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北廳的午後悶熱難當。窗外槐樹的葉子蔫蔫地垂着,蟬鳴一聲接着一聲,嘶啞而綿長,像是要把最後一點氣力都耗在這暑氣裏。
廳內,七八位翰林官員正埋頭整理《穆宗實錄》的草稿。這是慣例,新帝登基後要爲先帝修實錄,翰林院全體編修都要參與,一幹往往就是三五年。空氣裏彌漫着墨汁和舊紙張的氣味,偶爾響起翻動紙頁的沙沙聲,或是筆尖劃過宣紙的細微聲響。
沈硯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着天啓初年的奏疏抄本。他的任務是校對這些抄本與原始奏疏的異同,用朱筆標注出入,再交由上司審定。這工作繁瑣而枯燥,需要極大的耐心,但他做得很認真——左手按住紙頁,右手執筆,目光在抄本和旁邊的原始奏疏間來回移動,偶爾提筆標注,字跡工整清晰。
“沈兄今日來得早啊。”
聲音從斜對面傳來,帶着幾分刻意拉長的腔調。說話的是翰林院編修羅文謙,比沈硯早兩科入翰林,今年三十有二,卻還只是個從七品編修。他手裏拿着本《永樂大典》的殘卷,眼睛卻瞟着沈硯這邊。
沈硯抬起頭,禮貌地頷首:“羅編修。”
羅文謙笑了笑,那笑容卻未達眼底:“沈兄如今是陛下跟前紅人了,還如此勤勉校書,實在令人佩服。不像我們這些人,一輩子也就是個編修的命。”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廳內幾位同僚都停下了手中的筆。有人低頭裝作沒聽見,有人交換着眼神,有人嘴角浮起看熱鬧的笑意。
沈硯放下筆,平靜地看向羅文謙:“羅編修言重了。修史撰文是我等翰林本分,與是否得陛下青眼無關。沈某既在翰林院一日,自當盡一日之責。”
“好一個‘盡一日之責’!”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是坐在羅文謙旁邊的檢討鄭文舉。他比沈硯還晚一科入翰林,卻因爲娶了吏部某位郎中的侄女,去年剛升了從七品檢討,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沈修撰這話說得漂亮。不過我倒聽說,沈修撰近日在核查組那邊忙得很,又是查賬又是寫條陳的,怎麼還有空來校書?莫不是覺得修史這等小事,配不上沈修撰的大才了?”
這話更毒,直接暗示沈硯怠慢本職、好高騖遠。
廳內的氣氛更微妙了。幾位老翰林皺了皺眉,卻都沒說話。年輕人之間的齟齬,他們見得多了,只要不鬧大,懶得摻和。
沈硯的目光掃過鄭文舉那張略顯浮腫的臉——這人昨晚定然又去赴了哪家的宴席,眼中還有血絲。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筆:“鄭檢討說笑了。核查漕運是奉旨辦事,校書修史是翰林本職,二者並無沖突。沈某自會安排好時間,不勞鄭檢討費心。”
說罷,他低頭繼續校書,不再理會。
鄭文舉碰了個軟釘子,臉色有些難看。羅文謙在桌下踢了他一腳,示意他稍安勿躁。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甘和嫉恨。
是啊,憑什麼?
憑什麼沈硯一個寒門出身、入翰林不過兩年的年輕人,就能得陛下點名參與漕運核查?憑什麼他能在朝堂上侃侃而談,引得陛下當衆支持?憑什麼他寫的條陳能直達天聽,而他們這些人,還在日復一日地校對這些故紙堆?
就因爲他敢說話?因爲他會查賬?還是因爲……他運氣好?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紙,在沈硯面前的桌案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他專注地校對着,側臉的線條在光影中顯得清晰而堅定。偶爾有風吹進來,掀起紙頁一角,他會用鎮紙輕輕壓住,動作從容不迫。
這一切落在鄭文舉眼裏,格外刺眼。
他想起昨日在嶽父家聽到的話。吏部那位郎中,也就是他妻子的叔叔,在飯桌上提起沈硯,語氣復雜:“這個沈硯,不簡單。周尚書那邊已經注意到他了,令狐御史也在盯着。不過眼下陛下正用着他,暫時動不得。你們在翰林院,離他近,多留意着點。”
“留意什麼?”當時鄭文舉問。
嶽叔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留意他有什麼把柄,有什麼逾矩之處。年輕人嘛,銳氣太盛,總會犯錯。”
把柄……逾矩……
鄭文舉的目光在沈硯身上打轉。這個沈硯,平日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能有什麼把柄?倒是聽說他最近常去都察院那邊,說是調閱文書,可誰知道是不是在結黨營私?還有,他一個修撰,頻頻參與漕運核查,這本就逾了翰林的職分……
“鄭檢討,”羅文謙壓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你看那邊。”
鄭文舉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廳門口,一個穿着戶部青色官袍的吏員正在跟當值的翰林典簿說話,手裏拿着個卷宗袋。典簿朝沈硯這邊指了指,那吏員便走了過來。
“敢問可是沈修撰?”吏員在沈硯案前停下,躬身行禮。
沈硯抬起頭:“正是。”
“小的是戶部清吏司書吏,奉張侍郎之命,送來天啓二十一年蘇州府呈報的修繕款開支明細抄件。”吏員雙手呈上卷宗袋,“張侍郎說,這是沈修撰前日請求調閱的文書,讓小的務必親自送到。”
廳內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
沈硯接過卷宗袋,神色如常:“有勞了。代我謝過張侍郎。”
“不敢。”吏員行了禮,退了出去。
人一走,廳裏就炸開了鍋。
“戶部侍郎親自派人送文書?好大的面子!”有人低聲道。
“可不是嗎,還是張承業張侍郎,那可是周尚書的門生……”
“沈修撰這下更了不得了,連張侍郎都要給他送文書。”
議論聲雖低,卻字字清晰地鑽進鄭文舉耳朵裏。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握筆的手微微發抖。
羅文謙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看見了吧?戶部侍郎都對他這麼客氣。聽說陛下昨日還在文華殿單獨召見他,談了半個時辰。這勢頭,怕是再過兩年,咱們都得仰他鼻息了。”
鄭文舉咬緊了牙。他想起自己爲了升這個檢討,求嶽父,托關系,送了多少禮,賠了多少笑臉。可沈硯呢?不聲不響,就得了陛下青眼,連六部侍郎都要對他客客氣氣。
憑什麼?
就因爲他會查賬?會寫條陳?
一股無名火在胸腔裏燒起來,燒得他眼睛發紅。
下午的校書在一種怪異的氣氛中進行。沈硯依然專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偶爾翻看那個卷宗袋裏的文書,提筆記錄些什麼。其他人卻心神不寧,不時偷眼看他,又迅速移開目光。
申時初,沈硯校完手頭的部分,起身將整理好的文稿送到掌院學士的值房。他離開後,廳裏的氣氛才稍微鬆弛了些。
“裝模作樣!”鄭文舉忍不住啐了一口。
羅文謙示意他小聲點,等周圍幾個同僚都陸續離開後,才挪到鄭文舉旁邊坐下:“文舉兄,你我也不是外人,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鄭文舉看他:“什麼話?”
“沈硯這勢頭,你我都看在眼裏。”羅文謙的聲音壓得更低,“眼下他得陛下賞識,又抓着漕運的案子,風頭正盛。可俗話說得好,爬得越高,摔得越慘。他現在查的是誰?是周尚書,是張侍郎,是朝中多少大員?這些人能讓他一直查下去?”
鄭文舉皺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現在是站在風口浪尖上。”羅文謙眼中閃過一絲算計,“陛下用他,是因爲他有用。可一旦他沒用了,或者……犯了錯,你覺得陛下還會保他嗎?”
“犯錯?”鄭文舉心中一動。
“是啊。”羅文謙湊得更近,幾乎貼在鄭文舉耳邊,“他一個修撰,頻頻插手漕運核查,這本就是逾矩。若再有些別的……比如私結外臣,比如泄露朝堂機密,比如……在修史時夾帶私貨,詆毀先帝?”
鄭文舉倒吸一口涼氣:“這……這可是大罪!”
“所以要小心查證嘛。”羅文謙直起身,恢復了正常的音量,臉上卻還掛着那副意味深長的笑,“文舉兄在翰林院,離他近,若是發現什麼不妥之處,及時上報,也是爲朝廷除害,對不對?”
鄭文舉沉默了。他看着羅文謙,忽然覺得這個平日總是一團和氣的同僚,此刻看起來有些陌生。
“文舉兄好好想想。”羅文謙拍拍他的肩膀,起身走了。
廳內只剩下鄭文舉一人。窗外蟬鳴依舊,聒噪得讓人心煩。他坐在那裏,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着。
私結外臣……泄露機密……詆毀先帝……
這些罪名,任何一個坐實了,都足以讓沈硯萬劫不復。可證據呢?沈硯做事謹慎,哪裏會留下把柄?
他煩躁地起身,在廳內踱步。走到沈硯的桌案前時,他停下了。
桌案收拾得很整齊,筆墨紙硯各歸其位,校完的文稿摞在左側,未校的放在右側,中間是那本攤開的奏疏抄本。鄭文舉的目光落在抄本旁邊的一疊草稿紙上——那是沈硯校對時做的筆記,字跡潦草,有些地方塗改過。
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拿起那疊草稿紙。
紙上記錄的都是校對時發現的異同:“天啓二年三月,李御史劾周侍郎貪墨,原疏有‘贓銀三千兩’,抄本作‘二千兩’”;“天啓三年五月,工部奏黃河決口,原疏記‘淹田五萬頃’,抄本作‘三萬頃’”……
都是些枯燥的數字差異。鄭文舉翻了幾頁,正要放下,忽然瞥見最後一頁的背面,有幾行字。
那字跡依然是沈硯的,但寫得更隨意,像是隨手記下的:
“陳璘與周顯不睦,可用。”
“漕運總督府文書或爲突破口。”
“王三下落,當從天津衛查起。”
鄭文舉的手抖了一下。這幾行字,沒頭沒尾,卻字字驚心。陳璘是漕運總督,周顯是吏部尚書,“可用”是什麼意思?“突破口”又是什麼?王三是誰?天津衛……
他忽然想起嶽叔的話:“留意他有什麼把柄。”
這算不算把柄?
私結外臣?泄露朝堂機密?雖然沒有明說,但字裏行間,分明是在謀劃如何對付周顯,如何利用陳璘……
鄭文舉的心髒怦怦直跳。他四下張望,廳內無人,窗外的蟬鳴掩蓋了一切聲響。他迅速將那張草稿紙撕下來,折好,塞進袖袋裏。
做完這一切,他才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
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坐了很久才平靜下來。袖袋裏那張紙像塊烙鐵,燙得他坐立不安。該不該交出去?交給誰?嶽叔?羅文謙?還是……
正胡思亂想着,廳外傳來腳步聲。沈硯回來了。
鄭文舉下意識地低下頭,假裝整理文稿。眼角餘光看見沈硯走到自己案前,停頓了一下——他是不是發現少了一張草稿紙?
但沈硯只是將新領的奏疏抄本放下,便又坐回原位,繼續工作。似乎並未察覺。
鄭文舉鬆了口氣,可心跳得更快了。
酉時初,散值的時間到了。官員們陸續起身,收拾東西離開。沈硯是最後一個走的,他將桌案整理得一絲不苟,連毛筆都洗淨掛好,才吹熄蠟燭,走出北廳。
鄭文舉沒有立刻走。他等所有人都離開後,才從袖袋裏掏出那張草稿紙,在昏暗的光線下又看了一遍。
字跡確是沈硯的。內容……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但很快就被嫉恨取代。憑什麼沈硯能平步青雲?憑什麼自己要一輩子仰人鼻息?如果……如果沈硯倒了,翰林院裏空出的位置,會不會……
這個念頭一旦生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他將草稿紙小心收好,吹滅自己案上的蠟燭,走出北廳。翰林院的庭院裏已經點起了燈籠,昏黃的光暈在暮色中搖曳。遠處傳來宮門下鑰的鍾聲,沉渾悠長。
鄭文舉沒有回家,而是轉向了另一條路——通往吏部官員聚居的東城。
他要去見嶽叔。這張紙,也許能改變他的命運。
夜色漸濃,天空聚集起烏雲,遮住了最後一點星光。悶熱的空氣裏,隱隱有雷聲滾動。
一場暴雨,就要來了。
而翰林院北廳裏,沈硯桌案上那疊草稿紙,在黑暗中靜靜躺着。少了一頁的那處缺口,像一張無聲的嘴,等待着,在適當的時機,發出致命的一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