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風在宋家安頓下來,他話極少,大部分時間待在客房,或是倚窗靜坐,或是閉目養神,安靜得幾乎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宋父宋母暗中觀察了數日,見他舉止有度,除了那份過於沉靜的氣度讓人捉摸不透外,倒也沒發現什麼不妥之處,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只是叮囑宋桃莫要太過打擾他養傷。
宋桃卻哪裏忍得住。
她每日裏變着法子往西廂跑。
不是端來阿娘熬的補湯,就是捧着新買的蜜餞果子,嘰嘰喳喳地說着街坊趣事,或是抱怨哪家鋪子的點心不如從前好吃了。
裴風多數時候只是聽着,偶爾在她追問得緊了,才會極簡地應上一兩個字。
他依舊不習慣她過於親近的觸碰,每當她靠得太近,他身體總會有一瞬間不易察覺的僵硬,隨即會不着痕跡地避開。
這日,春風和暖,吹得院裏的桃花瓣打着旋兒飄落,空氣裏都帶着一股甜軟的生機。
宋桃像只被關久了的小雀,趴在裴風客房的窗台上,眼巴巴地望着外面湛藍的天。
“裴風,”她轉過頭,聲音拖得長長的,帶着十足的撒嬌意味,“過兩日就是紙鳶節了,城裏可熱鬧啦!我們去做個紙鳶,到時候去城外放,好不好?”
裴風正坐在榻上,聞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你需要紙鳶,讓丫鬟仆役去買便是。”
他實在無法理解,爲何要費時費力親手去做一件隨處可以買到的玩物。
“那怎麼能一樣!”宋桃立刻嘟起嘴,繞到榻前,扯住他一片衣袖輕輕搖晃,“買的紙鳶都是千篇一律的,自己做的才有意思!要選最好看的竹篾,最韌的棉線,還有畫上最喜歡的圖案……你陪我去嘛,我知道哪家的材料最好!”
她仰着臉,一雙杏眼水汪汪地望着他,滿是期盼,仿佛他不答應,下一刻就能滴下淚來。
裴風垂眸,視線落在她拽着自己衣袖的纖細手指上,那力道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執拗。
他微微蹙眉,胸口那道猙獰的傷口雖已結痂,但內裏依舊隱隱作痛,實在不宜多走動,更別提去那人來人往的集市。
理智告訴他應該拒絕。
“我傷勢未愈,不便……”
“李大夫說了,你要適當走動,不能總悶在屋裏!”宋桃立刻搶白,搬出大夫的話,“就當是陪我散散步嘛,就在前面那條街,不遠的!你看今天天氣多好……”
她絮絮叨叨,軟語央求,將那紙鳶節描繪得天花亂墜,仿佛不去便是天大的遺憾。
裴風沉默着。
他發現自己似乎很難徹底無視這少女的糾纏。
她的要求往往幼稚而無必要,但拒絕她,會讓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黯淡下去,這讓他有些許不適。
半晌,就在宋桃以爲要失敗,嘴巴撅得能掛油瓶的時候,聽到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好。”
宋桃幾乎要跳起來,臉上瞬間綻放出比窗外桃花還要絢爛的笑容:“你答應啦!太好了!我們這就去!”
她興沖沖地就要拉他起身,裴風卻已自己撐着榻沿站了起來。
宋桃也不在意,像只歡快的小鳥,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地引路。
跟父母稟報了一聲,得到宋母一番叮囑後,兩人便出了門。
春日融融,街道上果然比平日熱鬧許多。
不少鋪子門口都擺出了制作紙鳶的材料,各色竹篾、棉紙、絲線琳琅滿目。
小販的吆喝聲,孩童的嬉笑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市井的鮮活氣息。
宋桃對這條街熟稔得很,拉着裴風的衣袖,靈活地在人群中穿梭,直奔她常去的那家老字號雜貨鋪。
“張伯!把你們家最好的青竹篾拿出來看看!”宋桃一進店就熟絡地喊道。
店主張伯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見是宋桃,笑着應聲,又看到她身後跟着的裴風,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宋家這丫頭他是知道的,心思單純,模樣也好,往日裏見她多是和同齡的小姐妹一起,何時身邊跟了這樣一位氣度不凡的年輕公子?
雖臉色蒼白些,但那份沉靜俊雅,實在少見。
“宋小姐來啦,這位是……”張伯一邊取竹篾,一邊笑着探問。
“這是裴風!”宋桃答得又快又脆,帶着點小小的驕傲,“我們來做紙鳶!”
裴風微微頷首致意,並未多言,目光淡淡掃過店鋪裏陳列的物品。
宋桃已興致勃勃地開始挑選竹篾,拿起一根,用手指輕輕彎折,感受其韌性:“裴風,你看這根怎麼樣?要選有彈性又不容易斷的……”
她自顧自地說着,將選好的竹篾遞到他面前,非要他給點意見。
裴風對制作紙鳶一竅不通,他的記憶裏沒有這些瑣碎而充滿童趣的技藝。
但看着宋桃那認真的模樣,他沉默地接過那根細長的竹篾,指尖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
竹篾表面光滑,帶着植物特有的微涼和韌性。
“尚可。”他將竹篾遞還,語氣平淡。
宋桃卻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高興地將其歸入選中的一堆。
接着她又去挑選棉紙,對着陽光比較哪張更透更韌;挑選絲線,糾結用普通的棉線還是更牢固的絲線;甚至還要挑選畫顏料,琢磨着該畫個蝴蝶還是燕子。
裴風始終跟在她身後半步的距離,沉默地看着她忙碌。
少女在熱衷的事情上,展現出一種驚人的專注和活力,臉頰因興奮而泛着紅暈,鼻尖滲出細小的汗珠,嘴裏不停地念叨,偶爾還會因爲拿不定主意而苦惱地皺起鼻子。
這一切於他而言,陌生而吵鬧。
他習慣的是絕對的安靜,而非這般充滿煙火氣的瑣碎和喧鬧。
然而,看着宋桃那毫無陰霾的側臉,聽着她軟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種奇異的平靜感,竟悄然漫上心頭。
仿佛這嘈雜的人間,因爲這少女的存在,也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
“裴風,你說我們是畫蝴蝶還是燕子?”宋桃拿起兩支顏料筆,左右爲難,再次將決定權拋給他。
裴風的目光掠過那兩支筆,又看向她期待的眼睛。
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兩種圖案有何本質區別。
“隨你。”他給出一個萬無一失的答案。
宋桃卻不滿意,扯着他袖子不依不饒:“你選一個嘛!蝴蝶漂亮,燕子飛得高,都好難選啊……”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也在挑選材料的小男孩,手裏拿着一只色彩斑斕的蜈蚣紙鳶,興奮地跑過,不小心撞了宋桃一下。
宋桃哎呀一聲,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撞到旁邊的貨架。
裴風眼神微凝,幾乎是本能地,手臂迅速抬起,在她腰間輕輕一攬,穩住了她的身形。
動作快得只在一瞬,甚至沒有牽動他胸口的傷處。
宋桃驚魂未定地靠在他臂彎裏,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騰地升起兩團紅雲,像染了最豔的胭脂。
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手臂透過春日薄衫傳來的沉穩力道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
“謝、謝謝……”她聲如蚊蚋,心跳得飛快,連忙站直身體,不敢再看他。
裴風在她站穩的瞬間便已收回了手,神色如常,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拂開一片落葉。
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殘留的那抹溫熱柔軟的觸感,帶來一絲極其微妙的異樣。
經此一撞,宋桃也忘了再追問圖案的事,胡亂選了燕子的顏料,紅着臉催促張伯結賬。
抱着滿懷的竹篾、棉紙和顏料,宋桃低着頭走在前面,腳步都有些亂了。
裴風沉默地跟在她身後,目光掠過她泛紅的耳尖,眸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疑惑。
他不明白她爲何突然變得如此安靜。
回到宋家,宋桃那股害羞勁兒還沒完全過去,卻已迫不及待地開始動手制作。
她在院中的石桌上鋪開材料,拿着小刀,試圖將竹篾削成合適的形狀,卻顯得笨手笨腳,不是削得太厚就是差點劃到手。
裴風原本想回房休息,走到廊下,腳步卻頓住了。
他看着少女對着那堆材料愁眉苦臉的模樣,眉頭幾不可見地蹙起。
靜立片刻,他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不是這樣。”他開口,聲音依舊平淡。
宋桃抬起頭,眼睛因驚訝而微微睜大。
裴風在她身旁坐下,拿過她手裏的小刀和那根被削得坑坑窪窪的竹篾。
只見他手腕微動,刀鋒順着竹篾的紋理劃過,薄厚均勻的竹屑便簌簌落下,不過幾下,一根弧度完美的骨架雛形便出現在他手中。
宋桃看得呆了,忘了害羞,只剩下滿心的驚嘆:“裴風,你好厲害!你怎麼會這個?”
裴風動作微頓。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如此熟練。
這似乎並非刻意學習的技能,更像是一種深植於身體的本能,對手中材料的掌控,對力道的精確運用,仿佛與生俱來。
“不知。”他如實回答,語氣沒有任何波瀾,繼續着手上的動作。
在他的主導下,紙鳶的骨架很快被綁扎成型,結實而輕盈。
接着是裱糊棉紙,他調兌漿糊,塗抹均勻,動作流暢。
宋桃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遞遞東西,看着他專注的側臉,那雙墨黑的眸子在制作時顯得格外沉靜銳利,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最後是繪畫。
裴風將畫筆蘸了墨,看向宋桃:“畫什麼?”
“燕子!我們說好了畫燕子的!”宋桃連忙道。
裴風頷首,筆尖落在潔白的棉紙上,手腕運力,線條流暢而富有韻律,寥寥數筆,一只展翅欲飛的燕子輪廓便躍然紙上,神態靈動,竟有幾分孤高之意,不像尋常紙鳶上的圖案那般稚拙。
宋桃看得屏住了呼吸,直到他放下筆,才驚嘆道:“裴風,你畫的真好!像真的一樣!”
“好了。”他將完成的紙鳶遞給她。
宋桃接過那只輕巧卻結實的燕子紙鳶,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看,臉上的笑容比春日的陽光還要明媚。
她抬起頭,看着裴風,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純粹的崇拜和喜悅:“裴風,你真是太厲害了!有你在真好!”
他移開目光,望向院中那株開得正盛的桃樹,花瓣紛揚落下。
紙鳶節或許,也並非全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