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而終南山的三月,仍舊是春寒料峭,仍有些凍人。
終南山已隱約可見,山頂積雪未消,在夕陽下泛着金光。
這一路行來,越往北,風越硬。
馬車在山腳的一處避風坳停下。這裏離全真教還有一日腳程,天色已晚,山路難行,只能明日再上山。
郭芙早早地鑽進帳篷睡了。這丫頭沒心沒肺,這幾日被楊過哄得找不着北,白天玩累了,晚上倒頭就着。
篝火噼啪作響。
黃蓉獨自坐在火堆旁,手裏拿着根枯枝,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炭火。火光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正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瘦了。
不過短短三五日,原本豐潤的臉頰竟有些凹陷,眼底泛着淡淡青黑。那雙靈動狡黠的眸子,此刻像是一潭死水,透着疲憊。
這幾日,她過得煎熬無比。
看着楊過對芙兒大獻殷勤,看着兩人說說笑笑,她明明該高興的。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斷了念想,成全女兒,也保全了自己的名節和郭家的顏面。
可爲什麼,心裏像是被掏空了一塊?
每當楊過對着郭芙笑,她就覺得刺眼;每當楊過喊郭芙“媳婦兒”,她就覺得刺耳。
她堂堂丐幫幫主,郭靖的妻子,竟然在嫉妒自己的女兒。
簡直荒唐,簡直下賤。
黃蓉扔掉手裏的枯枝,深吸一口冷氣,想要壓下心頭那股子煩躁。
“咳咳……”
冷風嗆進喉嚨,引得她一陣劇烈咳嗽。
一件帶着體溫的大氅披在了她肩上。
黃蓉身子一僵。
不用回頭,光憑那股子氣息,她就知道是誰。
“夜深露重,郭伯母身子骨雖好,也經不住這麼熬。”
楊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沒了白天面對郭芙時的那種輕浮討好,低沉,穩重,還帶着一絲心疼。
黃蓉下意識地想把大氅抖落。
“拿走。”她聲音沙啞,“去給芙兒蓋上,別凍着她。”
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頭。
力道不大,卻剛好讓她動彈不得。
“她早就蓋了兩層被子,凍不着。”楊過繞到她身前,蹲下身子,往火堆裏添了幾塊幹柴,“倒是你,臉色蒼白了許多。”
黃蓉別過頭:“不用你管。”
“我是不想管。”楊過拿起水囊,放在火邊烤着,“可你這副樣子,要是上了山,讓那幫牛鼻子老道看見,還以爲我楊過這一路沒照顧好郭伯母。”
“你……”黃蓉轉過頭,想訓斥他兩句,卻正對上楊過那雙灼灼的眼睛。
火光跳動。
那雙桃花眼裏,沒有戲謔,只有毫不掩飾的關切,還有一種讓她心驚肉跳的……占有欲。
黃蓉心頭一慌,下意識地想逃。
“我去睡了。”
她站起身,卻因爲坐得太久,腿腳發麻,身子晃了晃。
楊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腰。
“小心。”
這一扶,就沒有鬆開。
隔着衣衫,掌心的熱度燙得黃蓉渾身一顫。
“放手!”黃蓉低喝,伸手去推他。
楊過紋絲不動。他不僅沒放手,反而往前逼近了一步,將黃蓉半擁在懷裏,抵在了一棵老樹幹上。
“過兒!你瘋了?我是你伯母!”黃蓉壓低聲音,語氣裏帶着幾分驚慌。
“伯母?”楊過冷笑一聲,“這幾天,你真的把我當侄子看嗎?”
黃蓉呼吸一窒:“你胡說什麼……”
“這幾天我圍着芙妹轉,你心裏好受嗎?”楊過盯着她的眼睛,步步緊逼,“你吃飯沒胃口,睡覺不安穩,連書都拿倒了。郭伯母,你這哪裏是像個長輩,分明就像個……”
“住口!”黃蓉猛地打斷他,胸口劇烈起伏,“楊過,你放肆!”
“我是放肆。”楊過突然鬆開手,後退半步,眼神卻依舊死死鎖着她,“我若不放肆,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這麼裝下去?哪怕心裏苦得要命,也要笑着把我和那個蠢丫頭湊成一對?”
這一句話,像是撕開了黃蓉最後的遮羞布。
她臉色慘白,身子微微顫抖。
“蠢丫頭?”黃蓉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那是芙兒!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你怎麼能這麼說她?”
“妻子?”楊過嗤笑一聲,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隨手扔進黑暗裏,“郭伯母,你真以爲我看上她了?若不是爲了氣你,我連正眼都懶得瞧她一下。”
黃蓉愣住了。
爲了氣她?
這一切……都是演戲?
“你……”黃蓉指着楊過,手指發抖,“你拿芙兒做局?你混賬!”
“是,我混賬。”楊過坦然承認,“我本來就是個小混混,有爹生沒娘養。我不像郭大俠那樣正氣凜然,也不像你那樣顧全大局。我楊過做事,只求自己痛快。”
他再次逼近黃蓉。
“可你知道嗎?看着你這幾天備受折磨,我心裏一點都不痛快。我比你還難受。”
黃蓉看着眼前這個少年。
眉眼如畫,卻含情脈脈。
她心裏防線轟然倒塌。
原來,他也是在意的。
原來,這場折磨,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壓抑了許久的委屈涌上心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過兒……”黃蓉聲音哽咽,軟了下來,“別鬧了。我們……是不可能的。”
“爲什麼不可能?”楊過反問。
“我是郭靖的妻子,是你死去的爹的義嫂,是你名義上的伯母!”黃蓉閉上眼,兩行清淚滑落,“這世俗禮法,這倫理綱常,哪一條能容得下我們?”
“去他媽的禮法!”
楊過突然爆發,一把抓住黃蓉的雙肩,用力搖晃了一下。
“郭伯伯?他在哪兒?此時此刻,在這荒山野嶺,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給你蓋衣服的是我,給你熱粥的是我,心疼你的是我!”
“十八年了。”楊過盯着黃蓉的眼睛,字字誅心,“你嫁給他十八年,除了操持家務,守着襄陽,你還剩下什麼?那個古靈精怪的黃蓉哪去了?那個敢愛敢恨的桃花島主之女哪去了?”
黃蓉被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哪去了?
似乎自從穿上這身端莊的衣裳,那個黃蓉就死了。
“過兒,別說了……”黃蓉無力地靠在樹幹上,淚眼婆娑,“有些事,命裏注定……”
“我不信命。”
楊過伸手,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指腹粗糙,動作卻溫柔無比。
“我只信我自己。”
他低下頭,額頭抵着黃蓉的額頭。呼吸交纏。
“郭伯母,你看着我。”
黃蓉被迫睜開眼。
近在咫尺。
少年的氣息鋪天蓋地地籠罩着她。
“你真的……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楊過聲音沙啞,帶着蠱惑,“如果有,哪怕只有一點點,我就帶你走。去他媽的全真教,去他媽的襄陽。天大地大,我不信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黃蓉的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私奔?
這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
那一瞬間,她竟然真的動心了。
遠離戰火,遠離責任,遠離那個不懂風情的丈夫。只做一個被寵愛的小女人。
可是……
理智終究還是占了上風。
她是丐幫幫主。她是孩子的母親。
若是她走了,丐幫怎麼辦?芙兒怎麼辦?
黃蓉痛苦地閉上眼,伸手推在楊過胸口。
“過兒,不行……真的不行……”
她拒絕了。
但那推拒的手,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與其說是推開,不如說是欲拒還迎。
楊過感受到了她的動搖。
火候到了。
但還差最後一把柴。
這把柴,必須燒掉她心裏最後的顧慮——那就是倫理枷鎖。
楊過沒有強行親下去。
他懂得過猶不及。
他鬆開手退後一步,臉上的瘋狂散去,換上冷靜和滄桑。
這種表情,絕不該出現在一個二十歲的少年臉上。
“郭伯母,你在意的,無非就是倫理,是我爹楊康。”
楊過轉過身,背對着黃蓉,看着遠處黑魆魆的山林。
“如果我告訴你,我根本不是楊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