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門吱呀響了一聲,有人把門推開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沈梨抬了一下頭。
院子另一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門口走進來,軍裝被午後發潮的風吹得微微一抖,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下頜一截硬線。
是陸鐸。
他應該剛從部隊回來,靴子上還沾着未幹的泥,走起路來步子不快不慢,卻透着股讓人自發讓開路的氣勢。
原本聚在水池邊的幾個人先是愣了一下,緊跟着像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一瞬間把嗓門壓得極低,笑聲嘎然而止。
“陸排長。”藍布衫女人勉強扯出一個笑,“今天這麼早?”
陸鐸嗯了一聲,視線從院子裏一圈圈掃過去,本來要直接進屋的腳步,突然在水池邊停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盆還沒洗完的碗上,落在水面漂着的一點點紅,也落在——那只被捂在另一只手裏,手背紅得不正常的手。
再往上,是沈梨那張臉。
她眼睛紅紅的,睫毛上還掛着一小點水光,像剛被雨打過的花瓣。咬着下唇,努力把那點淚水憋回去,卻還是在看見他那一瞬間,眼眶更紅了一圈。
委屈,被她壓得死死的,反而顯得格外明顯。
院子裏沒人說話。
空氣安靜得有點不自然。
陸鐸眯了眯眼。
“怎麼回事?”他聲音很淡。
“沒、沒什麼。”藍布衫女人搶先開口,笑得有點發僵,“我們幫着看着她洗碗呢,新媳婦嘛,都得學學幹活。”
“是啊,”尖嗓女人趕緊附和,“城裏來的,哪會這些粗活?我們也是好心,提醒提醒她。可別讓她把碗都摔了。”
說話間,誰也沒提剛才那句句扎心的“鄉下來的不能信”“長得好看不安分”。
那種話,都是悄悄說給軟弱的人聽的,不會當着男人說。
陸鐸沒看她們,只是邁步走近水池。
沈梨條件反射地後退了一小步,背抵上水池邊粗糙的水泥沿,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貼到腰間。
“手伸出來。”男人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
“……啊?”她沒反應過來。
“手。”他重復了一遍。
那語氣聽不出好壞。
她下意識地就把還完好的那只手伸出去。
那只手雖然也泡得有些紅,卻沒有破口。
陸鐸目光一沉:“另一只。”
沈梨咬了咬唇,只能把另一只握得很緊的手,遲緩地從掌心裏攤出來。
手背完全紅了,一塊一塊的,指腹上那道細長的口子已經被水沖洗得發白,卻仍隱約往外滲着血。
那不是深到驚人,卻很扎眼。
尤其是配上她這雙本就細瘦蒼白的手——更顯得這點傷格外觸目。
他的眉狠狠擰了一下。
“這叫沒事?”他薄唇抿成一條線。
“真、真的沒事。”沈梨忙道,“一會兒就好了,不疼的。”
話是這麼說,她尾音還是顫了一下。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
她那點小心思,幾乎一眼就被看穿——怕他覺得她矯情,怕他覺得她嬌氣,更怕他像別人一樣,覺得她是裝出來博同情的。
一旁的藍布衫女人笑了笑:“哎呀,洗碗嘛,破點皮正常。我們這些人哪次洗不破一兩回?一層皮掉了還能長出來。陸排長,女人就怕嬌,嬌到最後啥活都幹不了。”
“就是。”尖嗓女人也幫腔,“年輕媳婦嘛,多幹點活才有福氣。你要是舍不得她動手,那以後我們這院誰幹活?”
她這句話暗暗扯上了“公平”二字,好像陸鐸護了媳婦,就對不起整個大院。
旁邊有人低低笑了一聲:“主要是,我們怕城裏來的嬌氣慣了,將來給陸家鬧騰出點啥事。”
院子裏此次笑聲不大,卻滿是曖昧和酸氣。
沈梨聽得臉色更白,下意識把手往回縮了縮。
可她沒縮回去。
手腕被抓住了——不是用力掐,而是用一種控制得剛剛好的力道,既不讓她逃,也不至於讓她疼。
陸鐸眼底的冷意已經壓不住。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一個利落的動作——鬆了她手腕,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把她整只受傷的手包在掌心裏,然後轉身,拉着人就往屋裏走。
動作冷硬,卻帶着一種極強的護短意味。
沈梨猝不及防,被他拽得踉蹌了一下。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盆還沒洗完的碗,耳邊是身後幾聲壓低了的“哎喲”和吸氣聲。
“哎——陸排長,這碗還沒洗完呢!”藍布衫女人喊了一句。
“剩下你洗。”他頭也沒回,淡淡丟下一句,“省得你閒。”
一句話堵得對方臉色漲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旁人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不敢太明顯。
院子裏的風好像一下子靜了。
所有人看着那個高高的背影帶着瘦小的姑娘往裏屋走,心裏都是同一個念頭——
陸排長這是,把新媳婦護得挺緊啊。
·
屋裏光線比外頭暗一點。
堂屋裏桌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午飯後的殘味還留着,混着一點煤氣味與木頭味,讓人聞着有點沉悶。
陸鐸直接把人拉進屋,順手把門帶上,擋住了外面的視線。
沈梨被他拉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一進門,後背就抵在了牆上。
她還握着那個剛剝開的傷口,掌心裏黏糊糊的。
“你、你別生氣……”她先急了,眼睛紅紅地抬起頭看他,“都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她們……”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坐下。”他淡聲道。
沈梨愣愣地在凳子邊坐了下來,整個人顯得有些局促。
男人轉身去翻抽屜,翻出一個小鐵盒,又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幹淨的涼水,拿着毛巾回來。
“伸手。”他再次說。
這一次,她老老實實伸了出去。
涼水一澆上去,剛才那些被熱水燙得發紅的地方立即傳來一陣刺骨的清涼,熱辣辣的疼瞬間被激得更明顯,沈梨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氣,肩膀縮了一下。
陸鐸抬眼看她:“疼就說。”
“……不疼。”她條件反射否認。
他盯着她看了兩秒,把那小鐵盒打開,裏面是簡易的紅藥水和一些棉籤。
“手拿穩。”他抓着她手腕,讓她掌心向上。
棉籤沾了藥水,點在傷口上時,一陣涼意透進皮肉,又像有火苗在裏面細細地燒。
她忍不住低呼了一聲,手指猛地收緊。
男人眼尾輕輕一跳:“讓你說。”
“……我怕你覺得我矯情。”她老實道,聲音小得快聽不見。
空氣裏一瞬間有點滯了。
他沒再說什麼,動作卻不自覺放輕了些,連棉籤擦過傷口的力道,都比剛才輕了不少。
藥水很快染紅了那條細長的口子。
沈梨睫毛輕輕顫着,眼睛低垂着,淚珠還掛在眼尾,像隨時會滑下來。
屋裏安靜,只剩下棉籤摩挲皮膚的細微聲響。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開口:“他們是不是……是不是覺得我不幹淨?”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但每一個字都極認真。
陸鐸的手頓住了。
他慢慢抬起眼,看向她。
她也抬起眼看他。
兩個人視線在半空中碰了一下。
她眼睛很亮,從來就亮,只是這會兒被淚水一泡,亮得更厲害,像溼漉漉的一汪湖。湖底全是慌亂和委屈,還有很小心、很小心的一點害怕——害怕他也那樣覺得。
“我在城裏沒談過對象。”她低聲說,“在鄉下,也沒有……沒有誰碰過我。”
她紅着臉,連耳朵尖都紅了,說到“碰”這個字時,幾乎把聲音埋在了喉嚨裏。
“那次……”她指的是差點被賣去磚窯,“有人想……想把我賣給外面的人,我沒答應。我後來跑了,跑到大隊去,他們說我是給組織添麻煩。”
她說到這裏,眼淚終於憋不住,從睫毛下面掉了下來,砸在她自己的裙子上。
“他們說鄉下來的不能信。說我長得好看,不安分,會鬧事。”
“剛才那幾個大嫂在外面也這麼說……”她吸了吸鼻子,“他們肯定也覺得我心眼多,不幹淨,不老實。”
她說“他們”的時候,實際上把他也包括進去了。
她不知道,他怎麼看她。
但被那麼多人質疑“幹不幹淨”的時候,她唯一想問的,卻是——
他是不是也這麼想。
“我不是壞女人。”她抬起頭,又說了一遍,“我真的不是。”
陸鐸聽完,指尖慢慢收緊。
這些話,她在外面一句也沒說。
她在外面只說“我會努力”,只說“我不是壞女人”,卻從來沒提過自己的委屈。
她把那些最難堪、最脆弱的部分,全往心裏塞,偏偏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只剩他們兩個人的屋子裏,慢吞吞拿出來給他看。
像是一只捧着唯一一點秘密的小獸,小心翼翼地求一個判斷——是被嫌棄,還是被接納。
“沒有。”他很慢地開口。
他喉結滾了滾,聲音壓得低而穩:“他們覺得什麼,是他們的事。”
“我沒這麼覺得。”
沈梨愣了一下。
“……真的?”她眼睛更紅了一點,睫毛尖還掛着一顆沒掉下來的淚,“你不嫌棄我?”
“不嫌。”他說得很幹脆。
“也不覺得……我不幹淨?”
“沒有。”
那兩個“沒有”,他說得極認真,連一向總是冷硬的眉眼都壓下來了幾分。
他手還握着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熱,跟她剛才泡在涼水裏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股熱順着她的皮膚一點點滲進去,把剛才剩下的冰涼慢慢驅散。
她突然就哭出聲來。
不再是外面那種死撐着的紅眼圈,而是那種徹底卸下防備之後的、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的哭。
肩膀一抽一抽的,手指緊緊抓着他的袖子,像抓住一根唯一能救命的繩子。
“他們都說我壞……”她邊哭邊斷斷續續,“說我……說我不安分,說我在城裏肯定不老實,說我在鄉下勾人,說我會給你們家惹事……”
“我真的沒有……”她哭得喘不上氣,“我連、連跟男的……說話都少,我怕……”
她怕極了那種眼神——從上到下打量,然後用一種“我早就看透你”的角度給她判刑。
陸鐸聽着,胸口像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
他從來不是一個擅長哄人的人。
訓練場上,他可以吼得一群大兵站一下午不眨眼,執行任務時,他可以分分鍾做出最冷靜的決定,可面對一個哭得這麼小心翼翼,又這麼拼命要掩飾自己脆弱的女人,他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他們說的,不算數。”他沉默了一會兒,只能這樣說。
“誰說的都不算。”他加重語氣,“你沒做過的事,憑什麼要你認?”
“可是……”她抬頭看他,眼淚還掛在眼角,“他們那麼多人……”
“人多就有理?”他冷笑了一下,“人多也可能全錯。”
他把棉籤丟進空藥盒裏,騰出一只手來,猶豫了一瞬,還是抬起,笨拙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又嫌這樣太像安撫小兵,手向下一滑,換成了輕輕摟住她的背。
“你記住。”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一句一句,“你是誰,不是他們說了算。”
“你清不清白,也不是他們說了算。”
“在我這兒,”他頓了頓,“算我說了算。”
沈梨被這一番話震了一下,眼淚反而哭小聲了。
她伏在他肩上,哭聲悶悶的,像貓被捧在懷裏小聲抽噎。
門外有人路過,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一瞬,又很快走遠。
院裏的風從窗縫裏吹進來,帶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還有飯後的殘餘氣息,卻都被屋子裏的這股隱隱發熱的情緒壓下去,讓一切聽起來都安靜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