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節這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萬裏無雲,正是放紙鳶的絕佳時機。
城外的望仙坡上,早已是遊人如織,歡聲笑語鼎沸。
各色紙鳶扶搖直上,蝴蝶、蜻蜓、蜈蚣、老鷹……爭奇鬥豔,將湛藍的天空點綴得如同打翻了染缸,絢爛非常。
宋桃幾乎是扯着裴風的袖子將他拉上山坡的。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簇新的櫻草色春衫,裙擺繡着翩躚的蝴蝶,頭發梳成俏皮的雙環髻,簪了兩朵小小的粉色絹花,整個人嬌嫩得如同初綻的花苞。
她手裏緊緊攥着那只裴風親手制作的燕子紙鳶,興奮得臉頰緋紅。
“裴風裴風!你看!好多紙鳶啊!我們的燕子一定比他們都飛得高!”她指着天空,雀躍不已。
裴風跟在她身側,依舊是一身素淨的青衣,臉色雖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但在這喧鬧擁擠的人群中,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蒼白與疏離。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掃過周遭喧騰的人群和漫天紛亂的紙鳶,下意識地護在宋桃身側,避免她被奔跑的孩童撞到。
這般嘈雜的環境,於他而言,並非舒適之地。
“尋個人少處。”他低聲道,聲音被周圍的喧鬧掩蓋了大半。
宋桃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興奮裏,拉着他在坡頂一處相對開闊的地方站定:“這裏這裏!這裏風好!”
她迫不及待地將棉線軸塞到裴風手裏,“你拿着,我來放!”
她舉起燕子紙鳶,逆着風小跑了幾步,然後猛地將紙鳶向空中一送。
那燕子紙鳶借着風勢,輕盈地向上竄了一截,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
宋桃高興得直拍手:“飛起來啦!飛起來啦!”
然而,她放紙鳶的技巧實在生疏,不過片刻,那紙鳶便在風中打了幾個旋,一頭栽了下來。
“哎呀!”宋桃懊惱地叫了一聲,跑過去撿起紙鳶,不服氣地又試了一次,結果依舊。
幾次三番失敗後,她累得微微氣喘,鼻尖冒汗,小臉垮了下來,求助般地看向一直靜立一旁的裴風,眼神溼漉漉的:“裴風……它怎麼不聽話呀……”
裴風一直沉默地看着她笨拙的嚐試。
見她那副沮喪又可憐的模樣,他眼底帶着絲笑意。
他走上前,從她手中接過紙鳶和線軸。
“逆風,鬆緊需得宜。”他言簡意賅,目光掃過天空中風向的變化。
他讓宋桃拿着線軸,自己則提着燕子紙鳶的引線,走到下風處。
他並未像宋桃那般奔跑,只是靜立片刻,感受着風拂過面頰的力度和方向。
隨即,他手腕輕輕一抖,那燕子紙鳶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順着那股巧勁,倏然離手,穩穩地迎風而起。
“放線。”他聲音平穩地提醒。
宋桃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小心翼翼地轉動線軸。
棉線嗤嗤作響,那墨色的燕子展開雙翅,乘着氣流,越飛越高,姿態優雅而從容,很快便超越了周圍許多紙鳶,成爲了天空中引人注目的一只。
“哇!飛得好高!裴風你好厲害!”宋桃仰着頭,看着那只在藍天中自在翱翔的燕子,激動得跳了起來,忘形地抓住裴風的手臂搖晃。
她指尖的溫度和力道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裴風身體微微一僵,下意識地想抽回手臂,但目光觸及她那雙笑眼時,那動作便滯住了。
他任由她抓着,視線也隨着那越飛越高的紙鳶投向遙遠的天空。
“快看!那只黑色的燕子飛得好穩!”
“是啊,比王家的那只大鵬鳥還高呢!”
周圍傳來些許驚嘆聲,更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圍了過來,好奇地看着裴風操控紙鳶那舉重若輕的姿態。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強旋風卷過坡頂,幾只飛得高的紙鳶頓時像喝醉了酒般劇烈搖晃起來。
宋桃手裏的線軸猛地一緊,棉線被繃得筆直,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那空中的燕子紙鳶也被扯得東倒西歪,眼看就要失控栽下。
“啊!要掉了!”宋桃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想收線,卻反而讓纏繞更加混亂。
裴風眼神一凝,反應極快。
他上前一步,幾乎是半環着宋桃,從身後伸出手,覆在了她慌亂的手上,穩住了那劇烈顫動的線軸。
他的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有力,帶着微涼的溫度,將宋桃那雙小手完全包裹。
宋桃整個人瞬間僵住了。
所有的喧鬧仿佛在刹那間遠去,她只能感覺到背後傳來的屬於裴風的清冽氣息,以及手背上那堅定而沉穩的力道。
他的胸膛離她的後背極近,雖然沒有真正貼上,但那若有若無的觸碰和溫熱的體溫,卻像是一簇小火苗,轟地一下點燃了她全身的血液。
臉頰、耳朵、脖頸……迅速染上了一片緋紅,心跳如擂鼓,幾乎要撞出胸腔。
裴風並未留意到懷中少女的異樣。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操控紙鳶上。
只見他手腕極其細微地抖動、牽引,力道時鬆時緊,那原本搖搖欲墜的燕子紙鳶,在他的操控下,竟奇跡般地穩住了身形,重新找到了平衡,甚至借着這股亂風,又向上攀升了一截,姿態愈發從容。
危機解除。
裴風自然而然地鬆開了手,退後半步,仿佛剛才那片刻的貼近從未發生。
他語氣依舊平淡:“風大,小心些。”
手背上的微涼觸感消失,身後的溫熱氣息遠離,宋桃卻還沉浸在那種令人心悸的眩暈感裏,呆呆地嗯了一聲,低着頭,不敢看他,手裏無意識地卷着棉線,耳根的紅暈久久未退。
“桃桃!”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
宋桃抬頭,只見她的好友,隔壁繡莊老板的女兒蘇婉,正笑着朝她走來,身邊還跟着幾個相熟的小姐妹。
蘇婉目光在宋桃和裴風之間打了個轉,最後落在宋桃那緋紅未褪的臉頰上,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揶揄。
“老遠就看見你們這只燕子啦,飛得可真高!”蘇婉笑着走近,又看向裴風,落落大方地行了個半禮,“這位便是裴公子吧?常聽桃桃提起你,今日總算見着了。”
裴風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神色疏離依舊。
蘇婉卻不介意,湊到宋桃耳邊,用看似壓低實則周圍幾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調侃道:“好你個宋桃,藏得可真深!怪不得近來都不怎麼找我們玩了,原來是有了這麼一位表哥哥相伴!方才我們可都瞧見了,裴公子護着你放紙鳶,真是體貼入微呢!”
她故意將表哥哥和體貼入微幾個字咬得重重的,引得旁邊幾個小姐妹也掩唇低笑起來。
宋桃的臉唰地一下更紅了,簡直要滴出血來。
她又羞又急,跺腳道:“蘇婉!你、你胡說什麼!我們……我們就是正常放紙鳶!”
“是是是,正常放紙鳶。”蘇婉笑得更歡,眼神曖昧地在兩人之間逡巡,“裴公子這般人才,難怪我們桃桃整日掛在嘴邊,連做夢都念叨着裴風、裴風呢!”
“啊啊啊!不許說了!”宋桃羞得無地自容,伸手就去捂蘇婉的嘴,兩個少女頓時笑鬧作一團。
裴風站在一旁,安靜地看着宋桃被好友調侃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模樣。
她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因羞窘而蒙上了一層水光,更加瀲灩動人,櫻唇微嘟,帶着不自知的嬌憨。
他聽着蘇婉那些意有所指的話語,心中並無波瀾。
然而,看着宋桃那鮮活靈動的羞態,一種陌生的情緒驟然而生。
這感覺,似乎並不令人排斥。
他移開目光,重新望向天空中那只墨色的燕子。
蘇婉幾人笑鬧了一陣,見裴風始終神色冷淡,也不好再多打趣,又說了幾句閒話,便相約去別處玩耍了。
坡頂上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氣氛似乎比之前多了幾分微妙的尷尬,主要是宋桃,只要一想起剛才被裴風半環住的情形和蘇婉的調侃,就臉頰發燙,眼神飄忽,不敢與他對視。
她低着頭,假裝專心致志地收着線,那燕子紙鳶在她的操控下,歪歪扭扭地落了下來。
裴風看着她通紅的耳尖和笨拙的動作,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似乎比往常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