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沈家面館二樓。
沈念安猛地從淺眠中驚醒,額頭上一層細密的冷汗。窗外,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地敲打着瓦片,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輕輕叩擊。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摸到枕邊的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新消息。屏幕上那張全家福裏,十三歲的江嶼站在她身邊,笑得見牙不見眼,臉上還沒有那道猙獰的疤痕。
她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床頭。自從江嶼離開已經過去了三天,沈家上下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沈國棟的煙抽得更凶了,林秀芬整日紅着眼眶揉面,沈念平跑遍了鎮上所有可能的地方,甚至報了警,卻只換來警察一句"成年人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去向"。而她,只能守着那間空蕩蕩的小臥室,一遍遍回想着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可能刺痛他的瞬間。
"咔嗒"。
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響從樓下傳來,在雨聲中幾乎微不可聞。沈念安的身體卻瞬間繃緊了——那是面館後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她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下床,從門後抄起一根棒球棍——那是沈念平放在她房裏的"防身武器"。
走廊漆黑一片,只有樓梯口透出一點微弱的光。沈念安赤着腳,像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移動。樓下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有人在翻找什麼。她的心跳如擂鼓,手心沁出冷汗,卻還是咬着牙一步步走下樓梯。
廚房的門虛掩着,一線昏黃的燈光從縫隙中漏出來。沈念安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門,棒球棍高高舉起——
"啊!"一聲短促的驚叫。
江嶼正站在冰箱前,手裏拿着一瓶冰鎮啤酒,一臉錯愕地看着她。他看起來糟透了——臉色蒼白得像鬼,眼下掛着濃重的青黑,嘴唇幹裂出血。身上的黑色T恤皺巴巴的,還沾着可疑的暗紅色污漬。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右臂上纏着一圈粗糙的繃帶,已經被血浸透了大半。
"姐..."他沙啞地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我...就是餓了..."
棒球棍"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沈念安站在原地,渾身發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她想沖上去抱住他,想狠狠揍他一拳,想大聲質問他去了哪裏,但最終只是顫抖着嘴唇,擠出一句:"你...你的手..."
江嶼低頭看了看自己血跡斑斑的胳膊,無所謂地聳聳肩:"沒事,擦傷。"說着,他用牙齒咬開啤酒瓶蓋,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上下滾動。
沈念安這才注意到冰箱裏的剩菜已經被掃蕩一空,灶台上還放着幾個空碗——顯然這位"不速之客"已經吃了一輪了。這個發現讓她莫名鬆了口氣,至少他還知道餓,還知道回家找吃的。
"坐下。"她抹了把眼淚,聲音恢復了平日的鎮定,指着廚房的凳子,"我去拿醫藥箱。"
江嶼挑了挑眉,似乎想反駁,但看到沈念安通紅的眼圈,還是乖乖坐下了,只是嘴裏嘟囔着:"真沒事...我自己處理過了..."
沈念安沒理他,快步走向儲物間。等她拿着醫藥箱回來時,江嶼已經喝完了那瓶啤酒,正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燈光下,他的輪廓顯得格外鋒利,那道疤痕在蒼白的臉上更加觸目驚心。
"把繃帶拆了。"沈念安把醫藥箱放在桌上,命令道。
江嶼睜開一只眼瞥了她一下,嘆了口氣,慢吞吞地開始解那血跡斑斑的繃帶。隨着繃帶一層層揭開,沈念安倒吸一口冷氣——那根本不是他輕描淡寫的"擦傷",而是一道猙獰的、皮肉翻卷的刀傷,從手肘一直延伸到手腕,邊緣已經有些發炎。
"這叫擦傷?!"沈念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壓下去,生怕吵醒樓上的家人,"這得去醫院!需要縫合!"
"不用。"江嶼皺眉,伸手去拿醫藥箱裏的消毒水,"我自己能處理。"
沈念安一把搶過消毒水,瞪着他:"你左手怎麼給自己包扎?"
江嶼被問住了,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麻煩。"
沈念安沒再說話,只是拉過凳子坐在他旁邊,開始專心處理傷口。消毒水碰到傷口的瞬間,江嶼的肌肉繃緊了,但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痛楚,只有一片漠然。沈念安的手抖得厲害,眼淚模糊了視線,但她還是咬着牙,一點點清理着傷口裏的污物,塗上藥膏,再用幹淨的紗布小心包扎好。
整個過程中,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廚房裏只有雨聲、呼吸聲和紗布摩擦的細微聲響。
"好了。"沈念安最後打了個結,聲音疲憊,"這幾天別碰水。"
江嶼活動了一下手臂,點點頭:"謝謝。"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對不起。"
這句道歉來得突然,沈念安愣了一下,抬頭看他。江嶼卻沒有與她對視,目光飄向窗外漆黑的雨夜,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孤獨。
"你去哪了?"沈念安終於問出了這個壓在心底三天的問題。
江嶼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回答:"處理一些...麻煩。"
"什麼麻煩?"
"你不該知道的麻煩。"他的聲音冷了下來,帶着警告。
沈念安卻不依不饒:"是跟那天在面館鬧事的人有關嗎?你的傷是怎麼來的?"
江嶼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沈念安,眼神陰鷙:"別問了。"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沈念安仰頭與他對視,毫不退縮:"我們是家人。你的麻煩就是我們的麻煩。"
"家人?"江嶼冷笑一聲,突然一把扯開自己的T恤領口——蒼白的皮膚上布滿了猙獰的傷疤,槍傷、刀傷、燒傷...像一張恐怖的蛛網,覆蓋了整個胸膛。"看看這些,姐。"他的聲音帶着令人心驚的平靜,"這就是我過去十五年的'家人'留下的紀念。現在,你還敢說我們是家人嗎?"
沈念安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那些傷疤在燈光下泛着可怕的色澤,每一道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着難以想象的痛苦和暴力。她的胃部絞緊,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發不出聲音。
江嶼看着她的反應,眼中閃過一絲自嘲,拉好衣領轉身要走:"我去睡覺..."
"站住!"沈念安突然厲聲喝道,聲音大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江嶼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沈念安快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說地抓住他的左手,掀開袖口——果然,手腕內側也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像是被什麼利器反復割劃過。她的眼淚再次涌出來,滴在那道疤上。
"疼嗎?"她輕聲問,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那些凸起的疤痕。
江嶼的身體僵住了,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他原以爲會看到恐懼、厭惡或者憐憫,卻唯獨沒想到是這樣簡單的一句"疼嗎"。這個總是能輕易看透他僞裝的女人,又一次精準地擊中了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早忘了。"他最終幹巴巴地回答,卻也沒有抽回手。
沈念安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江嶼緊抿的嘴唇和微微發紅的眼眶。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麼——這個滿身傷痕、看似冷酷無情的男人,內心深處依然是那個害怕被拋棄的小男孩。
"餓不餓?"她突然問道,擦幹眼淚,"我給你煮碗面?"
江嶼愣住了,顯然沒跟上她思維的跳躍:"...什麼?"
"我問你餓不餓。"沈念安已經轉身走向冰箱,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溫和,"爹晚上留了高湯,我給你下碗陽春面,加個荷包蛋。"
江嶼站在原地,看着她在廚房裏忙碌的背影,眼神復雜。半晌,他才低聲道:"...好。"
沈念安背對着他,嘴角微微上揚。她知道,有些傷口需要時間愈合,有些秘密需要慢慢揭開。但現在,一碗熱騰騰的面,或許就是最好的開始。
灶火點燃,藍色的火苗歡快地舔舐着鍋底。沈念安的動作麻利而嫺熟,舀湯、下面、打蛋,一氣呵成。江嶼靠在料理台邊,安靜地看着,眼神漸漸柔和。
"給。"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放在了江嶼面前。清亮的高湯上浮着翠綠的蔥花,金黃的荷包蛋臥在細白的面上,香氣撲鼻。
江嶼拿起筷子——這次是普通的木筷,不是能插入地面的竹筷——低頭吃了起來。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咀嚼,像是在品嚐什麼珍饈美味。沈念安坐在對面,托着腮看他,心裏涌起一股久違的平靜。
"好吃嗎?"她輕聲問。
江嶼點點頭,沒有抬頭:"嗯。"
"比緬甸的好吃?"
這個隨口的問題卻讓江嶼的筷子頓了一下。他緩緩抬頭,對上沈念安探究的目光,眼神深邃:"...那裏沒什麼好吃的。"
沈念安意識到自己觸及了一個敏感話題,連忙轉移:"明天...還走嗎?"
江嶼放下筷子,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有些事還沒處理完。"
"危險嗎?"
"...嗯。"
沈念安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圍裙:"能不去嗎?"
江嶼搖搖頭,眼神堅定:"有些事,必須做個了斷。"
沈念安知道勸不動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江嶼看着她擔憂的眼睛,突然伸手,輕輕擦去她眼角未幹的淚痕。這個動作如此自然,又如此陌生,讓兩個人都愣住了。
"...我盡量。"他最終說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面吃完了,雨也小了。廚房裏彌漫着溫暖的水汽和食物的香氣。江嶼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眼皮開始打架——這是沈念安三天來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疲憊的神情。
"去睡吧。"她柔聲道,"你的房間一直留着。"
江嶼點點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卻在轉身的瞬間突然踉蹌了一下,一把扶住桌子才沒摔倒。
"阿嶼?"沈念安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他,"你怎麼了?"
江嶼搖搖頭,額頭上滲出冷汗:"沒事...可能失血有點多..."
沈念安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白得嚇人,嘴唇幾乎沒了血色。她不由分說地架起他的胳膊:"我扶你上去。"
江嶼想拒絕,卻發現自己確實沒什麼力氣,只能任由她攙扶着慢慢上樓。沈念安的個子只到他肩膀,扶着他很吃力,卻固執地不肯鬆手。
好不容易到了房間,江嶼幾乎是跌坐在床上的。沈念安趕緊幫他脫掉沾血的外套,這才發現他腰側還有一處傷口,雖然已經結痂,但顯然也是新傷。
"你到底幹什麼去了..."沈念安的聲音發抖,手忙腳亂地去找醫藥箱。
江嶼躺在床上,閉着眼睛,聲音虛弱卻帶着笑意:"打架...輸了..."
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沈念安氣得想打他,卻又不忍心,只能紅着眼眶繼續處理傷口。
等所有傷口都包扎好,江嶼已經半睡半醒了。沈念安給他蓋好被子,輕手輕腳地準備離開,卻被他突然抓住了手腕。
"姐..."他的聲音帶着睡意,模糊不清,"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沈念安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睡吧,我在這兒。"
江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抵不過疲憊,沉沉睡去。沈念安坐在床邊,看着他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呼吸變得平穩。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月光透過雲層,灑在窗前。
她輕輕撫平他額前的碎發,低聲呢喃:"歡迎回家,阿嶼。"
月光下,江嶼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做了一個久違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