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林小野便醒了。
火堆已然熄滅，只剩下一捧尚有餘溫的灰燼。
柳芸娘也醒了，許是昨晚那碗熱湯和“神仙托夢”帶來的些許希望，她的臉色雖然依舊憔悴，但眼神裏少了些死寂，多了些堅韌。她默默地將林石頭搖醒，開始收拾那少得可憐的行囊。
林小野走到土坯房外，清晨的空氣帶着刺骨的寒意，她昨夜將枯樹枝搭在瓦罐口，做了個簡易的承接露水的裝置，本來只是碰碰運氣，不曾想罐子底部真積了些水，雖然不多就兩三口，但也適時的解了燃眉之急。而且，這裏有水汽，說明離這裏不遠一定有水源，因爲她在破廟也試過同樣的方法，根本沒用。
“今天得沿着可能有水脈的方向走。”林小野回到土屋，對柳芸娘低聲道。她根據昨天觀察到的地勢起伏和植被分布痕跡，在心裏大致規劃了一條路線——沿着這條幹涸河床的上遊方向，理論上找到水源的機會更大些。
三人再次上路。
晨霧稀薄，籠罩着死氣沉沉的原野。沒走多遠，他們便看到了更加觸目驚心的景象。路旁開始出現零星的新墳，有些只是淺淺的土坑，
上面隨意堆了幾塊石頭，甚至能看到被野狗或豺狼刨開的痕跡，露出裏面殘缺的、裹着破布的屍骸。空氣中彌漫着若有若無的腐臭味，引來成群的蒼蠅，嗡嗡作響。
林石頭嚇得緊緊抓住林小野的手，小臉煞白，柳芸娘也別過頭去，胃裏一陣翻騰。
越往前走，這樣的景象越多。後來，他們甚至看到了一處顯然是集體掩埋的大坑，泥土還是新鮮的，但掩埋得極其草率，幾只枯瘦的手腳突兀地伸在外面，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坑邊散落着破舊的草鞋、缺了口的碗，無聲地訴說着埋葬時的倉促與絕望。
這是一條用屍體和墳墓鋪就的“路”。
林小野抿緊嘴唇，目光掃過這些慘狀，心中並無太多恐懼，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冰冷。
這就是亂世，這就是飢荒。
個體的生命，卑微如草芥。
她更加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在這種環境下，活人有時比死人更危險。
果然，在繞過一片小樹林時，她們被攔住了。
攔住他們的是兩個男人，雖然同樣面黃肌瘦，但眼神卻帶着流民所沒有的凶悍和貪婪。他們手裏拿着棍棒和削尖的竹竿，不懷好意地打量着林小野三人，目光尤其在柳芸娘和林小野身上停留，帶着令人不適的凝視。
“站住！”爲首一個臉上帶着刀疤的漢子喝道，聲音沙啞，“把身上的吃的和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
柳芸娘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將林石頭護在身後。
林小野上前一步，將母親和弟弟擋在身後，手中的木棍橫在身前，冷眼看着這兩人。
“我們也是逃荒的，身上什麼都沒有。”她的聲音平靜，聽不出絲毫慌亂。
“什麼都沒有？”刀疤臉旁邊一個矮個子男人嗤笑一聲，目光淫邪地在柳芸娘和林小野身上打轉，
“這娘們雖然瘦了點，模樣還行。這小丫頭片子應該能換點糧食，至於這個最小，肉肯定很嫩，嘿嘿嘿嘿——”
這話一出，柳芸娘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林小野的握棍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們吃人，
他們居然真的吃人，而且說的如此光明正大。
“我說了，我們什麼都沒有。”林小野重復了一遍，語氣加重，
“如果你們想搶，可以試試。”她微微側身，露出了別在腰後那根更加尖銳、被她悄悄打磨過的燧石短刺。
那兩人看到她腰間的石刺，以及她那雙與他們印象中孩童截然不同眼睛，不由得怔了一下。
這丫頭，邪門！
刀疤臉眯起眼睛，似乎在權衡，
他們貪婪，但也惜命。
這丫頭看起來不好惹，而且對方加小孩兒算兩個半人，兩方人數旗鼓相當真動起手來，就算能拿下，自己這邊難免掛彩。
在這缺醫少藥的時候，受傷基本等於死亡。
“大哥，別跟他們廢話！搶了再說！”那矮個子急躁地揮舞着竹竿就要上前。
“慢着！”刀疤臉突然喝道，他死死盯着林小野，“丫頭，你叫什麼？哪來的？”
林小野心中一動，面上不動聲色：“問這個做什麼？”
“看你這股狠勁，不像普通農戶。”刀疤臉道，
“我們兄弟也只是想找條活路。你要是識相，把吃的交出來，或者，告訴我們，你們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林小野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她冷笑一聲：
“怎麼活下來的？翻石頭，啃樹皮，吃蟲子。你們要是拉得下這個臉，也能活。至於吃的——”
她將那個空癟的破包袱扔到對方面前，“自己看。”
包袱散開，裏面只有幾件破衣服和幾塊幹硬的蘆根塊莖。
那矮個子用竹竿撥弄了一下，失望地啐了一口：“媽的，真是一群又窮又橫的餓死鬼！”
聽到這句話，林小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大家都窮餓窮餓，到底在優越什麼，神經病。
刀疤臉看着地上的蘆根，又看了看林小野腰間那明顯是精心打磨過的石刺，眼神閃爍了幾下。
這丫頭不簡單。而且，爲了這點東西拼命，不值當。
“晦氣！”他罵了一句，揮揮手，“我們走！”
看着兩個男人罵罵咧咧地消失在樹林另一頭，柳芸娘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林小野及時扶住。
“娘，沒事了。”林小野能感覺到母親身體的劇烈顫抖。
“他們——他們剛才——”柳芸娘的聲音帶着哭腔，後怕不已。
“他們只是欺軟怕硬。”林小野冷靜地道，“只要我們表現得不怕死，他們就不敢輕易動手。”
她彎腰撿起包袱，拍了拍上面的塵土，“走吧，這裏不能久留。”
經過這場驚嚇，三人都沉默了許多，只是埋頭趕路。
中午時分，他們幸運地找到了一小片尚未完全幹涸的泥沼，水雖然渾濁，但經過林小野的過濾和煮沸，總算補充了水分。
就着這點熱水，他們分食了最後幾塊硬得像石頭的蘆根。
只是下午，天氣驟變，烏雲匯聚，狂風卷着沙土撲面而來，天色昏黃一片。
“刮大風了！還下土！”柳芸娘驚呼，語氣中帶着驚慌。
這可不是下雨，漫天的塵土讓人睜不開眼，呼吸艱難，
林小野的臉色也更加凝重。
在荒野中，遭遇這種沙塵天氣，能見度降低，容易迷路，塵土吸入肺裏更是麻煩。
“快！用布蒙住口鼻！找地方避一避！”她焦急地四處張望。
可是，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平坦的荒原，連棵像樣的大樹都沒有。
狂風卷着沙土劈頭蓋臉地打來，讓人幾乎窒息。
三人用破布捂住口鼻，眯着眼睛，在風沙中艱難前行。林石頭被風沙吹得東倒西歪，柳芸娘也艱難地護住腹部。
“去那邊！”林小野指着遠處一個凸起的、黑乎乎的影子，像是一塊巨大的岩石。
三人頂着狂風沙塵，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那塊巨石奔去。沙土打在臉上生疼，眼睛都難以睜開。
終於，他們跑到了巨石下。這塊石頭有一面略微內凹，形成了一個淺淺的、勉強可以容納三人蜷縮進去的凹陷處。
林小野讓柳芸娘和林石頭擠在最裏面，自己則擋在外面，用身體爲他們阻擋一部分風沙。
風沙依舊肆虐，天地間昏黃一片，林小野能感覺到母親和弟弟在自己身後瑟瑟發抖，既是因爲寒冷，也是因爲恐懼。
這場風沙，是新的考驗。
只是不曾想，倏忽間一陣熟悉的、帶着咒罵的腳步聲穿透了風沙的呼嘯。
“媽的！這鬼天氣！吃一嘴土！”
“大哥，那邊！那邊有塊大石頭能避風。”
林小野心中猛地一沉，伸頭望去，只見風沙中，那兩個剛剛離開不久的身影，
刀疤臉和矮個子，正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們藏身的巨石跑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