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寒潭客來
冰封的污穢泉眼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着森然寒氣的醜陋冰坨,杵在牛角山後這片死寂的林中空地上。空氣中殘留的腥甜惡臭被刺骨的寒意驅散了不少,但那股源自地脈深處的陰冷污穢感,依舊如同跗骨之蛆,縈繞不散。
白虞燼靠坐在一株枯死扭曲的老樹根旁,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右手臂的玄冰已經消融大半,露出其下灰敗的肌膚,無數細密的暗紅紋路如同活物般在皮膚下遊走,帶來陣陣鑽心蝕骨的陰寒劇痛和麻木感。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識海中那枚布滿裂痕的時間烙印,帶來針扎般的刺痛。強行接引寒潭之力、熔斷兵符禁錮帶來的雙重反噬,幾乎榨幹了她最後一絲力氣。
她閉着眼,長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着一絲強忍的痛苦。
“仙…仙姑…” 阿土的聲音帶着驚魂未定的顫抖,從空地邊緣的灌木叢裏傳來。他連滾爬爬地鑽出來,臉上蹭了好幾道泥印子,頭發裏還掛着枯葉,看着空地上那座猙獰的冰雕和白虞燼虛弱的樣子,嚇得手腳發軟,“您…您沒事吧?那…那鬼東西…”
“無妨。”白虞燼沒有睜眼,聲音帶着久未開口的微啞,卻依舊平穩,“此地污穢暫封,非久留之地。回村。”
阿土看着仙姑那明顯不對勁的灰敗手臂和毫無血色的臉,哪裏會信“無妨”二字。但他也知道此地邪門,不敢多問,連忙跑過去,想攙扶又不敢碰,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那…那俺扶您?”
“不必。”白虞燼緩緩睜開眼,眸光雖疲憊,卻依舊清冷。她深吸一口氣,強提最後一絲靈力壓住識海翻騰的劇痛,撐着枯樹根,略顯艱難地站了起來。身形晃了晃,終究穩住了。
阿土連忙撿起掉落的柴刀,緊張地跟在後面,一步三回頭地看着那座冰雕,仿佛怕它下一刻就會炸開。
回程的路似乎比來時更加漫長。林間的污穢氣息被冰封源頭後淡去不少,但白虞燼的狀態卻每況愈下。手臂的麻木感逐漸蔓延,識海的刺痛如同跗足的惡鬼,不斷啃噬着她的意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全靠一股冰封般的意志支撐。
當小李莊那破敗的輪廓終於在視野中出現時,已是日頭偏西。村中依舊死寂,昨夜浩劫的痕跡觸目驚心。阿土娘一直守在院門口張望,遠遠看到兩人的身影,立刻哭着迎了上來。
“仙姑!阿土!你們可回來了!當家的…當家的胸口那黑線好像…好像消停點了!”她看着白虞燼灰敗的手臂和搖搖欲墜的樣子,嚇得臉色發白,“老天爺!仙姑您的手…快!快進屋!”
小屋裏彌漫着濃重的草藥味。李石頭依舊昏迷,但胸口冰層下的灰敗之色似乎真的淡去了一絲,那些蠕動的暗紅絲線也沉寂了不少。角落裏,雲無心裹着花布棉襖,蜷縮在幹草堆上,小臉依舊蒼白,但呼吸平穩綿長,顯然還在沉睡恢復。
看到白虞燼的樣子,阿土娘慌得六神無主,又是燒熱水,又是翻箱倒櫃找幹淨的布條,嘴裏不停地念叨着山神保佑。
“藥。”白虞燼靠坐在雲無心旁邊的草堆上,聲音疲憊,“尋些…艾草、菖蒲、雄黃…量大些,熬煮…濃湯,取汁。”她報出的都是些山野常見、具有微弱驅邪避穢效力的草藥。她自身傷勢涉及本源法則和深淵污穢,凡俗草藥根本無效,但用來清洗浸泡手臂,或能稍稍壓制那污穢侵蝕的蔓延,聊勝於無。
“哎!哎!俺這就去!這就去!”阿土娘如蒙大赦,立刻拉着阿土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找藥。
小屋終於安靜下來。只剩下李石頭微弱的呼吸聲,和雲無心平穩的吐息。
白虞燼低頭看着自己那條被污穢侵蝕、如同覆蓋着醜陋藤蔓的右臂,眉頭緊鎖。兵符禁錮熔斷帶來的記憶碎片和沈屹川最後那句“玉玦是鑰匙”的信息,如同亂麻般在她疲憊的識海中翻騰。鑰匙…通向何方?鎖鑰又在何處?這污穢侵蝕若不盡快拔除,恐成大患。
就在她心神沉凝之際——
“唔…”
身旁草堆上,傳來一聲細微的、帶着濃濃困倦和不滿的嚶嚀。
白虞燼側頭看去。
只見雲無心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裏,還殘留着沉眠初醒的迷茫水汽,像蒙了一層薄霧。她似乎還沒完全清醒,小腦袋在幹草上蹭了蹭,迷迷糊糊地看向身旁的白虞燼。
視線先是落在白虞燼蒼白的臉上,然後緩緩下移,定格在了那條布滿暗紅紋路、灰敗醜陋的右臂上。
迷茫的薄霧瞬間被驚恐和焦急取代!
“師父?!”雲無心猛地坐了起來,小小的身體因爲虛弱和驚嚇而晃了晃,聲音都變了調,“您的手!您的手怎麼了?!”她幾乎是撲過來的,伸出小手就想碰,又在半途停住,怕弄疼了師父,大眼睛裏瞬間蓄滿了淚水,“是不是…是不是因爲我?是不是昨天…”
看着小徒弟這副泫然欲泣、自責不已的模樣,白虞燼心頭那沉甸甸的陰霾,竟莫名地被沖淡了一絲。她抬起還能動的左手,屈指,極其不熟練地、帶着點僵硬地,在雲無心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聒噪。”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平日的疏離,多了點不易察覺的無奈,“與你無關。些許污穢,過幾日便好。”
“過幾日?”雲無心捂着被彈的額頭,眼淚汪汪地看着那猙獰的紋路,小嘴一癟,顯然不信,“這哪裏是‘些許’!這黑乎乎的,像…像壞掉的樹根爬胳膊上了!”她吸了吸鼻子,帶着哭腔,“都怪我…我要是早點醒…要是我能控制那個火…
“再哭,便把你凍成冰坨子扔出去。”白虞燼淡淡威脅,看着小徒弟瞬間憋住眼淚、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小模樣,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
恰在此時,阿土娘端着一個熱氣騰騰、散發着刺鼻草藥味的粗陶盆,和阿土一起急匆匆地進來了。
“仙姑!藥熬好了!按您說的,艾草菖蒲雄黃,熬得濃濃的!”阿土娘把盆放在地上,濃鬱的藥味瞬間充滿了小屋。
白虞燼看着那盆墨綠色的、散發着濃烈苦辛氣味的藥汁,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她活了千載,飲瓊漿玉液,食天地靈粹,早已辟谷,對這凡俗苦澀之物的抗拒幾乎刻進了骨子裏。
“師父,快泡手!”雲無心卻瞬間來了精神,仿佛找到了彌補的機會,小手殷勤地就要去幫白虞燼挽袖子。
白虞燼不動聲色地把右手往身後藏了藏,語氣平淡:“不急,晾涼些。”
“晾涼藥效就差了!阿土嬸熬得可辛苦了!”雲無心不依不饒,踮着腳去夠白虞燼藏在身後的胳膊,小臉上滿是認真,“師父您別躲!您是不是怕苦?”
“胡言。”白虞燼端坐不動,左手輕輕一拂,一股柔勁將雲無心隔開半尺,“本座豈懼此等凡物。”
“您就是怕!”雲無心被柔勁推開,也不惱,反而叉起腰,小臉上帶着一種看穿真相的得意,學着白虞燼平時清冷的腔調,惟妙惟肖,“‘些許污穢,過幾日便好’——您肯定是想拖着不治!阿土哥!快把藥盆端近點!”
阿土被他娘推了一把,愣愣地“哦”了一聲,真把那盆散發着恐怖氣味的藥汁端到了白虞燼面前。
濃烈的苦辛氣直沖鼻腔。
白虞燼:“……”
她看着小徒弟那副“我抓住你把柄了”的狡黠模樣,再看看眼前這盆墨綠色的“刑具”,千年道心竟生出一絲名爲“棘手”的情緒。尤其那小丫頭還仰着小臉,火上澆油地補了一句:
“師父,您再不乖乖泡手,我就…我就把您怕苦這事兒刻碑上!立到忘塵峰頂!讓全天下都知道!”
>第二節 玉玦微溫
“刻碑?忘塵峰頂?”白虞燼清冷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看着叉腰“威脅”自己的小徒弟,眼底那絲無奈終於化作了實質的寒光,“雲無心,你膽量見長。”
“是師父您教得好!”雲無心梗着小脖子,毫不畏懼地迎上師父的目光,只是微微顫抖的睫毛暴露了她內心的虛張聲勢。她可是親眼見過師父凍住“十全大補湯”和那幾株“山鈴鐺”的手段,還有昨夜那通天徹地的月白符文輪盤…但此刻師父那灰敗的手臂像根刺扎在她心裏,愧疚和擔憂壓過了那點敬畏。她豁出去了!
“阿土嬸辛辛苦苦熬的藥,您不泡,傷就好得慢!傷好得慢,您就不能去打壞蛋!不能打壞蛋,我和石頭叔阿土哥就危險了!”小丫頭邏輯清晰,振振有詞,最後還祭出了大義,“師父,您要以大局爲重啊!”
一旁的阿土和他娘聽得目瞪口呆。阿土娘看着仙姑那清冷如月的側臉,再看看小仙子那副“爲了你好”的嚴肅小模樣,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使勁憋着,臉都漲紅了。
白虞燼活了千年,何曾被一個小丫頭片子如此“義正言辭”地教訓過?尤其還是當着凡人的面。她看着雲無心那因爲激動而微微泛紅的小臉,還有那雙清澈眸子裏毫不掩飾的擔憂和堅持,心頭那點因傷勢和污穢帶來的陰鬱煩躁,竟奇異地被沖散了大半。
罷了。跟個小孩子置什麼氣。
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如同寒潭上掠過的一縷微風。
“聒噪。”依舊是那兩個字,語氣卻沒了之前的冷硬。她不再看雲無心,目光落在那盆散發着恐怖氣味的墨綠色藥汁上,仿佛在看什麼絕世凶物。
然後,在雲無心亮晶晶的期待眼神和阿土娘緊張的目光中,白虞燼緩緩地、極其不情願地,將那條布滿暗紅紋路的灰敗右臂,一點點浸入了溫熱的藥汁之中。
滋……
細微的聲響。皮膚接觸藥汁的瞬間,一股混合着灼熱、刺麻和強烈苦辛的怪異感覺順着神經直沖大腦!白虞燼的眉心瞬間蹙緊,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這感覺,比挨上一記魔爪還難受!
“嘶…”她下意識地就想把手抽回來。
“師父!堅持住!”雲無心立刻像個小監工般湊到盆邊,大眼睛緊緊盯着藥汁裏師父的手臂,小臉繃得緊緊的,“阿土嬸說了,越燙效果越好!您忍忍!想想忘塵峰頂的碑!”
白虞燼:“……”
她閉了閉眼,強行壓下抽回手的沖動,任由那滾燙苦澀的藥汁包裹着傷臂。那滋味,當真一言難盡。千年清修,今日竟栽在一盆凡俗草藥湯裏,被個小徒弟拿捏得死死的。她甚至能感覺到玉玦殘靈在識海中都微微波動了一下,仿佛在無聲地…嘲笑?
雲無心見師父終於“乖乖就範”,小臉上頓時綻開一個大大的、心滿意足的笑容,仿佛打贏了一場大仗。她搬了個小木墩坐在藥盆邊,也不嫌藥味沖,就那麼托着腮,認認真真地看着師父泡手,時不時還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點點藥汁水面,一副專業監工的模樣。
“師父,疼不疼?”
“……”
“師父,您看這黑線是不是淡了點?”
“……”
“師父,您別皺眉呀,良藥苦口利於病!”
白虞燼只覺得耳邊像有只小蜜蜂在嗡嗡嗡,識海的刺痛都似乎被這持續的“噪音”放大了。她忍無可忍,睜開眼,冷冷瞥了雲無心一眼:“再多言,便讓你也嚐嚐此湯滋味。”
雲無心立刻用小手捂住嘴,大眼睛無辜地眨巴着,表示自己很安靜。但那滴溜溜轉的眼珠和微微上翹的嘴角,分明寫着“我才不怕”。
小屋裏的氣氛,因爲這“藥廬鬥舌”的插曲,竟奇異地輕鬆了許多。阿土娘看着仙姑那強忍不適卻無可奈何的側臉,再看看小仙子那狡黠又關切的模樣,忍不住悄悄背過身去,肩膀一聳一聳的。連昏迷中的李石頭,緊蹙的眉頭似乎都舒展了一絲。
阿土撓撓頭,看着這“神仙打架”的場面,憨憨地笑了,轉身跑出去:“俺…俺去後山看看,看能不能找點甜的野果子給仙姑壓壓苦!”
藥汁的溫度漸漸降下來,那刺鼻的苦辛味也散去了些。手臂浸泡之處,灼熱刺麻的感覺依舊,但似乎真的有一絲絲微弱的清涼滲透進去,與那陰寒污穢的侵蝕之力形成對抗,帶來些許奇異的舒緩感。雖然效果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聊勝於無。
白虞燼緊繃的神經也稍稍放鬆。她看着盆中藥汁映出的、自己略顯模糊的倒影,還有旁邊小徒弟那專注又帶着點小得意的側臉,心頭那萬載玄冰般的孤寂角落,仿佛被這簡陋小屋裏的煙火氣和聒噪,悄然融化了一角。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玉磬低鳴的震顫,毫無征兆地從她心口深處傳來!
是那塊沉寂的玉玦殘靈!
這一次的波動,並非守護意念,而是一種…奇異的共鳴!如同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一顆石子,漾開微瀾!
白虞燼心神猛地一凜!她立刻內視識海。只見那枚玉玦殘靈正散發出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溫潤光暈,光暈如水波般蕩漾,仿佛在呼應着…呼應着近在咫尺的某個同源氣息!
她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身旁的雲無心!
只見沉睡在少女血脈深處的那股淡青色力量,此刻正隨着她平穩的呼吸,無意識地、極其微弱地流轉着。而在那淡青生機的核心,一點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玉色光點,正隨着玉玦殘靈的波動,同步地、微弱地閃爍着!
如同沉睡的星辰,被遙遠的呼喚喚醒!
玉玦…鑰匙…
沈屹川最後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再次炸響!
白虞燼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三節 廟堂路引
藥汁的苦澀似乎還頑固地殘留在空氣裏,與玉玦殘靈那突如其來的、指向雲無心的微妙共鳴交織在一起,在白虞燼心頭撞出沉悶的回響。玉玦是鑰匙…這線索如同懸在深淵之上的蛛絲,而雲無心血脈中那點與玉玦殘靈呼應的玉色光點,無疑指向了更深的謎團。
她緩緩將手臂從微涼的藥汁中抽出。灰敗的皮膚上,那些暗紅的紋路似乎被藥力稍稍壓制,色澤不再那麼刺眼,但陰寒的侵蝕感和麻木依舊頑固地盤踞在筋骨深處,如同附骨之疽,時刻提醒着她力量的衰弱和時間的緊迫。凡俗草藥,終究杯水車薪。
“師父,怎麼樣?好點沒?”雲無心立刻湊上來,大眼睛緊張地盯着她的手臂,小手想碰又不敢碰。
“嗯。”白虞燼淡淡應了一聲,用幹淨的布巾拭去手臂上的水漬,動作間牽扯到傷處,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您看!我就說阿土嬸的藥管用吧!”雲無心立刻像得了聖旨,小臉放光,得意地瞥了一眼那藥盆,仿佛那是她的傑作,“明天還得泡!我監督您!”
白虞燼沒理會小徒弟的“小人得志”,目光轉向角落裏依舊昏迷的李石頭。胸口冰層下,那詛咒的暗紅絲線確實沉寂了許多,源頭被冰封的效果顯而易見。但根源未絕,這沉寂只是暫時的假象。牛角山後那冰封的泉眼能封多久?血玦意志會否卷土重來?還有那玄玦兵符、玉玦鑰匙、被封印的“九幽之隙”……千頭萬緒,如同無形的枷鎖,纏繞着她這具傷痕累累的軀殼。
凡俗山野,靈氣稀薄,污穢侵染,絕非久留之地,更非恢復實力、探尋真相之所。她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暫時壓制污穢侵蝕、提供相對安穩環境、甚至可能藏有解開玉玦之秘線索的地方。
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如同被遺忘在角落的鑰匙,悄然浮現在她沉寂的心湖——胤都。
大胤王朝的都城。沈屹川曾效忠之地,也曾是……她漫長生命中一個短暫駐足、幾乎被遺忘的驛站。王朝更迭,興衰榮辱,於她不過彈指雲煙。但胤都不同。作爲一國之都,凝聚萬民氣運,自有其浩然龍脈之氣,或可暫時壓制這源自深淵的污穢侵蝕。更重要的是,皇家秘藏,或許留存着某些不爲人知的古老典籍,甚至……關於前朝舊事、關於沈屹川、關於某些隱秘的只言片語?玉玦鑰匙的線索,未必不能在故紙堆中尋得一絲蹤跡。
只是……如何入胤都?如何接近皇家秘藏?以她如今靈力被封、形貌未改的狀態,貿然現身,無異於黑夜明燭。長生者的身份一旦暴露,引來的絕非善意,而是無盡的覬覦與災禍。
“師父?您在想什麼?”雲無心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小丫頭歪着頭,好奇地看着師父陷入沉思的側臉。
白虞燼的目光落在阿土娘身上。這位樸實的農婦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藥盆,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疲憊,以及對仙姑傷勢的憂慮。
“此間事了,吾等需離此地。”白虞燼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入胤都。”
“胤都?!”阿土和他娘都驚得抬起頭。對山野村民而言,京城是遙遠得如同傳說般的存在。
“仙姑…您要去京城?”阿土娘有些手足無措,“那…那俺們…”
“你們留在此處。”白虞燼打斷她,“此院有吾所布寒息,尋常邪祟難侵。李石頭體內詛咒根源暫封,待吾在胤都尋得解法,自會遣人送來。”她頓了頓,看向阿土,“汝父傷勢,需人照料。此地……亦需人看守。”那冰封的污染節點,終究是個隱患。
阿土張了張嘴,看着昏迷的父親和一臉擔憂的娘親,最終用力點了點頭:“俺…俺聽仙姑的!俺守好家!等仙姑回來救爹!”少年眼中雖有失落,但更多的是責任。
“師父,那我們怎麼去胤都呀?”雲無心立刻來了精神,小臉上滿是興奮和好奇,“坐大馬車嗎?聽說京城可大了,有好多好吃的!比阿土哥的‘十全大補湯’好吃一萬倍!”她還不忘踩一腳阿土的“傑作”。
白虞燼自動忽略了小徒弟關於美食的聒噪,目光轉向阿土娘:“村中可有……識得門路之人?能助吾等入胤都,尋一安穩落腳之處,最好……能近宮闈。”
“門路?近宮闈?”阿土娘愣了愣,皺着眉使勁回想,忽然眼睛一亮,“啊!張伯!村東頭的張老伯!他年輕時候好像給京城的大官當過馬夫!前幾年他兒子出息了,在京城外驛站當了個小管事!張伯常念叨,說他兒子認識不少京城裏跑腿辦事的人!”
張伯?前朝舊人?白虞燼心中微動。雖是最底層的門路,但此刻,這或許就是她需要的“鑰匙”。
“煩請引薦。”
>第四節·驛路塵煙
張伯是個須發皆白、背脊微駝的老人,眼神卻還算清亮。聽阿土娘說明來意,又看到白虞燼那清冷得不似凡俗的氣質和手臂上詭異的傷痕,老人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驚疑和敬畏。
“仙姑要去京城謀生路?”張伯的聲音帶着久經世故的沙啞,“還…還想近宮闈?那可是龍潭虎穴啊。”他嘆了口氣,“罷了,既是仙姑所求,老漢就舍下這張老臉,給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寫封信。他在城南驛站當個管馬料的小頭目,認識些三教九流,或許能幫仙姑尋個穩妥的去處。”
一封用歪歪扭扭字跡寫就、沾着劣質墨汁的信很快到了白虞燼手中。信的內容無非是懇求兒子張二狗看在老爹面上,務必幫忙安置兩位遠房遭災投奔的“表妹”,尋個幹淨清靜、最好能沾點貴氣的活計雲雲。
拿着這封帶着泥土和汗漬氣息的“介紹信”,白虞燼帶着一步三回頭、對小李莊依依不舍的雲無心,踏上了通往胤都的官道。
沒有仙家騰雲,沒有神行縮地。師徒二人混跡於南來北往的行商、流民之中,依靠着凡俗的雙腳和偶爾搭上的順路牛車、驢車,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跋涉了數日。
雲無心初時還興致勃勃,看什麼都新鮮,追着問路邊野花的名字,對着拉貨的駱駝大呼小叫。但幾天下來,小丫頭累得夠嗆,小臉也沾滿了灰塵,蔫蔫地靠在白虞燼身邊,抱怨着腳疼,懷念着阿土嬸熬的(不那麼苦的)野菜粥。
“師父,京城還有多遠啊?我的腳都要磨出‘忘塵峰’那麼大的泡了!”雲無心苦着小臉,扯着白虞燼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袖。
白虞燼低頭看了看她腳上那雙快磨破的草鞋,又看了看前方塵土盡頭隱約浮現的巨大城池輪廓,淡淡道:“快了。入城後,需謹言慎行。收起你那點微末伎倆,莫要惹是生非。”
“知道啦知道啦!”雲無心有氣無力地應着,小聲嘀咕,“…比山神老爺的規矩還多。”
胤都南門,人潮洶涌,車馬喧囂。高大的城牆斑駁着歲月的痕跡,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氣。守城的兵卒懶洋洋地檢查着路引,對白虞燼和雲無心這對衣着樸素、風塵仆仆的“姐妹”並未過多留意。張伯那封皺巴巴的信,成了她們順利入城的憑證。
按照信上的地址,幾經打聽,終於在城南一條充斥着馬糞味和汗臭的陋巷盡頭,找到了那個所謂的“驛站”。說是驛站,更像是個大車店和馬廄的混合體。
張二狗是個三十多歲、皮膚黝黑、帶着市儈精明的漢子。他捏着老爹的信,上下打量着眼前兩位“表妹”。大的那個一身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通身的清冷氣度,臉色蒼白,眼神平靜得讓人心頭發怵;小的那個倒是靈動,就是也灰頭土臉的。他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兩位與他那山溝溝裏的“遠房表妹”聯系起來。
“咳…既然是老爹交代,我張二狗肯定盡力。”張二狗搓着手,眼珠轉了轉,“不過二位表妹…想尋個近宮闈的清靜活計?這…這可不好辦啊。宮裏采選宮女那都是千挑萬選,根腳清白,還得有人擔保…”
白虞燼沒說話,只是從袖中摸出一小塊成色極普通的碎銀子——這是離開小李莊時阿土娘硬塞的“盤纏”,放在張二狗面前的破木桌上。
銀子雖小,但足以讓張二狗的眼睛亮了幾分。他一把抓起銀子掂了掂,臉上堆起笑容:“表妹爽快!難辦是難辦…但誰讓我爹開了口呢!正好!我聽說安平公主府上最近在招一批粗使丫頭!安平公主是聖上最疼愛的幼妹,她的府邸就在皇城根下,離宮牆就隔着一條街!那地方,夠不夠‘近宮闈’?”
安平公主?白虞燼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但皇城根下…足夠了。
“甚好。”她頷首。
“不過醜話說前頭,”張二狗收起銀子,壓低聲音,“公主府規矩大得很!進去就是籤死契的奴婢!管吃管住,但月錢少,活計累,動輒打罵!而且…”他瞥了一眼白虞燼包裹着布條的右臂,“表妹你這手…怕是幹不了重活吧?管事嬤嬤那關可不好過!”
“無妨。”白虞燼語氣平淡,“引路即可。”
>第五節 畫中故影
安平公主府的後角門,彌漫着一股混合了脂粉、熏香和隱隱壓抑的氣息。一個穿着藏青色比甲、面相刻薄的中年婦人——王嬤嬤,正拿着名冊,用挑剔的目光掃視着面前一排排從牙行或“門路”送來的丫頭片子。
輪到白虞燼和雲無心時,王嬤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針,首先落在白虞燼過分蒼白的臉上和包裹着布條的右臂上。
“手怎麼了?”聲音又尖又冷。
“舊傷,不慎被柴刀所傷,已無大礙,不妨礙灑掃。”白虞燼垂着眼,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哼,看着就是個病秧子,晦氣!”王嬤嬤毫不掩飾厭惡,目光轉向雲無心,“這小丫頭片子倒是靈巧,幾歲了?叫什麼?”
“我叫雲無心!十…十一歲了!”雲無心挺起小胸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點。
“十一?看着像八九歲!瘦得跟豆芽菜似的!”王嬤嬤撇撇嘴,用筆在名冊上劃拉着,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那個大的,去西苑漿洗房!小的,看着還算機靈,去後花園跟着學侍弄花草!都給我記住了!進了這府裏,就得守規矩!少說話,多做事!手腳麻利點!敢偷懶耍滑,仔細你們的皮!”
漿洗房…白虞燼對這個安排並無異議。西苑偏僻,人跡罕至,正合她意。只是看着雲無心被一個粗使婆子領走時,小丫頭回頭投來的那混合着擔憂和“師父保重”的眼神,她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西苑漿洗房,空氣裏永遠彌漫着濃重的皂角和溼衣服的悶餿味。巨大的木盆,冰冷的井水,堆積如山的衣物,構成了這裏的主旋律。白虞燼的到來,並未引起太多波瀾。這裏的仆婦大多麻木而疲憊,只當她是又一個命苦被賣進來的。
她沉默地做着分派給她的活計——清洗一些下等仆役的粗布衣物。動作並不熟練,甚至有些笨拙,但勝在穩定。冰冷的井水浸泡着布條包裹下的手臂,那陰寒的污穢侵蝕似乎真的被這府邸無形的某種氣場所壓制,麻木感稍減,但刺骨的寒意依舊。
她低垂着頭,神識卻如同無形的觸須,謹慎地探出,感知着這座龐大府邸的氣息。府邸深處,隱隱有幾道微弱的靈力波動,應是供奉的修士或護院,層次不高。更多的,是凡俗的喧囂、奢靡下的空洞,以及一絲深藏的、屬於皇家的暮氣沉沉。
一連數日,波瀾不驚。白虞燼如同一滴水融入了這深宅的暗流,默默清洗着衣物,默默以自身微末靈力對抗着手臂的侵蝕,默默梳理着識海中關於玉玦、兵符的碎片信息。
直到這日午後。
“快!動作都麻利點!公主要去後花園散心!西苑這邊通往花園小徑都給我清掃幹淨!一片落葉都不能留!”一個管事太監尖利的聲音打破了西苑的沉悶。
仆婦們立刻緊張起來,丟下手中的活計,拿起掃帚水桶涌向通往花園的碎石小徑。白虞燼也被一個粗使婆子推了一把:“愣着幹什麼!新來的,去把那邊的落葉掃了!仔細點!”
白虞燼拿起靠在牆角的竹掃帚,走到指定的小徑一角。她並未像其他人那樣賣力揮舞,只是看似隨意地、一下下拂去路徑上的浮塵落葉,動作舒緩,甚至帶着點與這勞役格格不入的韻律感。大部分心神,依舊沉在識海之中。
不多時,環佩叮當,香風隱隱。
一頂軟呢小轎在一群宮女太監的簇擁下,緩緩行來。轎簾低垂,只隱約可見裏面坐着一個身姿窈窕的少女身影。
仆婦們早已跪伏在小徑兩側,頭深深埋下,大氣不敢出。
白虞燼也隨着衆人,微微垂首,屈膝行禮。姿態無可挑剔,卻並無卑微,更像是一種入鄉隨俗的淡然。
小轎行至她清掃的這段路時,不知爲何,速度稍稍慢了下來。
一只白皙纖細、戴着翡翠鐲子的手,輕輕挑開了轎簾的一角。
轎中人的目光,帶着一絲百無聊賴的慵懶,隨意地掃過跪伏的仆婦。當目光掠過那個垂首執帚、一身粗布卻難掩清冷身姿的身影時,少女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慵懶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驚愕和難以置信取代!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住了白虞燼低垂的側臉輪廓!那眉宇間的清冷,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頜的線條……與記憶中那幅深藏在她寢殿暗格中的古老畫像,竟有八九分相似!
那畫像,是她年幼時無意間在父皇遺留的秘匣中發現的。畫中女子白衣勝雪,遺世獨立,立於雪峰之巔,眼神淡漠如俯瞰塵寰。父皇曾醉後喃喃,說那是他年少時驚鴻一瞥的“姑射仙人”,終其一生,念念不忘,遂命宮廷畫聖秘密繪之,藏於深宮。
畫中仙蹤,早已成爲深宮秘聞,隨着先帝駕崩而塵封。她,安平公主李昭,是這世上唯一知曉並保存着那幅畫像的人!
可如今…那畫中人…怎麼會…怎麼可能出現在她的府邸?還穿着一身粗使婢女的衣裳?!
巨大的沖擊讓李昭忘記了呼吸,握着轎簾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轎子停了下來。
死寂。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跪伏的仆婦們不明所以,嚇得瑟瑟發抖。王嬤嬤更是冷汗涔涔,不知哪裏觸怒了公主。
白虞燼依舊垂首,仿佛對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震驚、探究、難以置信的灼熱目光毫無所覺。唯有識海中,玉玦殘靈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
“你……”李昭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終於從喉嚨裏擠出,“抬起頭來。”
白虞燼緩緩抬首。
四目相對。
李昭只覺得呼吸一窒!
眼前的女子,面容蒼白,未施粉黛,粗布荊釵,甚至帶着仆役的仆仆風塵。可那雙眼睛…那雙平靜無波、深邃如寒潭、仿佛映不進世間任何情緒的眼眸…與畫中那睥睨凡塵的眼神,如出一轍!
不是形似!是神似!是骨子裏透出的那種…非人般的清寂!
畫中人…活了?!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席卷了年輕的公主。她死死盯着白虞燼,仿佛要將她看穿。是她?還是…只是巧合?一個酷似畫中仙的凡間女子?
時間仿佛凝固。
“公主殿下?”旁邊的貼身宮女小心翼翼地提醒。
李昭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放下轎簾,聲音恢復了慣常的驕矜,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無事。起轎。”
小轎再次移動,很快消失在花園深處。
跪伏的仆婦們這才敢喘氣,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王嬤嬤惡狠狠地瞪了白虞燼一眼,低聲呵斥:“算你走運!還不快滾回去幹活!再敢沖撞貴人,仔細你的皮!”
白虞燼平靜地收回目光,拿起掃帚,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風暴與她毫無關系。她轉身走向漿洗房,步履依舊沉穩,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幽微的漣漪。
畫像?故人?
看來這趟凡塵之行,比她預想的,要多些枝節了。玉玦的鑰匙尚未找到,公主的“故影”倒先撞了上來。
>(第二卷:鬆間明月照千秋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