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很暗。
只有一盞油燈,放在石桌上,火苗跳躍,投下搖曳的影子。牆壁是青磚砌的,溼漉漉的,透着涼氣。空氣裏有黴味,還有淡淡的、陳年的書香——這密室原本是史可法藏書的地方。
朱由檢坐在桌邊,看着攤開的地圖。
地圖很詳細,南京城,長江,江北四鎮的防區,江南各府縣。上面用朱筆圈圈點點,標着兵力、糧草、將領姓名。
他看得很仔細。
周皇後坐在他對面,正在縫一件衣服——是王承恩的,又破了。她的針線活很好,針腳細密,在昏暗的燈光下,手穩得像在繡花。
王承恩躺在角落的床上,已經睡着了。傷勢好轉,但還需要休養。
徐楓守在密室門口,耳朵貼着門縫,聽着外面的動靜。
“陛下,”周皇後突然輕聲說,“您說……我們還能回北京嗎?”
朱由檢抬起頭。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帶着期待,也帶着擔憂。
“能。”他說,“總有一天能回去。”
“不過得先把眼前這關過了。” 他想。
密室門輕輕開了。
史可法閃身進來,身後跟着黃道周。
兩人都換了便服,但神色凝重。
“陛下。”史可法行禮。
“史卿,黃先生,坐。”
兩人在桌邊坐下。
油燈的光,照在他們臉上。史可法眉頭緊鎖,黃道周臉色蒼白,但眼神很銳利。
“外面情況如何?”朱由檢問。
“馬士英在全城搜捕。”史可法說,“挨家挨戶查,特別是官員府邸。他借口搜查闖賊奸細,實則是找陛下。”
“查到史卿府上了嗎?”
“還沒有。”史可法搖頭,“但遲早會來。馬士英多疑,不會放過任何地方。”
朱由檢點頭。
“時間不多了。”
他看向地圖。
“史卿,江北四鎮,現在什麼態度?”
史可法苦笑:“劉澤清在淮安,明着聽調,暗裏和北邊有聯系——可能是闖賊,也可能是建奴。劉良佐在廬州,擁兵自重,誰也不認。高傑在徐州,跋扈驕橫,連馬士英的面子都不給。黃得功在儀征,還算忠義,但兵力最弱。”
“一盤散沙。” 朱由檢想。
“如果朕出面,他們誰會效忠?”
史可法和黃道周對視一眼。
“黃得功應該會。”史可法說,“高傑……或許也會。他雖跋扈,但重名節,皇上若能許以高官厚祿,或許能拉攏。”
“劉澤清和劉良佐呢?”
“難。”史可法搖頭,“此二人,眼裏只有利益,沒有忠義。”
朱由檢沉吟。
“那就先拉攏能拉攏的。”
“陛下,”黃道周開口,“眼下最急的,是阻止福王登基。一旦他正式即位,陛下再想正名,就難了。”
“福王登基的日子定了嗎?”
“定了。”史可法說,“下個月初一,在奉天殿。馬士英已經命禮部準備儀仗,工部修繕宮殿。”
下個月初一。
不到半個月。
“能阻止嗎?”
“難。”史可法搖頭,“馬士英把持朝政,六部都是他的人。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陛下公開露面。”史可法說,“只要陛下還活着,福王就不能登基——那叫僭越。”
朱由檢沉默。
公開露面,風險太大。
馬士英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了他。
“得想個萬全之策。”
密室陷入沉默。
只有油燈噼啪作響。
突然,徐楓從門口走過來。
“陛下,學生有個想法。”
“說。”
“福王登基,需要玉璽。”徐楓說,“傳國玉璽在北京,但南京有監國玉璽——是永樂年間制的,歷代南京留守都用這個。如果玉璽……不見了,登基大典就辦不成。”
朱由檢眼睛一亮。
“好主意。”
“玉璽在哪?”他問史可法。
“在南京禮部,由馬士英的親信保管。”史可法說,“守衛森嚴,很難得手。”
“再難也得試。”朱由檢看向徐楓,“徐楓,你能辦到嗎?”
徐楓想了想。
“學生需要幫手,還有……地圖。”
“史卿。”
“臣在。”史可法說,“臣府上有幾個親兵,身手不錯,可以幫忙。禮部的地圖,臣也能弄到。”
“好。”朱由檢說,“這件事,就交給你們去辦。記住,安全第一,事不可爲就撤。”
“遵旨。”
徐楓和史可法低聲商量細節去了。
黃道周坐在那裏,看着朱由檢。
“陛下,”他突然說,“您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朱由檢心裏一緊。
“又來了。”
“哪裏不一樣?”
“果斷。”黃道周說,“以前在朝會上,陛下總是猶豫,總是問‘諸卿以爲如何’。現在……您自己做決定。”
朱由檢笑了笑。
“經歷生死,總會變。”
黃道周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
夜深了。
史可法和黃道周離開密室。
徐楓也去準備了。
密室裏,只剩下朱由檢、周皇後和王承恩。
王承恩還在睡。
周皇後放下針線,走到朱由檢身邊。
“陛下,”她輕聲說,“您累了吧?歇會兒吧。”
朱由檢確實累了。
這幾天,神經一直緊繃着,沒睡過一個好覺。
他看着周皇後。
燈光下,她的臉很柔和,眼睛裏有血絲,顯然也沒睡好。
“婉如,”他說,“你也累了吧?”
“妾身不累。”周皇後搖頭,“只要陛下平安,妾身怎樣都好。”
朱由檢心裏一暖。
他握住她的手。
“等這事了了,朕帶你遊秦淮河,逛夫子廟,吃遍南京的小吃。”
周皇後笑了。
“陛下怎麼總說這些……”
“因爲朕想。”朱由檢認真地說,“朕想讓你過好日子,想讓你開心。”
周皇後的臉紅了。
她低下頭,小聲說:“妾身……現在就很開心。”
“爲什麼?”
“因爲陛下在。”她說,“只要能跟在陛下身邊,哪裏都好。”
朱由檢看着她,心裏某個地方,軟得一塌糊塗。
“她真是……”
他伸手,輕輕摟住她。
周皇後身體微微一僵,但沒躲開。
她靠在他肩上,很輕,很小心。
兩人的影子,在牆上合二爲一。
“婉如。”
“嗯?”
“等回了北京,朕給你重修坤寧宮,種滿你喜歡的花。”
“陛下喜歡什麼花?”
“朕?”朱由檢想了想,“朕喜歡梅花。凌寒獨自開,有骨氣。”
周皇後抬起頭,看着他。
“那妾身也喜歡梅花。”
朱由檢笑了。
“這傻女人。”
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很輕,很快。
像蜻蜓點水。
周皇後的臉一下子紅透了。
她趕緊低下頭,不敢看他。
但手,還緊緊抓着他的袖子。
密室很安靜。
油燈的光,溫暖而柔和。
這一刻,沒有皇帝,沒有皇後。
只有兩個在亂世中相依爲命的人。
過了許久,周皇後突然說:“陛下,您說……慈烺他們,現在在哪呢?”
朱由檢心裏一沉。
三個兒子,生死未卜。
作爲父親,他怎能不擔心?
“朕已經讓史可法派人去找了。”他說,“應該會有消息。”
“嗯。”周皇後點頭,“他們一定還活着。慈烺聰明,慈炯機靈,慈炤雖然小,但懂事……”
她說得很輕,像是在安慰自己。
朱由檢摟緊她。
“會找到的。” 他在心裏發誓。
“朕的兒子,一個都不能少。”
夜深了。
周皇後睡着了,靠在朱由檢肩上。
朱由檢沒動,怕吵醒她。
他就這樣坐着,看着油燈的火苗。
腦子裏,卻在飛速運轉。
玉璽的事,交給徐楓,應該能辦成。
但就算福王登基推遲,馬士英也不會罷休。
他需要更大的力量。
軍隊的力量。
“江北四鎮……” 他想。
“得親自去一趟。”
但怎麼去?
馬士英肯定在到處找他,出城都難。
“或許……” 他看向地圖上的儀征。
黃得功。
這個人,或許是個突破口。
正想着,密室門輕輕開了。
徐楓閃身進來。
看到朱由檢和周皇後的樣子,他愣了一下,趕緊低下頭。
“陛下。”
朱由檢輕輕把周皇後放倒在床上——她睡得很沉,沒醒。
然後他走到桌邊。
“怎麼樣?”
“都安排好了。”徐楓壓低聲音,“明晚子時動手。史大人給了五個親兵,都是好手。禮部的地圖也拿到了。”
“有把握嗎?”
“七成。”徐楓說,“禮部守衛雖嚴,但明晚馬士英在府上宴客,大部分兵力會被調走。”
“好機會。” 朱由檢點頭,“小心點。”
“是。”
徐楓正要走,朱由檢叫住他。
“徐楓。”
“學生在。”
“這件事辦成了,朕給你記頭功。”
徐楓跪下。
“學生不敢求功,只願爲陛下分憂。”
朱由檢扶起他。
“去吧。”
徐楓走了。
朱由檢回到床邊,看着熟睡的周皇後。
她的眉頭還皺着,像是在做什麼噩夢。
他伸手,輕輕撫平她的眉頭。
“睡吧。” 他在心裏說,“有朕在。”
他吹滅油燈。
密室陷入黑暗。
只有透氣孔,透進來一絲微弱的月光。
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新的戰鬥,也在等待着。
但此刻,他很平靜。
“來吧。” 他想,“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
“朕等着。”
黑暗中,他的手,輕輕握住了周皇後的手。
握得很緊。
像是握住了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