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萬事開頭難,昨日絞盡腦汁開了頭,今日便覺文思順暢了許多。
筆尖在粗糙的草紙上沙沙移動,西門慶的市儈精明、潘金蓮的妖嬈大膽,在他的筆下漸漸有了輪廓。
他寫得忘我,完全沉浸在了那個由他構築的、充滿欲望與算計的市井世界中,連窗外天色漸亮、村裏響起雞鳴犬吠都未曾察覺。
正當他寫到潘金蓮竹簾下窺看西門慶,心旌搖曳之際,院子裏突然傳來了“哐當”一聲,是王氏開始準備早飯,鍋勺碰撞的聲音。
緊接着,是周父咳嗽着走出屋門,以及周巧兒被使喚着去抱柴火的動靜。
生活的喧囂將他從故事情節中猛地拉回現實。
他有些不舍地放下筆,看了看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頗有成就感。
就在這時,周巧兒清亮的嗓音在院子裏響起,穿透了薄薄的窗紙:“哥——吃飯了!快點兒,粥要涼了!”
周燃一個激靈,趕緊應道:“來了!” 他手忙腳亂地將寫滿字的草紙吹幹墨跡,連同筆墨一起仔細卷好,塞回床下的隱秘角落,再把木箱搬回原位。
做完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拄起靠在床邊的木棍,一瘸一拐地推門走了出去。
“你越來越出息了,都日上三竿了才起床。”
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王氏正把一盆稀粥端上桌,看到他才出來,習慣性地數落道:“磨磨蹭蹭的,又躲在屋裏孵蛋呢?趕緊洗臉吃飯!吃完跟你爹下田,能幹多少幹多少,別又偷懶!”
周燃沉默的走到院角那口粗陶水缸旁,拿起飄在上面的葫蘆瓢,舀了半瓢沁涼的井水,胡亂潑在臉上。
冷水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卻也驅散了最後一點睡意。
王氏正把鹹菜碟子重重放在桌上,看到他這“講究”樣,又忍不住埋汰:“一天到晚垮着張死人臉,洗個臉也磨磨蹭蹭,看着就晦氣!”
水珠順着周燃黝黑的臉頰滑落。
他沉默地用粗布汗巾擦幹,心裏卻爲原身感到一陣悲哀。
這家人,分明是看準了原身周大牛老實能幹,又逆來順受,才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言語打壓。
現在還能幹活,只是罵幾句,若是真不能動了,下場可想而知。
王氏和周父對原身,恐怕也就只剩下“還能榨出油水”這點價值了。
一個二十好幾的壯勞力,在農村還沒說上媳婦,本身就極不正常,足以說明家裏根本沒人真心爲他打算,只想最大限度地利用他。
分家的念頭在周燃腦子裏轉了一圈,又被他按了下去——現在提分家,無異於癡人說夢,王氏絕對能鬧個天翻地覆。
他默默走到飯桌旁坐下,端起粥碗。
這時,周父磕了磕煙袋鍋,發話了:“老大腿還沒好利索,今天還是讓他上山放牛吧,順便看看能不能再弄點山貨。”
王氏一聽,立刻眉毛倒豎:“放牛放牛!就知道放牛!他那麼大個個子,身強力壯的,一點小傷要養到什麼時候?田裏那麼多活等着,我看他就是想偷懶!真是個沒用的廢物!”
周父眉頭緊鎖,提高聲音:“你嘴裏能說句人話就說,不能說就閉嘴!老大腿摔成那樣是假的?郎中都說要養着!”
“周老實!你吼什麼吼?!你想吵架是不是?!”王氏“啪”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聲音尖利起來,“我辛辛苦苦爲這個家操心勞力,說兩句都不行了?合着你們爺倆才是一家人,我就是個外人是不是?”
周燃依舊眼觀鼻,鼻觀心,埋頭喝粥,仿佛周圍的爭吵與他無關。
周巧兒顯然對這種場面早已司空見慣,自顧自地吃着飯,偶爾偷偷抬眼看看爹娘,又看看沉默的大哥。
一頓早飯在王氏的罵罵咧咧和周父的悶氣中結束。
周巧兒利索地收拾了碗筷,對周燃說:“哥,走吧,去放牛。”
周燃點點頭,拄着棍子,拿起那個裝山貨的布袋子,跟着周巧兒出了門。
到了往常放牛的山坡,周巧兒很快和村裏其他放牛娃匯合玩去了。
周燃把牛拴在草多的地方,自己則拎着袋子,拄着棍,在山林邊轉悠,主要目的是躲避家裏的低壓氣氛和……爭取時間。
他仔細辨認,采了滿滿一袋子常見的、無毒的野山菌。
看看日頭還高,估計王氏和周父正在田裏埋頭苦幹,不到傍晚是回不來的。
他找到周巧兒,把牛遞給她。
就提前下了山。
回到自家院門口,果然門環上掛着鎖,院裏靜悄悄的。
周燃長臂一伸,熟練地從門楣上方一道縫隙裏摸出一把用布條系着的鑰匙——這是農家常見的藏鑰匙方式。
他打開鎖,推門進去,反手又把門閂上。
他把那筐山菌倒進廚房的竹籃裏,然後立刻閃身進了自己小屋,心髒因爲隱秘的行動而微微加速。
他再次搬出木箱,鋪開紙筆,爭分奪秒地繼續他的“創作大業”。
安靜的下午時光格外寶貴。他沉浸在故事裏,筆走龍蛇,將市井的喧囂、人性的復雜一點點鋪陳在粗糙的紙面上。
直到夕陽的餘暉將窗紙染成橘紅色,遠處傳來歸家農人的吆喝聲,他才猛然驚覺,時間已近傍晚。
他長長舒了口氣,放下筆,滿意地看着一下午的成果——又完成了三個章回的內容。
他輕輕抖了抖寫滿字的紙張,讓墨跡幹透,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確保沒有犯這個時代明顯的文字忌諱。
然後,他才將這些心血結晶,連同之前的稿子,小心翼翼地整理好,用布包起來,藏回木箱最底層。
剛收拾停當,院外就傳來了王氏和周父的說話聲,以及周巧兒跑跳的腳步聲。
周燃迅速將一切恢復原狀,深吸一口氣,臉上重新掛上那副屬於“周大牛”的憨厚沉默表情,拄着棍子,推門走了出去,仿佛只是在家睡了一個悠長的午覺。
接下來的兩三天,周燃過着一種近乎“雙面”的生活。
每天天不亮,他就悄無聲息地爬起來,點亮油燈,趴在木箱搭成的“書桌”上奮筆疾書,直到窗外響起王氏起床的動靜才趕緊收拾停當。
上午,他是那個需要下田幹點輕活(在王氏的罵聲和周父的默許下)或者上山放牛的莊稼漢周大牛,沉默、順從,甚至有些笨拙。
一有機會,比如借口腿疼要休息,或者算準了父母在田裏勞作的時間,他就會像做賊一樣溜回家,閂上門,爭分奪秒地繼續他的“大業”。
這種雙重身份的交織,竟然讓他對這個原本覺得憋屈又陌生的時代,生出了一種奇異的、隱秘的期待感。每一天,他坐在飯桌旁,捧着那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聽着王氏永無休止的嘮叨和周父偶爾的悶聲反駁,心裏盤算的卻是:今天能擠出幾個時辰?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戲份該如何推進?那個狐仙的故事又該從哪裏下筆?
他決定,既然要去書肆投稿,不能只押寶在一本書上。
他準備拿五本完全不同題材的小說去試水,每種都先寫前三回,看看王掌櫃對哪種更感興趣。
反正他腦子裏裝着前世看過的無數中外小說、影視劇,雖然記不全細節,但核心創意和人物設定信手拈來。
於是,在完成了《金瓶梅》的前三回後,他又鋪開了新的草紙。
他先是提筆寫下了《聊齋志異》的書名(決定沿用這個更廣爲人知的名字),筆名依舊用“臨安笑笑生”。他選了幾個經典的狐鬼故事進行改編,筆觸帶着志怪小說特有的幽渺奇詭。
接着,他惡趣味地想到了女尊題材,寫下《我的野蠻妻主》。這個設定在這個時代絕對足夠驚世駭俗,他倒要看看王掌櫃敢不敢收。他寫得飛快,着重刻畫女尊男卑的社會結構和強勢女主的形象,心裏暗暗向現代的女頻作者們致歉。
然後,是充滿俠骨柔情與宿命感的《仙劍奇俠傳》。他融合了仙俠與武俠的元素,構思了一個關於宿命、道義與愛情的宏大故事開端,心裏默默對遊戲原作和電視劇的主創說了聲“借用一下”。
最後,他選擇了更具草莽氣息和英雄群像的《水滸傳》。他筆下的梁山好漢,着重突出其逼上梁山的無奈與豪邁,文字帶着一股酣暢淋漓的俠義之氣。
他邊寫邊在心裏向這些文學巨匠和創作團隊默默道歉:“對不住了各位大家,晚輩這也是爲了混口飯吃,暫且借諸位的殼一用,內核定會努力融入這個時代的風貌。”
雖是借殼生蛋,但他也在盡力融入自己的理解和這個時代的語言習慣。
憑借着前世龐大的閱讀量和被逼練就的書寫速度,加上原身這具身體似乎也繼承了莊稼漢的耐力和專注,周燃竟然在不到七天的時間裏,真的一鼓作氣,將五本題材迥異的小說,各自完成了前三回的內容!有的甚至寫到了第五回。
看着眼前厚厚一沓寫滿字的草紙,分門別類用布包好,周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他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去一趟永昌縣鎮,會一會那位精明的書肆掌櫃王吉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