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紙鳶節那日歸來,宋桃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她還是會像往常一樣,每日雷打不動地往西廂跑,送去湯水點心,嘰嘰喳喳地說着閒話。
可每當靠近裴風,聞到那股清冽的氣息時,紙鳶節坡頂上,他覆在她手背上的微涼觸感,他靠近時帶來的那片溫熱,便會不受控制地清晰回放,讓她心尖發顫,臉頰也悄悄漫上紅雲。
她開始不敢再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去扯他的衣袖。
她的目光,會不自覺地追隨着他,看他靜坐時低垂的眼睫,看他行走時雖緩卻穩的步伐,看他偶爾望向窗外時,那墨黑眸子裏映出她看不懂的遙遠與空茫。
然後,心口就像被羽毛輕輕搔過,泛起一陣陌生的酥酥麻麻的悸動。
裴風似乎並未察覺少女這些細微的變化,又或者,他察覺了,卻並未在意。
他依舊沉默寡言,大部分時間用於調息養傷。
這日午後,陽光暖融融的,透過窗櫺灑進來,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宋桃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進來時,裴風正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手裏拿着一本從宋父書房借來的地方志,目光卻並未落在書頁上,而是望着窗外庭院裏那株已開始凋謝的桃樹,神情有些悠遠,不知在想些什麼。
“裴風,嚐嚐這個,阿娘剛做的,可香了。”宋桃將碟子放在他手邊的小幾上,聲音比平日輕柔了許多。
裴風收回目光,視線掠過那碟精致軟糯的糕點,又落到宋桃臉上。
少女今日穿了件水紅色的衫子,襯得肌膚愈發白皙,此刻微微低着頭,長睫像兩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臉頰透着健康的粉暈,像初熟的蜜桃。
他並未伸手去拿糕點,只是淡淡道:“有勞。”
疏離依舊。
宋桃心裏那點莫名的期待像是被針戳了一下,微微泄氣。
她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下,雙手托腮,看着他線條流暢的側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問道:“裴風,你……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她總覺得,他偶爾流露出的那種神情,像是在努力回憶着什麼。
裴風轉眸看她,墨黑的瞳孔裏清晰地映出她帶着關切和好奇的小臉。
他沉默一瞬,搖了搖頭:“沒有。”
記憶依舊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濃霧,無論他如何試圖探尋,都只能觸碰到一片冰冷的空無。
“哦……”宋桃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安慰道,“沒關系,李大夫說了,失憶這種事急不來的,說不定哪天你就突然想起來了呢!”
她拿起一塊栗粉糕,遞到他面前,眼睛彎彎的,“先吃糕點,甜的東西吃了心情會好。”
看着她那毫無陰霾的笑容,裴風靜默片刻,終是伸手接過了那塊糕點。
指尖不可避免地與她的輕輕觸碰,宋桃像是被燙到一般,飛快地縮回手,耳根又悄悄紅了。
裴風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眸色微深,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將那塊過於甜膩的糕點慢慢吃了下去。
就在這時,院子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宋母略帶驚慌的聲音:“桃桃!桃桃你在不在裴公子這裏?”
宋桃連忙起身應道:“阿娘,我在呢,怎麼了?”
宋母急匆匆走進來,臉色有些發白,手裏還拿着一個賬本:“鋪子裏出了點事,你爹爹去鄰縣進貨還沒回來,庫房裏一批新到的杭綢,不知怎麼被老鼠啃壞了好些,客人下午就要來取貨,這、這可怎麼是好!”
宋母不擅經營,遇到這種事便慌了神。
宋桃一聽也急了:“啊?那怎麼辦?趕緊找人修補嗎?”
“怕是來不及了,破損不小,而且那是客人定好的花樣……”宋母急得團團轉。
一直沉默的裴風忽然開口,聲音平穩:“伯母,可否讓我看看賬目與貨單?”
宋母和宋桃都愣了一下。
宋母雖知裴風氣度不凡,但看他平日疏離,只當他是養傷的客人,從未想過他還會過問這等俗務。
但此刻心慌意亂,也顧不得許多,連忙將手中的賬本和貨單遞了過去。
裴風接過,快速翻閱起來。
他的目光沉靜,手指劃過一行行數字和貨品名稱,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不過片刻,他抬起眼,看向宋母:“庫中應還有一批早些時候入庫的同色蘇緞,雖非杭綢,但質地相近,色澤相差無幾。賬面顯示,數量足以抵上這批損毀的杭綢。可速去查驗。”
宋母怔住,努力回想:“好像……是有這麼一批蘇緞,是年前餘下的,我竟忘了……”
“此外,”裴風指尖點在貨單的某一處,“這位客人定制的乃是壽字紋,庫中餘料應可趕制一副新的挽袖,以作賠禮,以示誠意。價格上,可按蘇緞計價,略作補償。如此,或可平息客人之怒。”
他語氣從容,條理清晰,瞬間便將一團亂麻的局面梳理得清清楚楚。
宋母聽得眼睛發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對對對!裴公子說得在理!我這就去庫房看看!”
她感激地看了裴風一眼,也顧不上多禮,匆匆忙忙又走了。
宋桃站在一旁,看着裴風,眼睛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嘆和崇拜:“裴風,你怎麼懂這些?你看賬本好快啊!”
裴風放下賬本,神色依舊平淡:“不知。”
又是這兩個字。
仿佛這些能力,如同他削制竹篾、操控紙鳶一般,只是沉睡在身體裏的本能,無需記憶,信手拈來。
可這一次,宋桃看着他的目光裏,除了之前的依賴和懵懂的好感,更多了幾分實實在在的倚重。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失憶的、看似需要她照顧的未婚夫,其實有着她無法想象的、沉穩可靠的一面。
危機在裴風三言兩語的指點下悄然化解。
傍晚時分,宋母從鋪子回來,臉上已帶了笑容,對着裴風更是千恩萬謝,晚膳時不停給他夾菜,態度比之前又親熱了許多。
夜色漸深,月華如水。
宋桃洗漱完畢,卻毫無睡意。
她想着白日裏裴風沉穩分析的模樣,想着他偶爾看向自己時那深不見底的眼眸,心裏像是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蹦跳個不停。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白日裏沒做完的針線,悄悄出了房門,走向西廂。
西廂的窗戶還透着昏黃的燈光。
宋桃走近,透過未關嚴的窗縫,看到裴風並未入睡,而是靜靜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
月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孤直的輪廓,那身影在靜謐的夜色裏,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
宋桃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揪了一下。
她猶豫片刻,還是輕輕叩響了房門。
“進來。”裴風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宋桃推門進去,手裏捏着那只平安符袋,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我……我睡不着,看你燈還亮着……”
裴風轉過身,看向她。
少女只穿了寢衣,外面隨意披了件外衫,頭發柔順地披散在肩頭,在月光和燈光的交織下,顯得格外嬌小柔軟。
“有事?”他問。
宋桃走上前,將那只繡着歪歪扭扭青竹紋樣的平安符袋遞過去,聲音細若蚊蚋:“這個給你。李大夫說你好得差不多了,但戴着這個,保平安……”
平安符袋的繡工實在算不上好,青竹的葉子繡得有些肥大,針腳也略顯凌亂。
裴風的目光落在上面,久久沒有動。
宋桃見他沉默,心裏有些忐忑,小聲補充道:“我……我繡得不好,你別嫌棄……”
良久,裴風才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只帶着少女掌心溫度的符袋。
他的指尖拂過那粗糙的繡紋,墨黑的眸子裏,似有極其復雜的情緒翻涌,最終又歸於沉寂。
“多謝。”他低聲說,將符袋緊緊攥在手心。
見他收下,宋桃頓時鬆了口氣,臉上綻開一個甜甜的笑容。
她仰頭看着他,月光下,他的臉俊美得有些不真實。
一股勇氣忽然涌上心頭,她輕聲問:“裴風,如果……如果你永遠都想不起以前的事了,你會一直留在這裏嗎?”
問完這句話,她的心立刻提了起來,緊張地看着他。
裴風垂眸,對上她那雙充滿了不安和期盼的眸子。
少女的心事,如同清澈的溪水,一眼便能望到底。
她將他當作溺水時抓住的浮木,當作菩薩賜予的良緣,全心全意地依賴着,憧憬着。
留在這裏?
這個念頭在他空寂的腦海裏劃過,卻激不起任何漣漪。
他深知自己的過去絕非尋常,這身傷勢和失憶背後,必然隱藏着未知的危險。
這看似平靜溫馨的宋家小院,不過是他暫時停泊的港灣,風暴或許下一刻就會來臨。
他無法給她任何承諾。
然而,看着她那如同受驚小鹿般惴惴不安的眼神,那句冷硬的不知在喉間滾了滾,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抬起手,動作有些生疏遲疑,最終,還是輕輕落在了她的發頂,揉了揉她那柔軟的發絲。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他避開了她的問題,聲音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低沉柔和。
發頂傳來的溫熱觸感讓宋桃渾身一顫,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和酸澀猛地沖上心頭,讓她眼眶微微發熱。
他沒有答應,但他也沒有拒絕!
他還摸了我的頭!
“嗯!”她用力點頭,生怕他反悔似的,轉身就往外跑,到了門口,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燦爛笑容,“你也早點睡!”
房門被輕輕帶上。
裴風獨自站在房中,掌心似乎還殘留着少女發絲的柔軟觸感和那平安符袋粗糙的紋路。
他低頭,看着手中那只繡工拙劣的符袋,月光照在青竹紋樣上,那歪扭的線條,竟透着一股笨拙的真誠。
他走到窗邊,望向無垠的夜空,眸色深沉如墨。
留在這裏?
他緩緩收攏手指,將那只平安符袋緊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