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流淌成冰河,陸寶筠踩着鬆石銀簪投下的碎影,數着第六次踩到自己孔雀藍鬥篷的系帶。
八廓街的喧鬧早已被夜色吞沒,白日裏金碧輝煌的轉經道此刻泛着冷冽的鋼藍色,仿佛整座聖城都被裝進了水晶鎮紙。
她伸手去夠背後糾纏的流蘇,真絲手套卻被夜露浸得打滑。方才酒吧天台那碗酸奶的甜膩還在舌尖打轉,洛追貢布那句"明天開始"像顆硌在絨布盒裏的鑽石,刺得她耳根持續發燙。
晚風掀起鬥篷一角,露出下午新買的藏靴——麂皮滾銀邊的靴筒明明是按着37碼買的,此刻卻像灌了鉛似的墜着腳踝。
"等等!"她突然駐足,對着前方三米處那個高大背影喊出聲。男人藏袍上的銀線祥雲紋在月光下明明滅滅,仿佛隨時會乘風歸去的山神,"你能不能...走慢點?"
洛追貢布轉身時帶起一串鷹骨墜的脆響,目光掃過她凌亂的流蘇:"上海姑娘都像你這麼..."他頓了頓,喉結在月光下滾動出鋒利的弧度,"難養?"
陸寶筠剛要反駁,肺葉突然變成漏氣的氣囊。稀薄的氧氣在血管裏炸成細小的冰碴,指尖麻痹感順着脊椎攀上來時,她聽見銀器叮當落地的聲音——原來是藏靴上的吉祥結銀扣崩開了。
世界在傾斜的瞬間被羊絨與雪鬆香填滿,額頭撞上滾燙胸膛的刹那,她恍惚看見男人後腰別着的綠鬆石銀刀鞘上,映着北鬥七星倒懸的光。
"呼吸。"他命令式的低吼震得耳膜發疼,洛追貢布單膝跪地將她箍在臂彎,拇指抵住她下顎強迫張嘴。缺氧的視野裏,他眉間皺痕深得像經幡裂谷,滾銀邊的立領蹭着她鼻尖,每道呼吸都帶着煨過鬆枝的暖意。
陸寶筠本能地攥住他胸前的嘎烏盒,鎏金邊緣硌得掌心發痛。護身符裏珍藏的經文紙沙沙作響,混着他胸腔傳來的、比轉經筒更密集的心跳聲。
陸寶筠意識消散前最後記得的,是男人用藏語咒罵時震動的喉結,像雪崩前山脊的震顫。
月光爬上雕花藏櫃第三格時,陸寶筠在酥油與檀香的糾纏中短暫蘇醒。孔雀藍鬥篷整齊疊放在鎏金衣架上,取而代之的是裹在身上的雪白氆氌毯,絨毛間還殘留着篝火烘烤過的溫度。
意識再次回籠時,陸寶筠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雕花木床上。
厚重的藏式帷幔從床頂垂落,被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染成銀藍色。她試着動了動手指,發現身上蓋着柔軟的羊毛毯,床頭櫃上放着一盞酥油燈,火光微微搖曳,在牆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醒了?"
低沉的男聲從房間另一側傳來。陸寶筠艱難地轉頭,看見洛追貢布坐在矮桌旁,手中銀勺正在銅碗裏緩緩攪動,酥油茶的香氣隨着他的動作在房間裏彌漫。
他起身走來,藏袍下擺擦過木質地板,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床邊坐下時,床墊微微下陷,陸寶筠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貢布伸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向燈光。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指腹有一層薄繭,摩挲在她細膩的皮膚上,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瞳孔正常。"他低聲自語,目光在她臉上巡視,"還頭暈嗎?"
陸寶筠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小聲說:"有一點......"
貢布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轉身取來那碗酥油茶,舀了一勺遞到她唇邊:"喝掉。"
命令式的語氣,卻莫名讓人安心。
陸寶筠乖乖張嘴,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奶香中帶着淡淡的鹹味,意外地好喝。她忍不住舔了舔唇角,卻見貢布的眼神突然暗了下來。
"別動。"
他的拇指輕輕撫過她的下唇,抹去那一滴茶漬。粗糙的指腹擦過柔嫩的唇瓣,兩人同時微微一顫。
房間裏安靜得可怕,只有酥油燈芯燃燒的輕微噼啪聲。陸寶筠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像是要沖破胸腔。貢布的手還停留在她唇邊,溫度灼人。
"上海的小雲雀,"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更低啞,"差點折在拉薩的春風裏。"
這句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她平靜的心湖。陸寶筠抬眼看他,發現這個在日光下冷峻如山的男人,此刻在昏黃的燈光裏,眉眼竟柔和了許多。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藏袍的領口微敞,露出鎖骨處那串神秘的咒文。
"爲什麼要幫我?"她輕聲問。
貢布收回手,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山上:"因爲你的眼睛。"
"......什麼?"
"在大昭寺第一次見到你時,"他慢慢地說,"你的眼睛裏有整個江南的煙雨。"
陸寶筠的心跳漏了一拍。
貢布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牆上投下一片陰影:"再睡一會兒,天亮後我送你回去。"
"等等——"她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口,"這裏是......?"
"我的住所。"他低頭看她抓着自己袖口的手,唇角微揚,"放心,這裏很安全。"
陸寶筠這才注意到,房間的牆上掛着一幅巨大的唐卡,畫中的綠度母慈悲垂目,仿佛在守護着這個空間。床邊的矮櫃上放着一串佛珠,每一顆都泛着溫潤的光澤,顯然經常被人捻動。
這是他的臥室。
這個認知讓她的耳根瞬間燒了起來,手指不自覺地鬆開了他的衣袖。貢布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窘迫,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熟練得仿佛做過千百次。
"睡吧。"他說,"我就在這裏。"
陸寶筠眨了眨眼:"你不睡嗎?"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是什麼蠢問題!
貢布低笑一聲,聲音裏帶着幾分戲謔:"小雲雀,你在邀請我?"
"我不是——"
"我知道。"他打斷她的話,伸手輕輕覆上她的眼睛,"睡吧。"
他的手掌溫暖幹燥,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陸寶筠的眼皮漸漸變得沉重,在陷入夢鄉前的最後一刻,她感覺到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輕輕擦過她的額頭——
像是一個吻,又像是她的錯覺。
天光微亮時,陸寶筠再次醒來。
房間裏只剩下她一個人,但床邊的椅子上放着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藏裝——淺青色的內襯,深藍色的外袍,衣領和袖口繡着精致的花紋。衣服上放着一張紙條,上面用漂亮的漢字寫着:
"換上,早餐在樓下。"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衣服,發現下面還壓着一件純白色的絲綢襯衣,質地柔軟得像雲朵。這顯然是特意爲她準備的,因爲真正的藏裝內襯應該是粗獷的棉麻。
他連這個都考慮到了。
陸寶筠抱着衣服發了一會兒呆,腦海裏全是昨夜那個模糊的觸感——他到底有沒有吻她的額頭?
窗外的雪山被朝陽染成金色,新的一天開始了。而這個叫洛追貢布的男人,就像拉薩的春風一樣,悄無聲息地吹進了她平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