沉的寒意和…悲傷?她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趙小漁是最坐不住的那個。她抱着胳膊,在吧台後面來回踱步,帆布鞋踩在剛才自己潑的咖啡漬上,發出輕微的“啪嘰”聲。她時不時看看後廚緊閉的門,劉大奎在裏面,又看看沉默的林七和發呆的蘇青,最後目光落在癱回躺椅、閉着眼睛仿佛又睡着了的周默身上。
“老板…”趙小漁終於忍不住了,聲音帶着點顫,又帶着壓抑不住的、旺盛的好奇心,“剛才那個人…那個張強…他到底怎麼了?身上跟冰棍似的。還有他說什麼三號冷庫…別去?聽着就嚇人。是不是…鬧鬼啊。”她說到“鬼”字,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眼睛瞪得溜圓。
周默沒睜眼,只是從鼻子裏哼出一個慵懶的尾音:“嗯…鬼?說不定是冷庫年久失修,制冷劑漏了,把他腦子凍壞了。”典型的周默式敷衍。
“不可能。”趙小漁立刻反駁,八卦之魂熊熊燃燒,“我剛剛搜了一下本地論壇。那個順達冷鏈物流的三號冷庫,最近可邪門了。”她掏出她那屏幕裂了兩道縫的舊手機,手指飛快地劃拉着,“你看你看。好多匿名帖子。說半夜值夜班的保安聽到裏面有人哭,還有人說話。監控拍到過白影子。最嚇人的是,說放在裏面的高級金槍魚一夜之間全凍成了冰坨坨,比設定溫度還低幾十度。老板,這肯定不是制冷劑的問題吧。”
她湊到周默躺椅邊,把手機屏幕幾乎懟到他臉上:“還有還有。今天下午還有人發帖,說三號庫的叉車突然失靈,差點撞到人。邪門。太邪門了。這獎金…啊不是,這見義勇爲的機會不就來了嗎。”她眼睛閃閃發亮,顯然把“解決靈異事件”和“可能的懸賞/獎金”畫上了等號。
林七抬起了頭,墨綠色的眸子看向趙小漁的手機屏幕,又轉向周默,聲音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學者的篤定:“低溫異常,雜音擾神,物性逆亂,陰寒凝滯…此非尋常物理故障。恐有‘陰寒之屬’盤踞,借冷庫極陰之地滋長,其怨執…已能侵擾生人神智,扭曲局部常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默,“張強工友,便是明證。其氣被侵染糾纏,若置之不理,恐有性命之虞,或…殃及池魚。”最後四個字,他加重了語氣,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整個咖啡館,手指間一枚乾隆通寶在無聲地轉動。。
周默終於舍得掀開眼皮,死魚般的眼神對上林七那雙深邃的眼眸:“殃及池魚?意思就是,不管的話,那‘陰寒之屬’可能順着味兒找上門,影響我睡覺?”他精準地抓住了“重點”。
“理論上有此可能。”林七微微頷首,“咖啡店雖有其特異,然怨執若成氣候,循氣而來,終是…麻煩。”
“嘖…”周默煩躁地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像一條被強行拖出泥潭的鹹魚,“麻煩…真是麻煩他媽給麻煩開門——麻煩到家了。”他掙扎着從躺椅上坐起來,動作遲緩得像生了鏽的機器人,“行吧…去看看。”語氣充滿了被逼上梁山的無奈。
“真的?”趙小漁瞬間歡呼雀躍,“老板英明。老板威武。老板躺着都能拯救世界。”馬屁拍得震天響。
林七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他考究的衣襟,拿起吧台上那個黃銅羅盤:“事不宜遲。需探查其根源執念,方可尋解法。”
就在這時,後廚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劉大奎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腰間圍着那條小一號的圍裙,手裏還拿着擦杯子的抹布。他沒說話,只是那雙帶着凶悍煞氣的眼睛,平靜地掃過周默、林七和興奮的趙小漁。眼神裏的意思很明白:我也去。
“大奎哥。你也去?太好了。”趙小漁更興奮了,隨即又有點慫,“不過…你拿刀嗎。”她指了指後廚案板上那把寒光閃閃的厚背剁骨刀。
劉大奎沉默地搖了搖頭,轉身走回後廚。片刻後出來,手裏多了一把…半尺來長、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刃口磨得雪亮的精鋼剔骨尖刀。他把刀隨意地插在後腰的皮套裏,那皮套看起來像是自制的,邊緣磨損嚴重,然後用圍裙下擺蓋住。配上他那魁梧的身材和凶悍的眼神,活脫脫一個剛處理完“食材”準備出門“辦事”的冷面煞星。
趙小漁:“……”她覺得這好像比剁骨刀還嚇人。
周默對此視若無睹,只是趿拉着人字拖,慢悠悠地走到吧台後面,翻找了一會兒,摸出一個老舊的、外殼坑坑窪窪的強光手電筒,按了按開關,光線昏黃微弱,還接觸不良地閃爍了幾下。“湊合用吧。”他嘟囔着,率先向門口走去。
林七從自己的皮箱裏取出一個巴掌大小、表面刻滿細密符文的黃銅羅盤,小心地收進大衣內袋。又拿了幾枚用紅繩串着的、邊緣磨得光滑、看起來有些年頭的乾隆通寶,也收了起來。
趙小漁則手忙腳亂地翻她的“百寶箱”,嘴裏念念有詞:“護身符…護身符…咦?我上次廟裏求的平安符呢。”最後只抓了一把路邊攤買的、號稱“開光”的廉價五帝錢塞進口袋,又覺得不保險,把櫃台上一只裂了縫的破碗也拎在了手裏。“這些…說不定還能有用。”她自我安慰道。
蘇青依舊坐在她的角落,對整裝待發的幾人恍若未聞。只是她的炭筆,無意識地在畫紙邊緣寫下了幾個扭曲的、帶着冰晶質感的符號——“三號冷庫”。
阿花從窗台上跳下來,邁着貓步走到門口,對着即將出門的周默“喵”了一聲,聲音帶着警告。周默低頭看了它一眼,難得地伸手撓了撓它的下巴:“看家。”
一行人走出咖啡館,融入老港區夜晚潮溼陰冷的空氣中。路燈昏暗,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海風嗚咽着穿過狹窄的巷道,卷起地上的紙屑和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某種低語。阿花金色的貓瞳在門後陰影裏注視着他們離去,然後敏捷地跳上吧台,警惕地守在那裏。
順達冷鏈物流的倉儲區就在老港區邊緣,靠近待拆遷的老倉庫群。現代化的白色保溫倉庫整齊排列,巨大的制冷機在夜色中發出低沉的嗡鳴。高高的圍牆,明亮的探照燈,還有電子門禁系統,都顯示着這裏的現代化管理。與周圍破敗的老港區環境形成鮮明對比。
三號冷庫位於倉儲區靠裏的位置,相對獨立。越靠近那裏,空氣中那股消毒水混合着冰冷海腥的氣味就越發濃重,還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不適的腐敗氣息。
門口值班室亮着燈,一個穿着保安制服、頭發花白、看起來有些神神叨叨的老大爺正捧着個保溫杯,縮在椅子上聽收音機裏的戲曲。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有些詭異。
趙小漁自告奮勇上前打探消息:“大爺。大爺您好。我們是…呃…報社的。想了解一下咱們三號冷庫最近是不是有點…不太平。”
老大爺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過四人:懶散得像沒骨頭的周默,俊美得不似凡人的林七,一臉“我很八卦”的趙小漁,以及最後面那個沉默如山、眼神凶悍得讓老大爺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的劉大奎。
“報…報社?”老大爺的聲音有點哆嗦,顯然被劉大奎的氣場震懾到了,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舊棉襖,“問…問什麼?沒什麼事。都好着呢。”
“大爺,您別怕。”趙小漁趕緊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順手從口袋裏摸出幾顆剛才從咖啡店順的水果硬糖塞過去,“我們就是聽說…晚上這兒有點動靜。白影子。哭聲。”
老大爺看了看手裏的糖,又看了看凶神惡煞的劉大奎,咽了口唾沫,壓低了聲音,帶着濃重的地方口音:“後生仔…有些事…莫打聽。那三號庫…邪性着哩。”他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人聽見,“那地方…以前可不是倉庫。早幾十年,是港務局的老冰窖。深着呢。埋在地下的。後來建新港,才在上面蓋了這冷庫…”
他湊近了些,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絲神秘和恐懼:“聽老輩人說…冰窖裏凍死過人的。是個管冰窖的老摳門。姓錢。克扣運冰工人的工錢,心黑手狠。後來有一年冬天特別冷,運冰的工人受不了了,把他反鎖在冰窖最裏頭…活活凍成了冰棍。”老大爺打了個寒顫,仿佛那寒氣順着脊梁骨爬了上來,“後來冰窖廢棄了,都說姓錢的怨氣不散,成了地縛靈…一直守着那些他克扣的‘錢’呢。現在上面蓋了冷庫,他…他是不是又‘醒’了。那些怪事…那些寒氣…還有丟的貨…準是他幹的。”
老冰窖?凍死鬼?守財奴?地縛靈?
趙小漁聽得汗毛倒豎,下意識地抓緊了手裏的破碗。
林七的眉頭緊緊鎖起,手指在大衣口袋裏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幾枚銅錢。
周默依舊一臉懶散,但眼神深處那磨砂玻璃般的感知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捕捉着空氣中那股冰冷怨念的源頭方向。
劉大奎站在陰影裏,手自然地搭在後腰的刀柄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空氣中那股冰冷的怨念,對他而言,像一種另類的“食物”信號,但其中蘊含的貪婪執念又讓他本能地警惕。
就在這時,三號冷庫那巨大的、厚重的金屬門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指甲刮擦金屬的“滋啦…滋啦…”聲。斷斷續續,若有若無,混合在制冷機的嗡鳴裏,卻顯得格外刺耳和…陰冷。
老大爺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手裏的保溫杯差點掉地上:“又…又來了。那聲音…就是那聲音。他…他在裏面撓門呢。”他猛地縮回值班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只留下一句帶着哭腔的警告:“別進去。千萬別進去。會…會凍死的。”
趙小漁嚇得一哆嗦,手裏的破碗差點又掉了。
林七迅速掏出黃銅羅盤,只見羅盤中央的磁針正瘋狂地左右搖擺,最終顫顫巍巍地指向三號冷庫的大門方向。盤面上幾個代表“陰煞”、“怨氣”的符文區域,正散發出微弱的、冰冷的幽光。他低聲道:“陰煞匯聚,已成巢穴!”
周默看着那扇緊閉的、散發着不祥寒氣的巨大金屬門,又看了看旁邊一臉“我就知道會這樣”表情的林七,再看了看躍躍欲試又瑟瑟發抖的趙小漁,最後目光落在沉默如山、煞氣隱現的劉大奎身上。
他深深地、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海風的嗚咽中顯得格外沉重,充滿了鹹魚被迫翻身的終極無奈:
“得…這下連門都不用敲了。裏面的‘朋友’,好像不太歡迎我們躺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