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的陽光雖然不暖和,但好歹驅散了些夜裏的寒氣。
一大早,紅星大隊蘇家的院子裏就熱鬧起來了。
堂屋裏,蘇母李秀娥正坐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從貼身的衣兜裏掏出一個藍布手絹包。她層層疊疊地打開,手指沾了點唾沫,仔仔細細地數出五塊錢,又挑揀出幾張皺巴巴的布票和線票,鄭重地塞進蘇玉昭手裏。
“玉昭啊,去供銷社扯六尺藍卡其布,給你爹做身過冬的新棉襖罩衫。再買把針線。”
蘇母一邊囑咐,一邊替女兒理了理衣領,“剩下的錢你自己看着買點零嘴,別省着。”
蘇玉昭接過錢,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了星星。去鎮上趕集,可是她最喜歡的活動。
她特意回屋換了那件粉色的確良襯衫,外面套了件厚實的棉背心,這料子挺括,穿在身上顯身段。她坐在鏡子前,哼着歌,把兩條烏黑的麻花辮重新編了一遍,發尾系上了鮮豔的紅頭繩。
臨出門前,她偷偷摸了摸貼身的口袋。那裏揣着一塊繡好的青竹手帕。那是她熬了兩個晚上繡的,雖然針腳比不上大嫂熟練,但那幾竿竹子看着挺精神。
她想,今天是趕集日,高建軍應該會從縣裏回來吧?他最喜歡這種雅致的東西,要是能在鎮上碰到他,正好送給他。
“二哥!你快點呀!太陽都曬屁股啦!”
蘇玉昭站在院門口,嬌聲沖着正在給自行車打氣的蘇建業喊。
蘇建業是蘇家二哥,腦子活泛,在大隊裏管後勤。今天他要去公社送一批大隊裏編的柳條筐,正好順路帶小妹去鎮上。
“來嘍小祖宗!催命呢?”
蘇建業把最後一個筐子綁在車把上,又從屋裏拿了個厚棉墊子綁在後座上,拍了拍:“上車!哥給你綁了墊子,凍不着屁股!帶你兜風去!”
蘇玉昭側坐在後座上,兩只手緊緊抓着二哥的衣角。
自行車行駛在凍得硬邦邦的土路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兩邊的白楊樹飛快倒退,冷風吹起她的辮子和衣角,蘇玉昭心情好極了。
路上遇到去趕集的社員,看到這兄妹倆,都投來羨慕的目光。
“瞧瞧蘇家那閨女,出門都有專車接送,這十裏八鄉也就獨一份了。”
“那是,誰讓人家命好呢。”
蘇建業聽着這話,蹬得更起勁了,回頭沖妹妹顯擺:“聽見沒?咱家嬌嬌就是讓人羨慕的!這鎮上供銷社最近好像來了批瑕疵布,你要是能買到,哥回頭幫你倒騰出去,咱賺個零花錢!”
……
到了鎮上,人聲鼎沸。
蘇玉昭像只放出籠的小鳥,跟二哥打了個招呼,轉身就往供銷社跑。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看見高建軍的身影,心裏有點小失落,但很快就被買東西的興奮沖淡了。
鎮上的供銷社是三間寬敞的大瓦房,門口掛着紅底白字的招牌,牆上刷着“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標語。還沒進門,一股混合着醬醋味、布料味、甚至還有好聞的蛤蜊油味的獨特氣息就撲面而來。
裏面人擠人,櫃台前圍得水泄不通。
蘇玉昭仗着身形纖細,像條小魚一樣鑽到了布匹櫃台前。
“同志,扯六尺藍卡其布。”
售貨員正織着毛衣,眼皮都沒抬:“票呢?”
蘇玉昭趕緊把票遞過去。這年頭,卡其布可是好東西,結實耐磨還板正。等到拿到了沉甸甸的布料,她小心翼翼地放進隨身的小籃子裏,生怕弄皺了,最後才去買了針線。
辦完正事,她沒急着走。她擠到了最熱鬧的日化櫃台前。
玻璃櫃擦得鋥亮,裏面擺着雪花膏、紅頭繩,還有最中間那條鮮豔的紅紗巾。那紗巾真好看啊,像天邊的晚霞,又像過年時的紅燈籠。要是圍在脖子上,肯定襯得臉更白。
蘇玉昭隔着玻璃看了好久,眼神裏滿是渴望。
“同志,這個多少錢?”她小聲問。
“三塊!還要一張工業券!”售貨員不耐煩地報了價。
蘇玉昭摸了摸兜裏剩下的幾毛錢,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氣。買不起。
她癟了癟嘴,那種“想要卻得不到”的嬌嗔模樣,看得旁邊幾個買東西的小夥子都直了眼,手裏的醬油瓶差點拿倒。
……
與此同時,鎮西頭的廢品收購站。
陸嶼舟正蹲在一堆破銅爛鐵裏。爲了省那幾分錢的車費,他今天是走着來的,走了整整兩個小時。
他在一堆舊書報裏翻找了半天,終於在一個角落裏發現了兩個看似不起眼的電子管,還有一個沾滿泥土、缺了個角的木筆筒。
最重要的是,他在廢鐵堆底下,扒拉出了一個破損嚴重的收音機木殼子。雖然漆皮掉了,但結構完整。陸嶼舟眼睛一亮,這就是他賺錢的關鍵。
他拿起那個筆筒,指腹摩挲過那細膩的木紋。小葉紫檀。在這個年代,這東西就是爛木頭;但在幾十年後,這就是一套房。
“大爺,這堆破爛多少錢?”
“兩毛八。”
陸嶼舟數出三毛錢遞過去,找回了兩分。他把東西用舊報紙包好,小心翼翼地放進挎包裏。
摸了摸兜裏僅剩的四毛多錢,他輕輕嘆了口氣。這點錢,怕是連最便宜的蛤蜊油都要算計着買了。
當他來到供銷社時,正好看到那個粉色的背影。
蘇玉昭正趴在玻璃櫃台上,眼巴巴地盯着那條紅紗巾。她嘴唇微微嘟着,眼神裏全是藏不住的喜歡和失落,像個討不到糖吃的孩子。
陸嶼舟腳步一頓。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四毛三。連個零頭都不夠。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他是個男人,卻連條紗巾都買不起。看着她那失望的眼神,他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悶悶的疼。
陸嶼舟移開視線,眼底劃過一絲暗芒。早晚有一天,他要把這供銷社裏所有的好東西都搬到她面前,讓她挑個夠。
蘇玉昭嘆着氣走了,沒看見他。
陸嶼舟深吸一口氣,徑直走向角落裏的鍾表櫃台。那裏,供銷社王主任正對着一塊停擺的上海牌手表急得滿頭大汗,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這可是公社書記的表!縣裏師傅病了,這咋整?”王主任急得直跺腳。
“我試試。”
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
衆人回頭,只見一個身形清瘦的男知青走了過來。他雖然衣着寒酸,但脊背挺得筆直,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書卷氣,跟周圍灰撲撲的人群格格不入。
王主任也是病急亂投醫:“你是知青?你會修這玩意兒?”
陸嶼舟沒廢話,借了把鑷子和起子,就地在櫃台上拆開了表蓋。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手上。那雙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握着精密工具時穩得沒有一絲顫抖。
他低着頭,神情專注而冷淡。細小的齒輪在他指尖翻轉,發出極其細微的“咔噠”聲。他熟練地撥動遊絲,調整擺輪,動作行雲流水,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韻律感。
他雖然是教歷史的,但從小就對這些機械結構感興趣,動手能力極強。這塊表的問題,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嘀嗒、嘀嗒……”十分鍾後,清脆的走針聲響起。
“神了!”周圍爆發出一陣驚嘆。王主任激動得握住陸嶼舟的手,二話不說就要掏錢。
陸嶼舟卻按住了他的手。他的目光掃過旁邊的日化櫃台,視線在那一排排雪花膏上停頓了一秒。紅紗巾暫時買不起,但至少……
“錢就算了,舉手之勞。”他語氣淡淡,“不過,我看櫃台裏還有積壓的友誼牌雪花膏?要是方便,給我拿一盒,再換張工業券。”
拿着換來的雪花膏,陸嶼舟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糟糕,時間不早了。他沒有自行車,只能靠兩條腿。想到那條必經的槐樹林平時人跡罕至,蘇玉昭又是一個人走的……
他心裏莫名涌起一股不安。在原書中,蘇玉昭似乎就是在這個冬天遭遇過流氓騷擾,從此名聲受損。
陸嶼舟眉心一跳,把雪花膏揣好,轉身就跑。他沒走大路,而是直接穿過一片荒地,抄了近道狂奔。
回村的必經之路上,有一片茂密的槐樹林。此時已過晌午,路上沒什麼人。
蘇玉昭正低着頭,踢着腳下的石子趕路。二哥果然被留飯了,要等到下午。她沒等到高建軍,肚子又餓,一跺腳,幹脆自己走回來。
鞋子有些磨腳,她走得慢吞吞的,心裏還在想那條沒買成的紅紗巾。
“喲,蘇家妹子,一個人啊?”
一個流裏流氣的聲音突然從樹後冒出來。
賴三不知道在這蹲了多久了。他是村裏出了名的無賴,平時沒人敢惹。
他穿着件髒得看不出顏色的破棉襖,領口敞着,露出一片黑乎乎的胸毛。
他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那一雙賊眼雷達似的在蘇玉昭身上掃了一圈,最後停在她那被掐細的腰上,咽了口唾沫。
“賴三?!”
蘇玉昭嚇得臉都白了,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籃子,往後退了一步,“你、你別過來!我喊人了!”
“喊唄,這會兒大夥都在家吃飯呢,誰聽得見?”賴三嬉皮笑臉地逼近,那股讓人作嘔的汗臭味直往蘇玉昭鼻子裏鑽,“讓哥哥看看,籃子裏藏着啥寶貝呢?是給情郎的?”
說着,那只黑乎乎的髒手就伸了過來。
蘇玉昭哪見過這陣仗?她那點平日裏對付二嫂的嬌氣勁兒,在流氓面前毫無用處。
她嚇得腿軟,想跑,卻被腳下的樹根狠狠絆了一下。
“啊!”
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手中的籃子也飛了出去。
那一卷剛扯的、花了大價錢的六尺藍卡其布滾了一地,沾滿了黑乎乎的泥土。那塊疊得整整齊齊的青竹手帕也掉了出來,正好落在髒兮兮的泥坑裏。
完了!爹的新棉襖料子!
蘇玉昭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嘖,還真是定情信物啊。”賴三彎腰要去撿手帕,另一只手更是肆無忌憚地伸向蘇玉昭的臉,“送誰不是送?不如……”
“砰!”
一聲悶響。
賴三甚至沒看清來人是誰,就被一股巨大的沖擊力踹翻在地,啃了一嘴泥。
還沒等他爬起來,一只穿着舊布鞋的腳已經狠狠踩在了他的背上。
陸嶼舟站在那裏,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幾縷黑發溼噠噠地貼在眉骨上——他是生生跑回來的,肺部像火燒一樣疼,但眼神卻冷得像冰。
“流氓罪,最高可判死刑。”
陸嶼舟的聲音因爲劇烈喘息而有些沙啞,卻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砸在賴三的天靈蓋上,“賴三,你是想去公社吃槍子兒,還是現在滾?”
在這個年代,“死刑”兩個字就是天。賴三嚇得褲子都溼了半截,連滾帶爬地跑了,連個屁都沒敢放。
陸嶼舟站在原地,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平復下狂亂的心跳。
他轉過身。
蘇玉昭還癱坐在地上,嚇得直打嗝。因爲劇烈掙扎,她領口的扣子鬆了一顆,露出一小片晃眼的雪白。幾縷發絲粘在滿是淚痕的臉上,那副被人欺負狠了的模樣,破碎得讓人想狠狠蹂躪,又想拼命呵護。
陸嶼舟喉嚨發緊。
他猛地移開視線,動作粗魯地脫下自己的外套,帶着他身上滾燙的體溫和淡淡的皂角味,兜頭扔了過去,把她蓋了個嚴實。
“穿上!”他語氣凶巴巴的,像是在訓斥不聽話的小孩,“穿這麼紅,你是生怕招不來流氓?”
蘇玉昭本來就委屈,被他這一凶,嬌氣勁兒徹底爆發了。
她一把扯下頭上的衣服,剛想硬氣地扔回去,一陣冷風吹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太冷了。但這衣服……真的很暖和。
蘇玉昭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把“我不稀罕”那句話咽了回去。她一邊哭,一邊把自己裹得更緊了點,只露出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瞪着他:
“你凶什麼凶!明明是他欺負我,你還罵我!我穿新衣服怎麼了?要你管!”
那模樣,又慫又凶,像只炸了毛卻又不得不求人取暖的小貓。
陸嶼舟看着她那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氣都消了一半。他沒說話。目光落在了泥坑裏那塊青竹手帕上。
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青竹。高風亮節。
他當然知道這是送給誰的。除了那個道貌岸然的高建軍,還能有誰?
在陸嶼舟穿進來的這本原書中,高建軍是那個光芒萬丈的男主角,而蘇玉昭則是那個雖然嬌縱虛榮、卻對他死心塌地的炮灰女配。
這塊手帕,本該是他們糾纏的開始。書裏的蘇玉昭,爲了迎合高建軍所謂的“艱苦樸素”,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天性,最後卻被他以“思想落後”爲由拋棄,落得個名聲盡毀、淒慘死去的下場。
呵。想再讓她受這種委屈?這輩子都別想了。
陸嶼舟彎腰,修長的手指毫不嫌棄地捏起那塊沾滿泥水的溼手帕。
蘇玉昭以爲他要幫自己撿起來,剛想伸手去接。
陸嶼舟卻手腕一轉,當着她的面,面無表情地把那塊髒手帕揣進了自己褲兜裏。
“髒成這樣,沒法用了。”他語氣淡漠,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正好我那邊缺塊抹布擦機器,廢物利用。”
蘇玉昭:“……?”
那是她熬夜繡給讀書人擦汗的!上面還有竹子呢!他居然拿去當抹布?!
還沒等她抗議,陸嶼舟已經提起地上的籃子,順手把那卷沾了泥的卡其布拍打幹淨,動作雖然看着粗糙,卻避開了地上的尖石子。
他把籃子硬邦邦地塞進她手裏。
“走不走?不走留着喂狼?”
蘇玉昭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心,又看看陸嶼舟那張冷得像冰塊的臉,還有他額角未幹的汗水。
雖然覺得這人莫名其妙又凶,還搶她的手帕當抹布……但看着那只被他撿回來的籃子,還有身上這件帶着體溫的大衣,那種讓人心安的安全感把她包圍了。
她吸了吸鼻子,乖乖地爬起來,裹着那件寬大的男式外套,小碎步跟了上去。
哼,當抹布就當抹布吧。
反正……陸知青救人的樣子,好像比那個只會說大道理的高知青厲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