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縣衙後堂,與外面百姓想象中的森嚴不同,反倒透着幾分俗氣的奢華。紫檀木的茶幾上擺着細瓷茶盞,牆上掛着寓意“富貴牡丹”的工筆圖,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甜膩的熏香,混合着陳年木頭和紙張的味道。

林瀾垂手立在堂下,身上破爛的衣衫與這環境格格不入。他低眉順眼,刻意收斂起所有可能引起誤判的鋒芒,心中卻如同精密儀器般高速運轉,分析着眼前的局勢和這位徐知縣。

徐天鴻四十多歲年紀,面團團一張臉,皮膚保養得極好,手指白皙肥短,一枚碩大的翡翠扳指幾乎要箍進肉裏。他並沒穿官服,只着一身帶暗紋的青色綢緞便袍,更添了幾分隨意下的威壓。他慢條斯理地撥弄着茶盞蓋碗,發出清脆的碰撞聲,許久才抬起眼皮,掃了林瀾一眼,那目光渾濁,卻透着商人般的精明。

“林子珩?”聲音不高,帶着點慵懶的拖腔。

“罪民在。”林瀾躬身應答,姿態放得極低。

徐天鴻沒讓他起身,反而拿起旁邊小幾上放着的一只竹筒,上邊燙着三個字,正是林瀾昨日售出的潔潔靈。他晃了晃,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臉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

“這東西,叫潔潔靈?你做的?”

“回縣尊話,是罪民偶得古方,胡亂試制,登不得大雅之堂。”林瀾謹慎地回答,將功勞推給虛無縹緲的“古方”,是當下最穩妥的選擇。

“胡亂試制?”徐天鴻嗤笑一聲,將竹筒放回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能把這污穢之物,弄得比皂角還好用,你這‘胡亂’倒是頗有章法嘛。”

他站起身,踱到林瀾面前,肥胖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本官聽聞,你之前在集市上,用這玩意兒換了些銀錢吃食?”

林瀾心頭一緊,知道戲肉來了。“是……罪民實在是飢渴難耐,才出此下策,望縣尊恕罪。”他立刻做出惶恐狀。

“下策?”徐天鴻繞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在他破爛的衣衫和沉重的木枷上停留片刻,“對本官來說,這或許是條上策也未可知。”

他停住腳步,語氣變得不容置疑:“這方子,還有這制作的法子,你獻於本官。念在你尚有幾分巧思,本官或可關照一二,讓你這流放之路,走得舒坦些。”

圖窮匕見。沒有迂回,沒有試探,直接索要核心利益。這就是權力最簡單直接的運作方式。

林瀾沉默着,大腦飛速計算。硬頂是死路一條。痛快交出,或許能換來一時安穩,但失去了唯一的價值,在這位貪婪的知縣眼裏,自己立刻就會變回那個可以隨意處置的流犯,生死難料。必須保留一部分主動權,必須讓對方覺得自己“有用”,而且有“持續的用處”。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爲難和誠懇:“縣尊明鑑,此物制作,並非單靠方子。取材、火候、攪拌時機,稍有差池,便前功盡棄,甚至……甚至可能產生毒穢之氣。罪民實是飢渴難耐,冒險一試,僥幸成功,並非對縣尊藏私,縣尊您拿小可的配方,着人制作不成倒在其次,萬一傷害了縣尊大人貴體,可不是小可我的萬死了。不如……不如由小可代爲制作,定期將成品孝敬縣尊,豈不穩妥?”

徐天鴻眯起了眼睛,盯着林瀾,聽他改爲自稱“小可”,眼神閃爍,似乎在判斷他話裏的真假,以及這背後的小心思。堂內一時間靜得可怕,只有熏香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半晌,徐天鴻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林瀾的肩膀道:“你這?”

笑罷,他臉色一肅:“也罷。本官就給你這個機會。每十日,交五十罐這等成色的潔潔靈上來。做得好,自有你的好處。若是敷衍了事,或者敢耍什麼花樣……”他沒有說下去,但眼神裏的寒意已經說明了一切。

“小可不敢!定當盡心竭力!”林瀾連忙躬身應下,背後驚出一層冷汗。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妥協,自己從此被綁上了徐知縣的戰車,或者說,成了他砧板上的一塊肉。

“嗯。”徐天鴻滿意地點點頭,揮了揮手,“去吧。需要什麼材料,跟王師爺說,他會給你行些方便。”

離開縣衙,重新回到流放隊伍中,林瀾的心情比去時更加沉重。雖然暫時化解了危機,還獲得了有限的“材料自由”,但他清楚,自己徹底暴露了,未來的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徐天鴻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絕不會滿足於區區清潔液。

蘇婉清看到他平安歸來明顯鬆了口氣,但看到他凝重的神色,知道事情絕不簡單。林瀾簡略地告訴了她結果,隱去了其中的凶險,只說是知縣看上潔潔靈,讓他們定期制作。

“這……是福是禍?”蘇婉清憂心忡忡。

“嘿,是禍躲不過。”林瀾望着遠處連綿的群山,聲音低沉,“走一步看一步罷。”

隊伍繼續前行,氣氛卻悄然發生了變化。押解的差役,尤其是那個頭目,對林瀾的態度明顯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客氣”,雖然依舊呼來喝去,但少了些隨意的打罵。其他流人看林瀾的眼神也更加復雜,有羨慕,有嫉妒,也有餘賬房那種毫不掩飾的鄙夷。

數日後,隊伍總算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流民溝——一個位於山坳處的流放者聚居點,這裏從許久之前就是一個村落,村民們不敢說安居樂業,也能做到自給自足。後來,就有騎着馬的異族人揮舞着馬刀來劫掠物資和人口,還有附近的山匪,也會時不時光顧。這裏的邊民曾經向縣裏報訊,卻杳無回音,於是能跑的動的青壯都往關內跑了。此地屋舍破敗、田地荒蕪,便成了流放之地。

村莊目光所及,看不到像樣的屋舍,只有一個個覆着枯草敗葉的土包隆起在地面上,冒着幾縷若有若無的炊煙,那是此地特有的、半埋於地下的居所——地窨子。污穢、貧窮與絕望的氣息,混雜着北方凜冽的寒氣,幾乎凝成了實質。管理此地的,是幾個面色凶狠、如同牢頭般的胥吏,裹着厚厚的棉衣,在寒風中呵斥指揮。

流人們依據罪責與文書被分別安置,充軍的不會在這裏落腳,他們往下一站趕了;這裏的村民,最大的罪過也就是繳不上捐稅,被全家遷徙來此墾荒的,每家分得一個地窨子容身,雖破敗,總算能遮蔽風寒。

像林瀾和蘇婉清這種擺明了是家族失勢被清算,那文書內容簡直就是慘不忍睹,再加上林瀾早期的那般古怪表現,他就應該被安排睡大街、睡水溝、睡雪地……最後客死異鄉。實際上如果不是林瀾的人格穿越過來,僅憑我們的林子珩林公子自己那份寧折不彎的書生意氣,他其實也可以自己很好地導向這個結局。

幸而如今的林瀾不僅順從謙恭,更重要的是,他竟真能拿出些硬通貨來。在這罪囚之地,能獻給差役和胥吏的,不僅僅是態度,更是實實在在的銀錢。這筆錢雖不多,但在這一群窮困潦倒的流人中,已足夠扎眼。因此,他和蘇婉清竟被格外開恩,分到了兩個相鄰的地窨子。

這兩間地窨子挖築在山坡背風處,低矮簡陋,門是用粗陋的木板胡亂拼湊的,牆壁和屋頂糊着泥巴,嵌着草梗,依舊四處透風。但終究是半截身子埋在相對暖和的地裏,比那直接暴露在風寒中的棚戶強了太多。兩人僅隔着一條窄窄的、凍得硬邦邦的土埂,算是一“牆”之隔,在這荒寒的絕地,成了彼此唯一能望見的熟稔身影。

安頓下來後,林瀾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始履行對徐知縣的“義務”。他在聚居點邊緣找到一小塊相對平整的空地,壘起簡易的灶台,在胥吏和差役明裏暗裏的監視下,開始收集無患子果核、幹燥的艾草、相對幹淨的草木灰。蘇婉清則默契地協助着他,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無需言語的協調感。

“……本來最好的選擇是使用動物油脂,但遼東天氣寒冷,攝入油脂比起用作清潔,這個輕重緩急我們還是要拎得清……所以還是要盡快弄到更多無患子,或者找到替代品。”林瀾低聲嘟囔,又像是在對蘇婉清解說。潔潔靈是他們目前唯一能拿出來交換的東西,是獲取食物、改善處境的關鍵,除此之外,還有徐縣令的盤剝。

蘇婉清點了點頭,臉上帶着憂色:“我方才四處打聽了一下,這裏的人都說無患子在這片山裏不算常見,要到更南邊的山谷才多。偶爾有貨郎帶來,價格也不便宜。”

果然。林瀾的心沉了沉。原料限制是規模化生產的第一道坎。他必須找到本地更容易獲取的、具有類似效果的植物。接下來的幾天,林瀾在完成胥吏分派的砍柴、拾糞等強制勞役的間隙,像個植物學家一樣,在聚居點周圍的山坡、溪邊仔細搜尋。他辨認着各種草木,回憶着林子珩的知識碎片和現代植物學的常識,嚐試搗碎、浸泡,測試其清潔效果。

這個過程緩慢而充滿不確定性。許多植物要麼無效,要麼有刺激性,甚至有毒。蘇婉清則利用女性身份,小心地向聚居點裏一些看起來相對和善的老人打聽本地常用的洗滌植物,得到了一些模糊的信息,比如某種榆樹皮泡水有些粘滑,某種叫“灰灰菜”的野草汁液可以去油。

就在林瀾忙於搞“技術革新”時,麻煩已經找上門來。

這天下午,林瀾正在溪邊測試一種新發現的、帶有皂苷的野生藤蔓汁液,蘇婉清在一旁幫忙清洗搗藥的石臼。三個穿着破爛但膀乍腰圓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爲首是一個臉上帶刀疤的漢子。

“新來的?”刀疤臉一腳踢翻了林瀾盛放藤蔓汁液的破陶碗,渾濁的液體灑了一地。他抱着胳膊,斜睨着林瀾,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懂不懂這裏的規矩?在這片地上找食兒吃,得先交孝敬!”

林瀾直起身,平靜地看着他們。他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示弱只會讓對方得寸進尺。

“幾位大哥,”他盡量讓語氣顯得不卑不亢,“我們剛來,身無長物,只是在找些野草試試,看能不能洗洗衣服。”

“洗衣服?”刀疤臉嗤笑一聲,目光淫邪地轉向一旁的蘇婉清,“這種破爛地方,衣服有什麼好洗?我瞧這細皮白肉的小姑娘倒生的俊俏,這麼髒兮兮的可不成,要我們哥幾個幫她好生洗洗才是呀,哈哈哈哈……”他身後的兩個混混發出一陣猥瑣的哄笑。

蘇婉清臉色慘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緊緊抓住了林瀾的胳膊,身體微微顫抖。

林瀾的心猛地收緊,怒火上涌,但理智告訴他,硬拼毫無勝算。他握緊了拳頭,指甲陷進掌心,腦中飛速思考着對策。搬出徐知縣?對方未必吃這套,反而可能激怒他們。拼命?那是顯而易見的自討苦吃。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刀疤臉的手即將伸向蘇婉清時,一個如同悶雷般低沉、帶着金石摩擦般質感的聲音在一旁炸響:

“王老四,皮又癢了?”

聲音不高,卻像帶着無形的壓力,讓那三個混混的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瞬間閃過驚懼。

林瀾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不知何時站在了幾步之外。他約莫四十上下年紀,豹頭環眼,面色黝黑,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邊眉骨直劃到嘴角,仿佛將一張臉劈成了兩半。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舊鴛鴦戰襖,雖然破舊,卻漿洗得幹淨,穿得一絲不苟。腰杆挺得筆直,如同山崖上的青鬆,與周圍萎靡絕望的環境格格不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銳利、沉靜,看人的時候像兩把冰冷的刀子,帶着久經沙場淬煉出的殺伐之氣。

“陳……陳老大”刀疤臉王老五的氣勢瞬間垮了下去,臉上堆起諂媚而惶恐的笑,腰也不自覺地彎了幾分,“哈哈,您老……您老怎麼到這邊來了?”

被稱作陳老大的漢子根本沒抬眼夾他,目光先是在受驚的蘇婉清臉上停留一瞬,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隨即落到林瀾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定格在那被踢翻的破碗和灑落的藤蔓汁液上,眉頭緊緊鎖起,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之色。

“哼,讀書人,”他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帶着武人特有的、對文人的輕視,“不去讀你的聖賢書,倒學起娘們兒,鼓搗這些草根樹皮,不務正業!”

這話語氣很沖,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過來。若是之前的林子珩,或許會感到羞辱,繼而表達自己的不滿。但此刻的林瀾,卻從這鄙夷中聽出了一些別的東西——一種基於自身強大實力和信念的直率,甚至……可能還有一絲哀其不爭?

林瀾沒有動怒,反而迎着陳老大審視的目光,平靜地反問了一句:“這位陳爺,不知您以爲,在這流放之地,何爲正業?是空談早已無人聆聽的聖賢之道,還是如眼下這般,設法弄些草根樹皮,讓自己活得幹淨些,少生疾病,少受些地痞無賴的欺凌?”

他這話語氣平和,沒有針鋒相對,更像是一種真誠的請教,卻恰好點中了現實的核心。

陳老大明顯愣了一下,豹眼圓睜,似乎沒料到這個看起來文弱、正在鼓搗“娘們兒玩意”的年輕人,會如此鎮定且犀利地反問。他張了張嘴,想反駁,諸如“大丈夫當持劍衛道”“豈能沉溺於瑣碎”之類的話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因爲他看到林瀾那雙眼睛,清澈,平靜,沒有讀書人常見的迂腐或怯懦,也沒有市井之徒的狡黠,反而有一種他看不懂的、類似於軍中匠師鑽研器械時的專注與篤定。

這眼神,讓他準備斥責的話語失去了力量。是啊,在這鬼地方,聖賢書填不飽肚子,而幹淨……他瞥了一眼蘇婉清那雙雖然粗糙但洗得幹淨的手,又想起缺醫少藥的聚居點裏那些因污穢生病、哀號而死的流人,不得不承認,能讓自己活得幹淨點,少生病,確實是最實在的“正業”之一。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像是要把胸中的鬱悶吐出,不再看向林瀾,轉而盯着王老四一衆人,眼神瞬間變得冰冷:“滾遠點!再讓某家看見你們欺負人,打斷你們的狗腿!”

“是是是!陳老大息怒!我們這就滾!這就滾!”王老四如蒙大赦,點頭哈腰,帶着兩個手下一溜煙兒地跑了,比來時快了數倍。

危機解除,林瀾暗暗鬆了口氣,對陳老大鄭重地拱手行禮:“多謝陳爺出手解圍。”

陳老大擺了擺手,目光再次掃過林瀾那些瓶瓶罐罐和搗藥的工具,語氣依舊生硬,但之前的鄙夷似乎淡了些:“舉手之勞不足掛齒。這地方龍蛇混雜,你們……好自爲之罷。”說完,不等林瀾再說什麼,便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挺拔如山嶽,與這片絕望之地顯得格格不入,又仿佛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蘇婉清看着陳老大遠去的背影,撫着胸口,心有餘悸:“這位軍爺……好重的煞氣,卻……好像不是壞人。”

林瀾的目光卻一直追隨着那個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雜亂的棚戶區深處。他低聲道:“這應該是個真正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老兵。而且……他厭惡‘不務正業’,但更厭惡恃強凌弱。”

地痞的騷擾只是個小插曲,但陳莽的出現,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林瀾心中漾開了層層漣漪。他清晰地認識到,在這個信奉最原始叢林法則的地方,科學技術依然是生產力,但只是軟實力,一旦缺乏硬實力的保護,便如同小兒持金過鬧市。他急需要一把劍,一把能震懾宵小、守護勞動成果的劍。

這把劍,或許就是這個山一般的漢子,這個對“奇技淫巧”不屑一顧,卻堅守着某種底線的退伍老兵。

只是,該如何贏得這把驕傲而鋒利的“劍”的認可?直接以利誘之?恐怕會被他嗤之以鼻。林瀾蹲下身,撿起那個被踢翻的破碗,看着碗底殘留的一點藤蔓汁液。或許,答案不在言語,而在於行動。他需要找到一個契機,一個能讓這位老兵親眼看到,他這些“草根樹皮”裏蘊含的力量,並不僅僅是讓自己“幹淨些”那麼簡單。這種力量,或許可以修復破損的甲胄,或許可以打造更鋒利的工具,甚至……在關鍵時刻,成爲守護生命的屏障。

他看着手中那點綠色的汁液,又望向陳莽消失的方向,一個模糊的計劃開始在心中成形。下一步,他不僅要找到穩定的潔潔靈配方,更要設法讓這位老兵看到他林瀾的價值,絕不僅僅是一個會鼓搗“娘們兒玩意”的落魄書生。而這第一步,或許可以從修復一件對於老兵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的物品開始——比如,他腰間那把看起來有些年頭、刀鞘破損的舊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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