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驚弓之凰
凝香閣投毒風波,如同在安平公主李昭心頭狠狠剜了一刀,又澆了一瓢滾沸的辣油。那份驕矜恣意、視深宮如自家後花園的底氣,被那柄烏黑蠕動的銀勺戳得千瘡百孔。蝕魂腐心散…太醫令那驚駭欲絕的表情,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腦海裏。後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着四肢百骸,每每夜半驚醒,都能嚐到喉嚨深處那股腥甜的鐵鏽味。
她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只知賞花鬥鳥、偶爾對着畫中仙影傷春悲秋的安平公主了。她是驚弓之鳥,是置身於蛛網中央、被無數雙幽暗眼睛窺視的獵物。
椒房殿內的氣氛驟然森嚴。熏香依舊嫋嫋,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肅殺。當值的宮女太監行走無聲,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個細微的動靜,便引來雷霆之怒。王嬤嬤更是夾緊了尾巴,那張刻薄的臉繃得像塊青石板,對凝香閣那兩位的態度,從怨毒忌憚徹底變成了敬畏如虎,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能一眼識破如此詭譎奇毒,更能在劇變臨頭時當機立斷、高聲護駕,這份本事和氣度,豈是尋常侍女能有?
李昭斜倚在鋪着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捻着一顆圓潤的南海珍珠。殿內光線有些暗,只留了幾盞角落的宮燈,將她明豔的側臉籠罩在明明滅滅的光影裏,平添了幾分深沉與莫測。她的目光,穿透半開的雕花窗櫺,落在隔壁凝香閣的院牆上,久久不動。
“查得如何了?”她的聲音不高,帶着一絲慵懶的沙啞,卻像淬了冰的刀子,讓侍立一旁的王嬤嬤渾身一顫。
“回…回稟公主殿下,”王嬤嬤連忙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帶着十二萬分的小心,“大理寺和內衛府的人…把張太醫府邸翻了個底朝天…只…只找到幾本尋常醫書和一些散碎銀兩。他那個送藥的弟子,叫…叫李四的,像人間蒸發了,蹤跡全無。張太醫本人…在府中被發現時,已經…已經懸梁自盡了…留了封遺書,說是教徒無方,無顏面對殿下,以死謝罪…”
“自盡?謝罪?”李昭嗤笑一聲,指尖的珍珠被捏得死緊,光滑的表面映出她眼底冰冷的嘲諷,“好一個幹淨利落!好一個死無對證!”她猛地坐直身體,鳳眸中寒光四射,“真當本宮是傻子不成?!張炳元在太醫院熬了二十年才爬到副院判的位置,謹小慎微得跟個鵪鶉似的!他那點膽子,敢碰蝕魂腐心散?還敢把這麼要命的東西經他徒弟的手送到本宮藥罐子裏?背後沒人給他撐腰遞刀子,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殿…殿下明鑑!”王嬤嬤嚇得膝蓋發軟,差點跪下。
“太醫院…”李昭緩緩靠回榻上,眼神幽深如寒潭,“水渾得很呐。我那好皇兄龍體欠安,幾位皇子心思浮動…盯着這塊肥肉的狼,可不止一只。”她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凝香閣方向,“倒是凝香閣那位…白虞燼…”
這個名字在她舌尖滾過,帶着一種奇異的重量。
“她這幾日,如何?”李昭狀似隨意地問。
“白…白姑娘…”王嬤嬤連忙改口,語氣恭敬,“安分得很。每日按太醫方子煎藥,親自送到寢殿門口,由奴婢接手送入。除了去藥庫取藥,幾乎足不出凝香閣。那雲無心小丫頭倒是活潑些,在院裏喂喂鳥,侍弄下花草…就是…就是前日差點把魚食當香料撒進藥罐裏,被白姑娘及時攔住了…”王嬤嬤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公主的臉色。
李昭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轉瞬即逝。“手呢?她那傷?”
“還是裹着布條,看着…似乎沒好利索。奴婢按殿下吩咐,送去的上好金瘡藥和溫補藥材,她都收了,也用了。”
“嗯。”李昭應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望着凝香閣的方向,若有所思。畫中人…識毒人…這白虞燼,就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璞玉,表面沉靜無波,內裏卻藏着讓她心驚也讓她好奇的光華。那日銀勺驚變時,她喊出的那句“護駕”,聲音裏的清冽與鎮定,絕非僞裝。還有她看向藥房時,那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洞悉了某種污穢本質的冰冷殺意?那絕非一個普通侍女該有的眼神。
這深宮之中,危機四伏。她需要一個臂助,一個真正能在暗處替她看清魑魅魍魎的人。這白虞燼…或許是柄雙刃劍,但眼下,這柄劍,她不得不用,也必須握在手裏。
“傳話,”李昭忽然開口,打破了殿內的沉寂,“明日午後,本宮要去御花園賞荷。讓凝香閣備些清淡的點心…嗯,白虞燼親自準備。再告訴雲無心那小丫頭,本宮許她跟着去玩玩。”
王嬤嬤一愣,隨即躬身:“奴婢遵命。”
>第二節 御苑驚鴻
翌日午後,天光晴好。御花園內碧波蕩漾,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微風拂過,帶來荷香陣陣,也驅散了幾分深宮沉鬱。
安平公主的儀仗不算鋪張,卻也足夠彰顯皇家威儀。李昭換了一身天水碧的輕軟宮裝,外罩月白雲紗披帛,烏發鬆鬆挽起,斜簪一支點翠嵌珠步搖,少了幾分平日的驕矜凌厲,多了幾分清麗柔美。她斜倚在鋪着軟墊的臨水亭榭欄杆邊,纖纖玉指捻着魚食,有一搭沒一搭地撒入池中,引得錦鯉爭相簇擁,攪碎一池碧水。
亭外,隨侍的宮女太監垂手侍立。王嬤嬤親自捧着一個精致的紫檀木食盒,侍立在公主身側稍後。亭中石桌上,已擺開了幾碟時令鮮果和清茶。
白虞燼一身藕荷色宮裝,靜靜侍立在亭角陰影處,如同融入背景的一幅淡墨仕女圖。她低垂着眼瞼,氣息沉靜,仿佛周遭的喧囂與她無關。只有包裹着布條的右臂,在垂落的寬袖遮掩下,依舊能感受到那陰寒侵蝕帶來的細微刺痛。御花園中草木繁盛,生氣濃鬱,對壓制污穢略有助益,卻也讓她時刻警惕着可能的窺探。
雲無心則被特許在亭外不遠處的花圃邊玩耍。小丫頭換了身水紅色的小宮裙,梳着雙丫髻,像只被放出籠子的小雀,在花叢間穿梭。一會兒踮腳去嗅盛放的芍藥,一會兒又蹲在地上,用樹枝小心翼翼地撥弄一只慢吞吞的蝸牛。只是那雙靈動的眼睛,時不時地瞟向亭子裏,尤其關注師父和那個漂亮但很凶的公主。
“白虞燼。”李昭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帶着一絲漫不經心。
“奴婢在。”白虞燼上前半步,垂首應道。
“這點心,”李昭用下巴點了點王嬤嬤捧着的食盒,“是你做的?”她並未回頭,目光依舊落在爭食的錦鯉上。
“是。按殿下吩咐,取了些新采的荷葉、蓮子,輔以茯苓、山藥、蜂蜜,做了些蓮子茯苓糕和荷葉糯米卷,取其清淡微甘,應時應景。”白虞燼的聲音平緩無波,聽不出情緒。
李昭這才微微側首,目光落在白虞燼低垂的眉眼上。陽光透過亭角的琉璃瓦,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更顯得那份清冷疏離不似凡塵。李昭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畫中人…真的活生生站在眼前。
“呈上來吧。”李昭收回目光,語氣隨意。
王嬤嬤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食盒放在石桌上,打開盒蓋。一股清雅的荷葉混合着蓮子清甜的氣息頓時彌漫開來。只見盒中點心小巧精致,蓮子茯苓糕潔白如玉,點綴着金黃的桂花;荷葉糯米卷碧綠通透,隱約可見內裏包裹的餡料,形如翠玉卷軸,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動。
李昭拈起一塊蓮子茯苓糕,並未立刻入口,指尖傳來的觸感溫潤細膩。她眼波流轉,忽然看向亭外正蹲在地上數螞蟻的雲無心,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雲無心。”
“啊?”小丫頭正數得起勁,聞聲茫然抬頭。
“過來。”李昭招招手。
雲無心看了看師父,見白虞燼微微頷首,才小跑着過來,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公主殿下。”
李昭將手中那塊精致的蓮子茯苓糕直接遞到雲無心面前,鳳眸微眯,帶着一種審視的玩味:“這點心,看着不錯。賞你了。”
空氣瞬間凝滯。
王嬤嬤瞳孔一縮,後背瞬間沁出冷汗!公主這是…這是讓雲無心試毒?!雖然殿下免了白虞燼嚐藥之責,可這…這未免也太…
亭中侍立的宮人們更是大氣不敢出,頭垂得更低了。
雲無心看着近在咫尺、散發着誘人香氣的點心,又看看公主那似笑非笑、看不出真實情緒的臉,小腦袋瓜有點轉不過來。賞…賞給她?公主有這麼好心?上次那碗“閻王爺”湯藥可把她嚇壞了!
她下意識地又看向師父。
白虞燼依舊垂首侍立,身形紋絲不動,仿佛公主賞賜的只是一塊尋常石頭。唯有那包裹在布條下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
雲無心見師父沒表示,又實在抵不過那點心的誘惑,咽了口唾沫,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塊雪白溫潤的糕點。她沒立刻吃,而是學着師父教她的,先仔細聞了聞——嗯,香香的,甜甜的,沒有怪味。又看看顏色——白白嫩嫩,沒有黑點點。
“謝…謝公主殿下賞。”雲無心小聲說着,終於忍不住,啊嗚一口,咬了下去。
糕點入口即化,蓮子的清甜、茯苓的淡香、蜂蜜的溫潤完美融合,細膩綿軟,好吃得小丫頭眼睛瞬間眯成了月牙,腮幫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嘟囔:“唔…好…好吃!”
李昭的目光,卻並未停留在雲無心滿足的小臉上。她的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從雲無心接過點心的那一刻起,就牢牢鎖定了白虞燼!從發梢到指尖,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微變化。
然而,沒有。
一絲一毫的緊張、擔憂、憤怒、阻攔…都沒有。
白虞燼就那麼靜靜地站着,如同一尊沒有呼吸的玉雕。仿佛雲無心吃下的,真的只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點心。那份平靜,甚至比恐懼更讓李昭心驚。是篤定點心無毒?還是…根本不在意這小小侍女的生死?
李昭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翻涌上來,有試探落空的失落,有被這份超然平靜隱隱刺傷的不甘,還有一絲更深沉的忌憚。這白虞燼…她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就在亭內氣氛微妙凝滯之際,亭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和略顯急促的通傳:
“啓稟公主殿下!陳侍郎、趙御史、王學士求見!”
>第三節 珠璣藏鋒
通傳聲打破了亭中微妙的氣氛。
李昭眼底那點復雜情緒瞬間斂去,重新覆上屬於安平公主的驕矜與疏離。她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指尖並不存在的糕點碎屑,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試探從未發生。
“讓他們過來吧。”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慵懶。
王嬤嬤如蒙大赦,連忙示意宮人收拾點心盒子。雲無心也機靈地把剩下小半塊糕點塞進嘴裏,腮幫子鼓鼓地退到白虞燼身邊,大眼睛好奇地望向亭外小徑。
不多時,三位身着緋色官袍的官員在小太監引領下,沿着九曲回廊,步履沉穩地行至亭外。爲首一人年約四十許,面白微須,氣質儒雅,正是戶部侍郎陳文遠;其左後側是監察御史趙秉忠,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右後側則是翰林院侍講學士王允之,須發花白,一派老成持重。
三人行至亭前,躬身行禮:“臣等參見安平公主殿下。”
“免禮。”李昭虛抬了抬手,並未起身,依舊保持着倚欄的姿態,目光淡淡掃過三人,“三位大人不在前朝議政,怎麼有閒暇到本宮這御花園裏賞荷來了?”語氣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揶揄。
陳文遠作爲代表,上前半步,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殿下說笑了。臣等此來,一是聽聞殿下前些日子鳳體微恙,特來請安問福;二來嘛…”他話鋒微轉,笑容裏多了幾分官場特有的圓滑,“也是受幾位同僚所托,想探探殿下口風。眼看秋闈在即,各地才子匯聚胤都,這鹿鳴宴的規制、主考副考的人選…禮部那邊遞了幾次折子,陛下都留中不發。殿下素來受陛下愛重,不知…可知曉陛下聖意如何?”
李昭心中冷笑。請安問福是假,探聽聖意、替背後主子前來摸風向是真。秋闈取士,關乎國本,更關乎朝堂勢力格局的重新洗牌。皇帝哥哥龍體抱恙,心思難測,各方自然坐不住,想從她這個看似不問朝政、實則聖眷頗濃的皇妹這裏撬開一條縫。
“哦?秋闈啊…”李昭拖長了調子,指尖捻着魚食,一粒一粒丟入池中,看着錦鯉爭搶,語氣閒適得像在談論天氣,“陛下龍體欠安,靜心休養,國事自有太子監國、閣臣輔政。這秋闈取士,乃爲國掄才,自有祖宗法度和吏部、禮部依例操辦。陳大人身爲戶部侍郎,莫非也操心起禮部的差事了?還是說…戶部今年的秋稅,已經收齊了?讓陳大人如此清閒?”
一番話,綿裏藏針,軟中帶硬。既點明了皇帝不管事、太子監國的現狀,又暗諷陳文遠手伸得太長,還順帶敲打了戶部的差事。
陳文遠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連忙躬身:“殿下教訓的是,是臣唐突了。戶部秋稅收繳,正在緊要關頭,不敢懈怠。只是同僚們憂心國事,見陛下遲遲未決,心中焦慮,故托臣等前來,絕無他意。”
一旁的御史趙秉忠見陳文遠吃癟,清咳一聲,接口道:“殿下明鑑。秋闈乃朝廷盛典,亦關乎天下士子之心。主考人選遲遲不定,恐引物議,以爲朝廷輕慢士林。臣等身爲言官,亦有風聞奏事、拾遺補闕之責,故鬥膽進言,望殿下體察下情,若知陛下聖意,或可稍解朝野疑慮。”
這話就帶上點言官“死諫”的意味了,隱隱有施壓之嫌。
李昭鳳眸微眯,眼底掠過一絲寒光。這趙秉忠,向來以剛直敢言著稱,背後站的是誰,她心裏有數。
“趙御史此言差矣。”李昭聲音冷了幾分,“陛下乃九五之尊,乾綱獨斷。何時下旨,用何人爲考官,自有聖心裁奪。朝野若有疑慮,當上疏言明,由陛下聖裁,或由太子殿下定奪。本宮一介女流,深居宮闈,豈敢妄測聖意,更遑論‘稍解疑慮’?趙御史讓本宮體察下情,莫不是想讓本宮幹政?這頂帽子,本宮可戴不起!”
“臣不敢!”趙秉忠被李昭連消帶打,扣上一頂“暗示公主幹政”的大帽子,臉色微變,連忙躬身請罪,“臣絕無此意!只是憂心國事,言辭急切,望殿下恕罪!”
一直沉默的王允之見狀,適時地出來打圓場,他捋着花白的胡須,慢悠悠道:“殿下息怒。陳大人、趙大人也是一心爲公,爲國求賢心切。陛下聖明燭照,想必心中已有定奪。只是這鹿鳴宴的規制細節,禮部奏請陛下增設‘寒門學子席’與‘海外藩屬觀摩席’,此事關乎朝廷體面與懷柔遠人,不知殿下以爲…是否妥當?”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從敏感的主考人選跳到了相對具體的宴會安排上,還拋出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實則也隱含政治傾向的問題。
李昭看着這三位各懷心思、言辭機鋒不斷的老狐狸,心頭一陣厭煩。這深宮朝堂,步步皆是陷阱,句句暗藏玄機。她正要開口,眼角餘光卻瞥見亭角陰影處,那抹始終沉靜的藕荷色身影。
白虞燼依舊低眉垂目,仿佛亭中的唇槍舌劍與她毫不相幹。然而,就在王允之提到“海外藩屬觀摩席”的刹那,李昭敏銳地捕捉到,白虞燼那包裹在布條下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那動作快如電光火石,若非李昭一直分了一絲心神在她身上,幾乎就要錯過。像是指尖無意識的輕顫,又像…是一種本能的、帶着某種深意的觸動?與“海外藩屬”有關?
李昭心頭疑雲驟起。這白虞燼…難道還通曉外藩之事?
她按下心中疑慮,面上不動聲色,順着王允之的話,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嘲弄道:“王學士倒是提醒本宮了。禮部想得周全,既要彰顯我大胤海納百川之氣度,又要讓那些海外蠻夷見識天朝上邦的威儀。設席觀摩,倒也無妨。只是…”她話鋒一轉,鳳眸掃過三位大臣,“可別讓那些藩屬使節,把鹿鳴宴當成了他們自家部落的篝火宴,席間鬧出什麼有辱斯文的動靜來,丟的可是朝廷的臉面。屆時,禮部諸公,還有舉薦此議的諸位大人,臉上怕也不好看吧?”
她將“舉薦此議”幾個字咬得略重,目光似笑非笑地掃過陳文遠。陳文遠是戶部侍郎,但其座師與禮部尚書關系匪淺,這增設席位的提議背後,未必沒有他的手筆。
陳文遠臉色微變,連忙道:“殿下慮事周全!禮部定當嚴加約束,定不使藩屬失儀!”
“如此甚好。”李昭懶懶地揮了揮手,“本宮乏了。三位大人若無其他要事,便請回吧。秋闈之事,自有陛下與太子聖斷。本宮一介閒人,只知賞花喂魚,朝堂大事,不敢置喙。”
逐客令下得幹脆利落,還帶着點自嘲。三位大臣面面相覷,知道今日是探不出什麼了,只得躬身告退:“臣等告退,殿下鳳體金安。”
看着三位緋袍身影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小徑盡頭,李昭臉上的慵懶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她端起石桌上微涼的茶盞,指尖摩挲着細膩的瓷壁,目光再次投向亭角。
“白虞燼。”
“奴婢在。”
“剛才王允之提到‘海外藩屬’,你似乎…有所觸動?”李昭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回避的穿透力,鳳眸銳利如刀,直刺白虞燼。
亭內空氣瞬間凝滯。王嬤嬤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白虞燼緩緩抬首,迎上李昭審視的目光。那雙平靜無波的眼底,仿佛深潭微瀾,隨即又歸於沉寂。她微微屈膝,聲音依舊清冷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回殿下,奴婢失儀。只是…奴婢家鄉靠海,幼時曾聽老人言,海外諸島,風俗迥異,尤重‘海神祭’。其祭品血腥,儀式詭譎,常以活牲甚至…生人獻祭。奴婢方才聞‘海外藩屬’,想起舊聞,心中不適,故指尖微顫,驚擾殿下,請殿下責罰。”
一番話,滴水不漏。以幼年聽聞解釋瞬間的異動,合情合理。既解釋了那微小的動作,又隱晦地點出了藩屬可能的“有辱斯文”之處,恰好與李昭方才敲打陳文遠的話呼應上了。
李昭盯着白虞燼看了許久,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一絲僞裝的痕跡。然而,那雙眼睛太深,太平靜,如同萬年不化的玄冰。
“原來如此。”李昭緩緩收回目光,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掩去眼底的深思,“倒是個…有趣的舊聞。本宮記下了。”她放下茶盞,目光轉向亭外正追着一只蝴蝶跑得小臉通紅的雲無心,鳳眸中閃過一絲無奈,揚聲喚道:
“雲無心!”
“啊?”小丫頭一個急刹車,茫然回頭,手裏還捏着幾片剛揪下來的花瓣。
李昭對王嬤嬤使了個眼色。王嬤嬤會意,連忙捧起桌上那個裝着剩下點心的精致鎏金琺琅彩點心匣子。
李昭下巴微抬,示意雲無心的方向,聲音帶着一絲驕矜的命令,卻又奇異地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這點心匣子,賞她了。省得她手閒,再去禍害本宮的錦鯉和花木。”她頓了頓,鳳眸斜睨了白虞燼一眼,語氣加重,意有所指:
“白虞燼,管好你這小閻王!再讓她毛手毛腳,把魚食倒進陳侍郎的茶盞裏,或是把王學士的胡子當花肥薅了…本宮就把她塞進這點心匣子裏,打包送到南海當貢品!聽見沒?”
“奴婢遵命。”白虞燼垂首應道,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雲無心則抱着那沉甸甸、金燦燦的點心匣子,看看裏面誘人的糕點,又看看公主“凶巴巴”卻賞了她點心的臉,再看看自家師父,大眼睛眨巴眨巴,徹底懵了。這公主…到底是凶還是不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