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屋裏已經滅了燈。
那盞掛在天花板上、邊緣掉了一塊釉的搪瓷燈罩此刻暗得看不見輪廓。只有窗紙上微弱的月光映了進來,照在老舊的木箱上,模模糊糊一塊,像被風吹散的碎銀。
沈梨躺在床裏側,背對着外面。
兩張窄木床並在一起,中間用兩塊薄木板搭着,略微不平,稍微翻個身都會“吱呀”響。
被子是舊棉被,沉沉的,被洗得發白,壓在身上暖是暖的,可也重得幾乎透不過氣。
可她比被子更喘不過氣。
在廚房裏聽到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暗示,每一個“上一任大嫂”的影子,都像是夜裏形狀不明的怪物,蹲在她腦子裏,越想越大,越想越黑。
她閉着眼,可眼皮底下一下一下跳。
心跳得太響了,響得她怕隔壁的人都能聽見。
“長得太好看,心不老實的女人,在這個大院活不長久。”
自己不是那樣的人,她知道自己清清白白……
可別人要怎麼說,不由她。
她越縮越緊,越縮越深,把被子裹得像個殼。
不知過了多久,喉嚨裏突然一陣酸意涌上來。
眼淚悄無聲息地流出來,順着鼻翼滑到枕頭上,冷得像冰水。
她不敢哭出聲,她怕旁邊的人聽見。
陸家女人們說什麼,她都忍着,可她最怕……最怕被陸鐸嫌棄。
怕被趕回鄉下。
怕被推回那個她逃出來的深淵。
她越想越怕,眼淚越掉越快,被子被她捏得皺巴巴的,全是滾燙的溼痕。
然而哭到一半,她忽然愣住了。
……旁邊那張床,好像微微凹了一下。
然後,是摩擦棉布的細響。
緊接着,一道低低的聲音在夜色裏響起來,比白天更沉,也更壓着情緒。
“沈梨。”
她渾身一僵。
眼淚還掛在睫毛上,連呼吸都被嚇斷了。
他……他沒睡?
“你爲什麼哭?”
她不敢動,也不敢發聲,整個人縮得更緊。
陸鐸沉默了兩秒,“是誰嚇你?”
四個字,從他喉結間擠出,低沉得不像平常。
她心裏一下子揪住了。
她不敢說。
她怕把廚房裏的事說出來,陸鐸會覺得她“挑撥關系”。
怕他說她“沒用”“事多”。
她抖得厲害,被子被她抓得皺出一條一道的小褶。
“我……”
她聲音輕得像是從枕頭裏漏出來,“我不敢說……”
“……”
床另一側忽然輕微一動。
下一瞬,木板壓得輕響,男人的氣息逼近。
那氣息帶着淡淡的皂角味,還有軍人獨有的冷肅和幹淨,讓人能一瞬認出來是誰。
他坐在她身後。
床沿下陷,她整個人也跟着往他那邊傾了一點。
她嚇得渾身一抖。
被子忽然被人輕輕掀起一角。
一道溫熱的手,從後面覆到她肩上,沒有用力,她想縮,被那只手輕輕按住了。
“我在問你話。”
陸鐸的聲音貼得更近,“是誰嚇你?”
她眼淚一下子掉得更狠。
她緊緊咬住唇,拼命搖頭:“我不敢說……我怕你……嫌我麻煩……”
“……”
黑暗裏,那只按在她肩上的手瞬間緊了緊。
下一秒,她被輕輕拉了回來。
男人的手臂繞到她身前,動作笨拙卻堅定,把她整個人圈進懷裏。
不是她要求的。是他,第一次主動把她抱住。
他胸口硬得像鐵,可貼上來時,卻讓人莫名安心。
沈梨整個人都傻住了,睫毛還在滴水,像只被嚇壞的貓,被人撈起來。
陸鐸抱得不緊,只是環着,把她從蜷縮的小團裏撈出來,讓她能呼吸。
他低下頭,額角靠在她發頂,聲音悶在黑暗裏:
“我不會嫌你。”
“你哭成這樣,還說怕我嫌你?”
她被他說得鼻尖一酸,眼淚又滾出來。
“那……你別生氣……”她聲音細得可憐,“我不是故意哭的……我就是……我就是……”
“害怕?”
他替她說出來。
沈梨的眼淚像被戳破一樣,一串串往下掉:“嗯……”
“怕我?”
“不、不怕你……”她忙搖頭,像打小鼓,“怕……別人說我……怕你覺得我……也會那樣……”
陸鐸的呼吸明顯沉了一下。
那句“那樣”,他聽得懂。
屋外傳來的那些流言,他也不是沒看到苗頭。
他按在她肩上的手突然收緊了一點,把她整個人往懷裏按了按。
不讓她再亂想。
“聽好了。”
他聲音低得像悶雷,“你是你,她是她。”
“你跟她,不一樣。”
“誰說你會‘那樣’?”
沈梨搖了搖頭,被他抱着,像融在他胸口裏。
“別哭了。”
他抬手,笨拙地替她擦了擦眼下的溼痕。
指腹粗糙,卻比被子幹暖。
“哭得眼睛都腫了。”
她吸吸鼻子,眼睛亮亮的紅,像被雨淋過的桃花。
“陸、陸鐸……”“我真的……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我知道。”
他抬手把她散亂的碎發順到耳後。
沈梨眼淚又在眼眶裏轉,但這次,她沒躲。她輕輕把額頭貼在他胸口,呼吸一點點平穩下來。
“還怕嗎?”
他低聲問。
她輕輕搖頭:“不……不太怕了……”
其實還怕。但被他抱着,怕就不完整了。
陸鐸看不見她的臉。
可能感覺到她那點依賴——軟軟的、輕輕的,卻像鉤子一樣掛在人心裏。
他忽然覺得胸口有點熱。像被什麼輕輕抓了一把。
“睡吧。”
他把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又把自己的那半邊被子覆過去一些。
等於……整個把她包在他懷裏。
沈梨閉上眼。
眼角還有溼意,可心終於不那麼揪着疼了。
在他的懷裏,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