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紫禁城,黑得像一口深井。
朱由檢躺在地上,盯着頭頂的房梁。梁木很舊了,油漆剝落,露出底下暗色的木頭紋理。有幾處結了蛛網,在從破窗透進來的微弱晨光裏,輕輕晃着。
他睡不着。
身下的幹草硌得慌,腰也開始疼——這具身體養尊處優慣了,受不了這種罪。
“這才第一天,” 他在心裏哀嘆,“以後要是打仗,還得睡帳篷,騎快馬……想想就頭皮發麻。”
旁邊傳來窸窣聲。
是周皇後翻了個身。
她也沒睡着。
朱由檢能聽到她壓抑的、細微的呼吸聲,很輕,但頻率很快,顯然心裏有事。
“婉如。”他小聲叫。
那邊靜了一下。
“陛下?”周皇後的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但更多的是清醒,“您也沒睡?”
“嗯。”
沉默了一會兒。
周皇後小聲說:“陛下……妾身有點怕。”
朱由檢翻了個身,面朝着她的方向。雖然屋裏黑,看不清她的臉,但他能想象她此刻的樣子——蜷縮在床上,抱着膝蓋,眼睛在黑暗裏閃着光。
“怕什麼?”他問。
“怕出不去。”周皇後的聲音更低了,“怕被抓住。怕……怕再也見不到慈烺他們。”
朱由檢沒立刻回答。
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現在的處境,確實危險。三個人,一個皇帝,一個皇後,一個老太監,要在一座被敵軍占領的皇宮裏躲藏,還要想辦法逃出去。
難度系數,滿分十分的話,至少九點九。
“但怕有什麼用?” 他想,“怕也得幹。”
“婉如。”他說,“你信朕嗎?”
黑暗中,周皇後似乎愣了一下。
“妾身……當然信陛下。”
“那就別怕。”朱由檢說,“朕既然來了,就一定能帶你出去。不止出去,還要帶你去南京,重整天子威儀。”
他說得很平靜。
但語氣裏有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周皇後又沉默了一會兒。
“陛下,”她突然說,“您真的……變了好多。”
朱由檢心裏又是一跳。
“又來了。” 他想,“女人的直覺這麼準的嗎?”
“經歷生死,總會變的。”他重復之前的說辭。
“不只是變。”周皇後輕聲說,“以前的陛下,總是皺着眉頭,總是憂心忡忡。現在……現在陛下說話,有種……妾身說不清楚,但感覺很不一樣。”
她頓了頓。
“好像……更有力量了。”
朱由檢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總不能說“因爲現在這身體裏是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社畜,雖然怕死但更怕窮,所以必須支棱起來”吧?
他咳嗽了一聲。
“睡吧。天亮前得出發。”
“嗯。”
周皇後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但朱由檢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這就哄好了?” 他有點意外,“原來當皇帝還得兼職心理醫生。”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休息。
雖然睡不着,但閉目養神也是好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承恩輕輕推了推他。
“萬歲爺,時辰到了。”
朱由檢睜開眼。
天還沒亮,但已經有些蒙蒙的灰白色,從窗紙的破洞滲進來。屋裏的輪廓變得清晰了些。
他坐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周皇後也已經起身,正坐在床邊梳頭。她的動作很輕,只用手指簡單地理了理長發,然後挽成一個樸素的發髻,用一根木簪固定。
沒有鏡子,沒有胭脂水粉。
但她做這些時,依然有種天生的端莊儀態。
“不愧是皇後。” 朱由檢想,“素顏都這麼能打。”
三人簡單吃了點東西——還是硬餅和涼水。周皇後吃得很少,只掰了小半塊餅,慢慢嚼着。
“陛下,”她吃完後問,“我們怎麼走?”
朱由檢看向王承恩。
老太監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是昨天他從值房裏找來的,一張簡單的宮殿布局草圖。雖然粗糙,但重要建築都標出來了。
“老奴想了想,”王承恩指着圖,“最安全的路,是走地下。”
“地下?”
“對。”王承恩點頭,“宮裏有些早年修的地道,連通重要宮殿。知道的人很少,大部分都已經廢棄了。”
他指着圖上的一個點:“我們現在在冷宮。從這裏往東,經過英華殿,下面有一條地道,能通到乾清宮。”
“乾清宮?”朱由檢皺眉,“那裏不是被李自成占了嗎?”
“地道出口不在正殿。”王承恩解釋,“在暖閣的夾牆裏。那裏很隱蔽,一般人找不到。”
朱由檢想了想。
乾清宮確實有個夾牆密室,這是他知道的。歷史上,崇禎的太子朱慈烺就曾在那裏躲藏過。
“地道安全嗎?”他問。
“老奴早年進去過一次。”王承恩說,“裏面有些地方塌了,但應該還能走。最重要的是,闖賊肯定不知道這些地道。”
“有道理。” 朱由檢點頭,“走地道至少比在地上安全。”
他看向周皇後:“婉如,你能走嗎?地道裏可能很黑,很窄。”
周皇後站起來,整了整衣裙。
“妾身能走。”她說,“陛下去哪,妾身就去哪。”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眼神很堅定。
朱由檢看着她,突然覺得心裏某個地方軟了一下。
“原主真是瞎了眼。” 他想,“這麼好的老婆不珍惜,整天跟那些大臣較勁。”
“好。”他說,“那就走地道。”
三人收拾好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就一個包袱,裏面裝着剩下的幹糧,還有那幾件銅器。
王承恩領頭,推開門。
外面天還沒亮透,一片灰蒙蒙的。晨霧很濃,像一層薄紗,罩在宮殿之間。遠處傳來雞鳴——不知道是哪裏的雞,居然還沒被闖軍抓去燉了。
“這邊。”
王承恩帶着他們,貼着牆根走。
冷宮到英華殿,不過幾百步的距離。但走得很慢,因爲要時刻注意周圍的動靜。
快到英華殿時,前面突然傳來了說話聲。
三人立刻躲到一座假山後面。
是兩個人。
看打扮是闖軍的兵,正蹲在牆角,不知道在幹什麼。
“快點快點,天快亮了,被逮到咱倆都得挨鞭子。”
“急什麼?這玩意兒埋得深……”
“媽的,早知道不偷這麼多了,帶着跑都費勁……”
朱由檢探頭看了一眼。
那兩個人在挖坑。腳邊放着個小布袋,鼓鼓囊囊的,露出幾件首飾——金簪子,玉鐲子,在晨光裏閃着光。
“這是私藏戰利品啊。” 他立刻明白了。
李自成有規定,搶來的東西要統一分配。但顯然,不是所有人都守規矩。
那兩人很快挖好了坑,把布袋埋進去,又蓋上土,踩實。然後左右看看,匆匆離開了。
等他們走遠,朱由檢走了出來。
他走到那個埋東西的地方,用腳踢了踢土。
“萬歲爺?”王承恩小聲問。
“挖出來。”朱由檢說。
王承恩愣了一下,但沒多問,蹲下身用手扒土。很快,那個布袋被挖了出來。
打開一看。
裏面全是金銀首飾,還有幾塊玉佩,成色都不錯。最底下,居然還有一個小金元寶。
“這……”王承恩瞪大了眼睛。
朱由檢拿起金元寶,掂了掂。
“啓動資金這不就有了?” 他笑了。
他把布袋系好,遞給王承恩:“收着。”
“萬歲爺,這……這是賊贓……”
“現在是我的了。”朱由檢說,“反正他們也是從宮裏搶的。物歸原主,天經地義。”
周皇後在旁邊看着,欲言又止。
朱由檢知道她想說什麼——堂堂天子,怎麼能撿賊兵埋的東西?
“面子值幾個錢?” 他在心裏想,“活下去才重要。等老子有錢了,十倍百倍地還回來就是了。”
他把布袋塞進懷裏。
沉甸甸的。
但心裏踏實了不少。
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這個道理,古今通用。
三人繼續往前走。
英華殿到了。
這是一座供奉佛像的小殿,平時香火不旺,此刻更是冷冷清清。殿門虛掩着,裏面黑漆漆的。
王承恩推門進去。
殿裏很空,只有幾尊落滿灰塵的佛像,還有幾個破舊的蒲團。空氣中彌漫着香灰和黴味混合的氣味。
王承恩走到最裏面的一尊佛像前。
那尊佛像是彌勒佛,笑容可掬,大腹便便。王承恩伸手,在佛像肚臍的位置按了一下。
咔嚓。
佛像背後,牆壁上開了一個口子。
不大,剛好能容一人通過。
“就是這裏。”王承恩說。
他從懷裏掏出火折子,吹亮。火光跳動,照亮了洞口——裏面是向下的石階,黑黢黢的,深不見底。
“老奴先下。”王承恩說。
他彎腰鑽進去,很快消失在黑暗裏。
朱由檢看向周皇後:“怕嗎?”
周皇後搖搖頭,但臉色有點白。
“不怕。”她說,“有陛下在。”
朱由檢牽起她的手。
她的手很涼,手心有汗。
“嘴上說不怕,身體很誠實嘛。” 他想,“不過也正常,這種地方,擱誰誰不怕?”
他拉着她,走進洞口。
石階很陡,很滑。牆上溼漉漉的,摸上去冰涼。空氣裏有股陳年的土腥味,還夾雜着別的什麼味道——像是腐朽的木頭,又像是……動物屍體的味道。
朱由檢打了個寒顫。
“這要是拍恐怖片,接下來就該出現僵屍了。”
他握緊了周皇後的手。
感覺到她也用力回握。
兩人一前一後,跟着前面王承恩的火光,慢慢往下走。
石階轉了彎。
又走了一段,前面出現了一個平台。
平台不大,四周是磚砌的牆壁。牆壁上有幾個凹槽,裏面放着油燈,但早就熄滅了,燈盞裏積滿了黑乎乎的油垢。
王承恩用火折子點亮了一盞燈。
昏黃的光暈擴散開來,勉強照亮了這個空間。
這裏像是一個中轉站。四面都有通道,黑黝黝的,不知道通向哪裏。地上散落着一些東西——破木箱,爛麻袋,還有幾根不知道幹什麼用的木棍。
“走這邊。”王承恩指着一個方向。
那條通道更窄,得側着身子才能通過。
朱由檢讓周皇後走中間,自己殿後。
通道很長。
走了大約半刻鍾,前面出現了光亮。
不是火光,是自然光——從頭頂的縫隙透下來的,很微弱,但確實是天光。
王承恩停下腳步。
“上面就是乾清宮。”他小聲說。
朱由檢抬頭看。
頭頂是木板,有些地方破了,透下光來。他能聽到隱約的聲音——腳步聲,說話聲,還有……瓷器碰撞的聲音。
“上面有人。” 他想。
三人屏住呼吸。
上面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快點收拾!將軍說了,今天要在這裏宴客!”
“這些瓷器擺哪?”
“放那邊!小心點,摔了把你腦袋擰下來!”
“那這些書呢?”
“書?燒了!留着占地方!”
朱由檢的臉色沉了下來。
“燒書……” 他握緊了拳頭。
周皇後感覺到他的情緒,輕輕拉了拉他的手。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
上面的聲音漸漸遠去。
王承恩等了一會兒,確認安全後,才走到通道盡頭。那裏有一架木梯,直通上方。
他爬上去,在頭頂的木板上摸索了一會兒,然後輕輕一推。
木板被推開了。
更多的光漏下來。
王承恩探頭看了看,然後招手:“上來。”
朱由檢讓周皇後先上,自己最後。
爬出洞口,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裏。
真的很小,大約只有三步見方。三面是牆,一面是木板——就是剛才推開的那塊。空間裏什麼都沒有,只有積灰,還有幾道從木板縫隙透進來的光柱。
王承恩把木板恢復原狀。
“這是夾牆。”他小聲解釋,“乾清宮暖閣的夾牆。外面就是暖閣,但現在肯定有人,我們不能出去。”
朱由檢點點頭。
他透過木板縫隙往外看。
能看到暖閣的一角。
確實有人。兩個小兵正在打掃,把書架上的書一本本搬下來,扔到地上。地上已經堆了一堆書,旁邊放着個火盆,還沒點着。
“這幫文盲……” 朱由檢在心裏罵。
但他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
那兩個小兵搬了一會兒,可能是累了,坐下來休息。
“媽的,這書真多,得搬到什麼時候?”
“將軍也真是,燒什麼書啊,直接扔了不就完了?”
“你懂個屁!將軍說了,燒書是……是什麼來着?對,破舊立新!把這些舊東西都燒了,才能建新的!”
“建新的?建啥新的?”
“我哪知道?反正將軍怎麼說,咱就怎麼做唄。”
兩人聊着天,完全沒想到一牆之隔,大明的皇帝和皇後正看着他們。
朱由檢收回目光。
他靠着牆坐下。
周皇後也坐下來,挨着他。空間太小,兩人的肩膀碰在一起。
她能感覺到他在發抖——不是怕,是氣的。
“陛下,”她小聲說,“別生氣。等我們出去了,這些書……還能再印。”
朱由檢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亮晶晶的。
“她倒是會安慰人。” 他想。
他點點頭,沒說話。
王承恩在另一頭坐下,從懷裏掏出幹糧,分給大家。
三人就這樣,在狹小的夾牆裏,聽着外面敵人的動靜,默默地吃着簡陋的早餐。
時間過得很慢。
每一刻都像是被拉長了。
朱由檢靠在牆上,閉上眼睛。
腦子裏開始盤算下一步。
到了乾清宮夾牆,算是成功了一半。但怎麼出去?怎麼離開紫禁城?怎麼離開北京?
問題一個接一個。
他想起懷裏的那袋金銀。
“有錢了,可以收買守門的兵。” 他想,“但得找對人。不能找那種死忠的,得找貪財的,最好是有家小在京城的——這種人怕死,也容易被收買。”
他看向王承恩。
“王承恩,你認不認識守城門的小官?那種……貪財的,膽子小的?”
王承恩想了想。
“老奴認識一個。”他說,“叫劉三,是朝陽門的守門把總。這人貪杯好賭,以前老奴出宮辦事,經常給他點好處,他就會行方便。”
“朝陽門……” 朱由檢回憶地圖。
朝陽門在北京城東面,出去就是通州,然後可以走水路南下。
“好。”他說,“等天黑了,你想辦法聯系他。就說……就說有富商想逃出城,願意出高價。”
“高價?”王承恩問,“多少合適?”
朱由檢從懷裏掏出布袋,摸出那個金元寶。
“這個,夠不夠?”
王承恩倒吸一口涼氣。
“夠……太夠了!”他說,“劉三一年的俸祿,也就幾十兩銀子。這一個金元寶,夠他幹十年了。”
“那就這麼定了。” 朱由檢把元寶遞給他,“你小心點,別暴露身份。”
“老奴明白。”
周皇後在旁邊聽着,欲言又止。
朱由檢看向她:“怎麼了?”
“陛下,”她小聲說,“我們……真要賄賂守門的兵?這……這有失體統……”
朱由檢笑了。
“這老婆,可愛是可愛,就是太死板。”
他握住她的手。
“婉如,”他說,“現在的情況,活下去最重要。體統不體統的,等活下來再說。”
他的手很暖。
周皇後的臉微微紅了。
她低下頭,不再說話。
但手也沒抽回去。
就這樣任由他握着。
夾牆裏很安靜。
只有三人的呼吸聲,還有外面隱約的動靜。
朱由檢握着周皇後的手,心裏突然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算不算……辦公室戀情?” 他想,“不對,應該叫皇宮戀情?也不對,本來就是夫妻……”
“算了,不想了。反正手感不錯。”
他握得更緊了些。
周皇後的臉更紅了。
但她沒動。
只是低着頭,看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
嘴角,悄悄地,彎起了一個很淺很淺的弧度。
牆外,闖軍的兵還在搬書。
牆內,大明的皇帝握着皇後的手。
在這狹小昏暗的空間裏,時間靜靜流淌。
等待着夜晚的到來。
等待着,未知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