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長街之上。
午後本是喧鬧的時分，此刻卻詭異地陷入一片死寂。
行商走販、遊客百姓無不驚慌地向街道兩側退去，如同潮水般避開中央，空出一條寬闊的道路。
只因十餘名身着飛魚服的錦衣衛，正簇擁着一名氣勢森然的中年男子，大步而來。
那爲首的男子，身着的並非尋常飛魚服，而是一身紋樣更爲繁復威嚴的鬥牛服。
肩吞日月，氣勢無雙。
在大明，這身服飾便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尋常百姓甚至不敢抬頭直視。
“大人，前方那座新開的‘清風閣’，便是屬下提及的鋪子。”
隊伍中的小旗官陳默，快走兩步，恭敬地爲首領指路。
一行人的腳步，最終停在了清風閣那雅致的門臉前。
宋忠，當朝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從四品的朝廷大員。
此刻正負手而立，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這座新開的店鋪。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這門牆，看清其內裏的一切虛實。
店門口的小廝見這陣仗，早已嚇得兩腿發軟，臉色煞白。
結結巴巴地想要上前問話，卻被那股無形的煞氣壓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東家呢？還不快滾出來！”
一名性急的百戶見狀，直接上前一步，厲聲喝道。
“沒看到北鎮撫司宋大人親臨嗎？是想去詔獄裏喝茶不成！”
這聲呵斥如同平地驚雷，讓原本還敢在遠處探頭探腦的人群，又齊刷刷地退後了數丈。
錦衣衛，北鎮撫司，宋忠！
這幾個名號組合在一起，在南京城，就代表着絕對的權威與不容忤逆的恐怖。
店鋪二樓的雅間內，本在與朱雄匯報賬目的鐵山聽到樓下的動靜，臉色一沉，霍然起身。
“東家，是錦衣衛，來者不善！”他低沉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殺氣。
朱雄卻只是淡淡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眉頭微挑：“來得倒是挺快。”
他並未有絲毫慌亂，反而對鐵山說道：“你先下去應付一二，探探他們的來意。”
鐵山雖有疑慮，但對朱雄的命令從不懷疑，點了點頭，魁梧的身軀便轉身下樓。
他心裏清楚，東家智謀過人，自有安排。
鐵山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堂，擋在了那群錦衣衛面前。
他那飽經風霜的面容和女真異族的獨特輪廓，在漢人中顯得格外扎眼。
他抱拳一禮，聲音沉穩：“不知各位官爺大駕光臨，有何貴幹？若是要買東西，小店歡迎。若是尋釁滋事……”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聲冷笑打斷。
宋忠的目光在鐵山身上掃過，眼神中帶着一絲審視與不屑：“你，就是此地的主人？”
“正是……”鐵山剛要應下，卻被宋忠接下來的話堵得一滯。
“哼。”宋忠冷哼一聲，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威嚴。
“一個關外來的女真人，也配在秦淮河畔做這等風雅的生意？你當本官是三歲的孩童，如此好糊弄嗎！”
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刀，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宋忠並非真的動怒，他只是在用氣勢壓人，逼出這店鋪背後真正的主事者。
他很清楚，一個女真莽夫，絕無可能搗鼓出那種連宮中貴婦都會動心的“玉脂膏”。
鐵山面色一僵，他雖然悍不畏死，但面對這種官場上的心機交鋒，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就在氣氛凝固之際，一個清朗從容的聲音，自二樓樓梯處悠悠傳來：
“讓官爺見笑了，我這護衛不懂規矩，沖撞了各位，還望海涵。”
話音未落，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一道青衫身影，正不緊不慢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來人步履沉穩，神態自若。
那張俊朗的臉上，甚至還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仿佛眼前這群凶神惡煞的錦衣衛，不過是尋常的茶客。
這般鎮定自若的氣度，讓宋忠身後的幾名錦衣衛都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
“好個狂妄的豎子！見到上官竟不下跪行禮！”
“欺瞞錦衣衛，又對鎮撫使大人如此無禮，我看你是活膩了！”
“區區一介商賈，竟敢在北鎮撫司大人面前托大，找死！”
……
呵斥聲，質問聲此起彼伏。
在他們看來，一個區區商賈，面對錦衣衛指揮體系中的高官，竟敢如此托大，簡直是自尋死路。
他們叫囂着，一半是出於維護上官的威嚴，一半也是想在這位從四品的大佬面前表現一番。
然而，宋忠卻一反常態地沒有說話。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個從樓梯上緩緩走下的身影。
不知爲何，從這年輕人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升起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將這歸結於對方那過人的膽氣，讓他想起了京中某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勳貴子弟。
他倒想看看，究竟是誰，給了此人輕視錦衣衛的底氣。
一步，兩步……
隨着朱雄的身影逐漸從樓梯的陰影中走出，完全暴露在堂前的光線之下。
他的面容，也一分一毫、清清楚楚地映入了宋忠的眼簾。
刹那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宋忠臉上的所有表情，冷漠、審視、威嚴……
如同被重錘擊碎的冰面，瞬間崩塌，蕩然無存！
他的瞳孔在瞬間收縮到了極致，呼吸猛地一滯，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了原地。
周圍下屬們的叫囂聲仿佛在瞬間遠去，變得模糊不清。
他的腦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只剩下一個反復回蕩、讓他靈魂都爲之戰栗的念頭。
“不……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身爲北鎮撫司鎮撫使，宋忠不僅掌管詔獄，緝捕要犯，更有隨駕護衛之責。
皇宮大內的祭祀典儀，他亦須率部從旁護衛。
因此，對於大明的皇室成員，他並不陌生。
他曾無數次遙遙望見過懿文太子朱標那溫潤儒雅的身影。
而眼前這張臉，這眉眼，這股儒雅中透出的英武之氣……
不，不僅僅是像太子殿下！
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本以爲早已被歲月掩埋的身影，猛地從宋忠的腦海最深處破土而出！
那個備受陛下寵愛，被整個帝國寄予厚望，卻不幸早夭的皇長孫——雄英殿下！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的側臉，但那股神韻，那幾乎如出一轍的輪廓……
足夠讓宋忠這位見慣了生死、心如鐵石的錦衣衛酷吏，感到一陣發自骨髓的驚駭與恐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