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時候,河灣裏起了霧。
不是那種淡淡的晨霧,而是濃得化不開的白霧,像一床巨大的棉被,把整個河灣、所有的船、岸邊的蘆葦,全都裹了進去。幾尺之外,就看不清人影了。
朱由檢被凍醒了。
底艙裏又冷又潮,呼出的氣都變成了白霧。他坐起來,發現周皇後蜷縮在他身邊,還在睡,但眉頭緊皺着,顯然睡得不安穩。王承恩倒是睡沉了,鼾聲均勻。
他輕輕起身,走到透氣孔前。
外面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水聲,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濃霧。偶爾有船工的咳嗽聲,從霧裏傳來,悶悶的,像是隔着一層棉布。
徐楓不在艙裏——應該是在守夜。
朱由檢正要出去看看,布簾掀開了。
徐楓進來,一身水汽,頭發、眉毛都掛着細密的水珠。
“老爺,”他壓低聲音,“霧太大了,什麼都看不見。”
“外面有什麼動靜嗎?”
“沒有。”徐楓搖頭,“就是……太安靜了。”
安靜得詭異。
朱由檢心裏不安。
濃霧,往往是偷襲的好時機。
“岸上那個營地呢?”他問。
“被霧遮住了,看不清。”徐楓說,“但學生聽到馬嘶聲,他們應該還在。”
正說着,外面突然傳來了聲音。
不是水聲,不是人聲,而是……馬蹄聲!
很輕,但很密集,像是很多人騎馬在岸邊走動。
朱由檢和徐楓對視一眼。
“他們想幹什麼?”
“不知道。”徐楓皺眉,“但這個時候在岸邊騎馬,不正常。”
朱由檢掀開布簾,走出隔間。
底艙裏,那幾個船工也醒了,正聚在一起小聲說話。看到朱由檢出來,都閉上了嘴,眼神警惕。
陳老大從甲板上下來,臉色凝重。
“都待在艙裏,別出去。”他說,“外面不太平。”
“陳老板,出什麼事了?”朱由檢問。
“還不知道。”陳老大搖頭,“但岸上那隊人馬,天不亮就開始活動,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找東西?” 朱由檢心裏一動。
“還是找人?”
他回到隔間,把情況跟周皇後說了。
周皇後已經醒了,正坐在那裏梳頭。聽到馬蹄聲,她的手頓了一下。
“老爺,”她小聲說,“會不會是……”
“別瞎想。”朱由檢打斷她,“不管是誰,我們先別動。”
霧,越來越濃。
能見度越來越低。
馬蹄聲時遠時近,在霧裏飄忽不定。
船上的人都緊張起來。
船工們拿出了家夥——魚叉、砍刀、木棍。陳老大也提了把刀,守在艙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每一刻都像一年那麼長。
突然——
遠處傳來一聲慘叫!
淒厲的,短促的,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
所有人都是一驚。
“出事了!”陳老大握緊了刀。
緊接着,是打鬥聲!
兵器碰撞聲,喊殺聲,馬的嘶鳴聲!
聲音從岸邊傳來,被濃霧扭曲,顯得格外詭異。
“打起來了?”徐楓看向朱由檢。
朱由檢側耳傾聽。
打鬥聲很激烈,但範圍不大,像是小規模的沖突。
“不是沖着我們來的。”他說。
正說着,打鬥聲突然停了。
就像開始一樣突然。
霧裏又恢復了安靜。
只有水聲,還有……隱約的呻吟聲?
“誰贏了?”一個船工小聲問。
沒人知道。
濃霧掩蓋了一切。
陳老大咬了咬牙:“我上去看看。”
他順着梯子爬上甲板。
朱由檢也想跟上去,但被徐楓攔住了。
“老爺,危險。”
“沒事。”朱由檢說,“你在下面照顧婉如和王承恩。”
他上了甲板。
甲板上霧更濃,幾乎看不清船頭船尾。陳老大站在船舷邊,正凝神看着岸邊。
“陳老板,看到什麼了嗎?”
“沒有。”陳老大搖頭,“霧太大了。但聽聲音……應該是那隊人馬,跟另一夥人打起來了。”
“另一夥人?”
“可能是馬士英的人。”陳老大說,“淮安是馬總督的地盤,他不會允許不明來歷的隊伍在城外活動。”
“狗咬狗。” 朱由檢想。
他走到船舷邊,也看向岸邊。
白霧茫茫,什麼都看不見。
但鼻子能聞到——淡淡的,被霧氣稀釋了的血腥味。
“死人了。” 他想。
正看着,霧裏突然傳來劃水聲!
很輕,很急。
“有人!”陳老大低喝。
兩人立刻蹲下,躲在船舷後面。
劃水聲越來越近。
然後,一個黑影從霧裏鑽了出來——是條小船!
很小,只能容兩三個人。船上站着一個人,正拼命劃槳。他身後……好像還躺着一個人?
小船直沖着他們這條船來了!
“什麼人?!”陳老大站起來,厲聲喝道。
劃船的人抬頭。
是個年輕人,二十多歲,臉上有血,眼神驚慌。
“救……救命!”他喊道,“有官兵追我們!”
話音未落,霧裏又傳來了馬蹄聲!
這次很近,就在岸邊!
“快上船!”陳老大當機立斷,扔下繩索。
年輕人抓住繩索,把小船靠過來。然後他背起船上躺着的那個人——那人似乎受了傷,一動不動——吃力地爬上大船。
剛上船,岸上就傳來了喊聲。
“在那裏!”
“別讓他們跑了!”
幾支箭從霧裏射來,釘在船舷上!
陳老大立刻下令:“起錨!開船!”
船工們慌忙行動。
錨鏈絞動的聲音響起。
船身一震,開始緩緩移動。
岸上的箭還在射來,但準頭很差,都射進了水裏。
大船駛離河灣,進入主河道。
霧,漸漸散了。
陽光刺破雲層,灑在河面上。
朱由檢這才看清救上來的兩個人。
年輕人穿着普通的粗布衣,但料子很好,是細棉布。他背上的那個人,是個老者,五十多歲,穿着深藍色的綢緞袍子,胸口有一大片血跡,昏迷不醒。
“你們是什麼人?”陳老大問。
年輕人喘着粗氣,看了看船上的人,猶豫了一下。
“我們是……做生意的。”他說,“路上遇到了劫匪。”
“劫匪?”陳老大冷笑,“劫匪會用官兵的箭?”
年輕人語塞。
朱由檢走上前。
他看了看那個昏迷的老者。
老者的臉很蒼白,但五官端正,有種說不出的威嚴感。雖然閉着眼,但眉頭緊鎖,像是在忍受痛苦。
“不是普通人。” 他想。
他看向年輕人。
“這位老伯傷得不輕,得趕緊治。”
年輕人這才注意到老者胸口的傷,臉色大變。
“先生!先生你醒醒!”
老者沒反應。
“徐楓,”朱由檢說,“拿藥來。”
徐楓拿來金瘡藥和繃帶。
年輕人接過,手忙腳亂地要給老者包扎,但手在抖,根本做不好。
“我來吧。”周皇後走過來。
她蹲下身,輕輕解開老者的衣襟。
傷口在左胸,靠近心髒的位置,很深,還在滲血。她仔細清理,上藥,包扎。動作熟練而輕柔。
年輕人看着她,眼神復雜。
“多謝夫人。”他說。
包扎完,老者還是沒醒,但呼吸平穩了些。
陳老大讓人把他們帶到底艙——就在朱由檢隔間隔壁,用木板臨時隔出個小空間。
船繼續前行。
霧完全散了,陽光很好,河面上波光粼粼。
但船上氣氛很凝重。
陳老大把朱由檢叫到一邊。
“王管事,”他壓低聲音,“那兩個人……不簡單。”
“看出來了。”
“老者身上的傷,是刀傷,而且是軍中的制式刀。”陳老大說,“年輕人雖然穿着普通衣服,但手上的繭子……是握刀握出來的。”
“都是行伍出身。” 朱由檢想。
“我們要不要……”陳老大做了個手勢。
“不。”朱由檢搖頭,“救人救到底。到了淮安,讓他們自己走。”
陳老大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行,聽你的。”
中午,船到了淮安碼頭。
碼頭很大,比濟寧還要繁華。船來船往,人聲鼎沸。岸上商鋪林立,招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陳老大的船要在這裏卸貨,裝貨,停一天。
朱由檢決定下船。
“陳老板,多謝這一路的照顧。”他遞過一袋銀子,“我們就此別過。”
陳老大接過銀子,掂了掂。
“王管事,”他說,“淮安不太平,馬總督的人到處抓人。你們……小心點。”
“多謝提醒。”
朱由檢四人收拾好東西,下了船。
那個年輕人和昏迷的老者,也跟着下了船。
“恩公,”年輕人追上朱由檢,“多謝救命之恩。不知恩公高姓大名?”
“姓王。”朱由檢說,“你們呢?”
“晚輩姓李,叫李文。”年輕人說,“這位是……是我家先生,姓黃。”
“假名。” 朱由檢一眼就看出來了。
但他沒戳穿。
“黃先生傷得不輕,得趕緊找大夫。”
“是。”李文點頭,“晚輩這就去找。”
他背起黃先生,匆匆走了。
朱由檢看着他們的背影,若有所思。
“老爺,”徐楓低聲說,“那個黃先生……學生覺得面熟。”
“哦?”
“好像在哪兒見過。”徐楓皺眉,“但想不起來。”
朱由檢也沒多想。
四人找了個客棧住下——這次要了兩間上房,條件好多了。
安頓好後,徐楓出去打聽消息,順便找去南京的船。
朱由檢和周皇後在房間裏休息。
王承恩的傷好多了,已經能自己走動,但要完全康復,還得些日子。
“老爺,”周皇後給朱由檢倒了杯茶,“您說那兩個人……會不會惹麻煩?”
“不會。”朱由檢說,“我們救他們是順手,他們應該感恩,不會害我們。”
其實他心裏也沒底。
但現在,顧不上那麼多了。
下午,徐楓回來了。
“老爺,船找到了。”他說,“是條客船,明天一早開船,直放南京。船老大說,路上不停,三天就能到。”
“好。”朱由檢點頭,“多少錢?”
“十兩銀子。”徐楓說,“包括食宿。”
“不貴。”朱由檢從懷裏掏出銀子,“去付定金。”
徐楓接過銀子,又出去了。
朱由檢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
淮安果然繁華。
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商鋪裏貨物琳琅滿目,茶樓酒肆裏坐滿了人。完全看不出亂世的跡象。
“江南富庶。” 他想。
“可惜,這些財富,沒能用在正道上。”
正看着,突然看到一個人影。
是那個李文!
他正從街對面的一家藥鋪出來,手裏提着幾包藥,行色匆匆。
朱由檢心裏一動。
“婉如,我出去一下。”
“老爺小心。”
朱由檢下樓,跟了出去。
李文走得很快,專挑小巷子走。朱由檢遠遠跟着,保持距離。
拐了幾個彎,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子盡頭,有家小客棧,很不起眼。
李文進了客棧。
朱由檢在巷口等了一會兒,也走了進去。
客棧很小,只有五六間房。掌櫃的是個老頭,正在打瞌睡。
“掌櫃的,”朱由檢說,“剛才進去那位李公子,住哪間房?”
老頭睜開眼,打量了他一下。
“你是什麼人?”
“我是他朋友。”朱由檢遞過幾個銅錢,“找他有事。”
老頭收了錢,指了指樓上:“天字二號房。”
朱由檢上樓。
樓道很窄,光線昏暗。他走到天字二號房門口,正要敲門,裏面傳來了說話聲。
是那個黃先生的聲音!
雖然虛弱,但很清晰。
“馬士英……欺人太甚!”
“先生息怒。”李文的聲音,“您現在傷重,不能動氣。”
“我怎麼能不氣?”黃先生咳嗽了幾聲,“他派人截殺老夫,不就是怕老夫到南京,壞了他的好事?”
“馬士英截殺他?” 朱由檢心裏一驚。
“這個黃先生,到底是什麼人?”
他貼在門上,繼續聽。
“先生,”李文說,“我們現在怎麼辦?淮安都是馬士英的人,去南京的路也被封鎖了。”
“去南京……必須去。”黃先生喘着氣,“史可法還在等老夫的消息。如果老夫不到,他一個人……鬥不過馬士英。”
史可法?
朱由檢心裏猛地一跳。
“這個黃先生,認識史可法?”
“而且是去幫史可法對付馬士英的?”
“難道是……”
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名字。
黃道周!
崇禎朝的大學士,清流領袖,以剛直敢諫聞名。後來南明時,與史可法一起抗清,最後殉國。
“是他嗎?”
他正想着,裏面突然傳來一聲厲喝。
“誰在外面?!”
門猛地打開!
李文站在門口,手裏握着刀,眼神銳利。
看到朱由檢,他愣了一下。
“王……王恩公?”
朱由檢笑了笑:“李公子,好耳力。”
“恩公怎麼在這裏?”
“路過。”朱由檢說,“聽說黃先生受傷,來看看。”
李文猶豫了一下,讓開身。
“恩公請進。”
朱由檢走進房間。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黃先生靠在床上,臉色蒼白,但眼睛很亮,正盯着他看。
“這位是……”黃先生問。
“先生,這位就是救我們的王恩公。”李文說。
黃先生上下打量朱由檢。
目光很銳利,像是要把他看穿。
“王恩公,”黃先生說,“聽文兒說,是你救了我們。老夫……多謝了。”
“黃先生客氣。”朱由檢拱手,“舉手之勞。”
“不知王恩公是哪裏人?做什麼營生?”
“杭州人,做點小生意。”朱由檢說,“聽說南京機會多,想去看看。”
“南京……”黃先生眯起眼睛,“現在去南京,可不是好時候。”
“哦?爲什麼?”
“馬士英把持朝政,排斥異己。”黃先生冷笑,“像王恩公這樣的外地商人,到了南京,怕是要被剝層皮。”
朱由檢笑了笑:“生意人,到哪裏都要打點。習慣了。”
黃先生盯着他看了許久,突然說:“王恩公,你……不是普通商人吧?”
朱由檢心裏一緊。
“被看出來了?”
他面不改色:“黃先生何出此言?”
“氣質。”黃先生說,“你身上,有官氣。”
“好眼力。” 朱由檢想。
但他不能承認。
“黃先生說笑了。我一個生意人,哪來的官氣?”
黃先生沒再追問,只是笑了笑。
“王恩公,”他說,“老夫有個不情之請。”
“請講。”
“我們也要去南京,但路上不太平。”黃先生說,“不知能否與恩公同行?互相有個照應。”
朱由檢沉吟。
和黃道周同行,有利有弊。
利是,到了南京,可以通過他接觸史可法。弊是,目標太大,容易暴露。
“黃先生,”他說,“不是我不願意,只是……我們人少力薄,怕護不住先生。”
“無妨。”黃先生說,“只要同路就行。到了南京,自有安排。”
朱由檢想了想,點頭。
“好。我們明天一早開船,在碼頭等你們。”
“多謝。”
離開客棧,朱由檢回到自己的客棧。
把情況跟周皇後和徐楓說了。
“黃道周?”徐楓驚訝,“真的是他?”
“十有八九。”朱由檢說,“如果是他,那對我們有利。他是清流領袖,在士林中威望很高。有他支持,到了南京,我們就能站穩腳跟。”
“可是陛下,”王承恩擔憂,“黃道周認識您嗎?”
“見過幾次。”朱由檢回憶,“但都是在朝會上,離得遠。而且我現在這副樣子……他應該認不出來。”
“但願吧。” 他想。
第二天一早,四人來到碼頭。
李文已經在那裏等着了,扶着黃道周。黃道周的臉色比昨天好些,但走路還有些不穩。
“王恩公。”李文拱手。
“李公子,黃先生。”朱由檢點頭,“船在那邊,走吧。”
他們上了船。
是條客船,比漕船小,但幹淨。有七八個艙房,朱由檢要了三間——他和周皇後一間,王承恩一間,徐楓一間。黃道周和李文要了兩間。
船開了。
駛離淮安碼頭,進入運河。
朱由檢站在船頭,看着漸漸遠去的淮安城。
“終於要到了。” 他想。
“南京,朕來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
是黃道周。
他也走到船頭,看着遠方。
“王恩公,”他突然說,“你看這大運河,千年流淌,見證了多少王朝興衰。”
朱由檢點頭:“是啊。”
“如今大明,就像這條河。”黃道周嘆息,“表面平靜,底下暗流洶涌。稍有不慎,就會船毀人亡。”
朱由檢看向他。
“黃先生覺得,大明還有救嗎?”
黃道周沉默了片刻。
“有救沒救,要看人。”他說,“如果朝中都是馬士英、阮大铖之流,那沒救。如果還有史可法、還有忠臣義士,那就還有希望。”
“先生是忠臣義士嗎?”
黃道周笑了,笑容苦澀。
“老夫……只是個書生。除了這張嘴,這支筆,一無所有。”
他說得很平淡。
但朱由檢聽出了裏面的決絕。
“這是個真正的忠臣。” 他想。
他看向遠方。
河面寬闊,水天一色。
船在破浪前行。
駛向南京。
駛向,未知的未來。
但這一次,他心裏多了些底氣。
“有黃道周,有史可法,” 他想,“南京,朕來了。”
風,吹過河面。
帶着水汽,帶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