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黃土地》我看過的,很久以前。對這部片子我印象深刻,我從中識別了苦難的意義。一個藝術崇拜者和從業者,不一定非要經受苦難,但必須用心識別苦難的意義,非此不能厚實。藝術的起源,有多種推測,但在我看來,最爲可靠的,莫過於起源於寂寞和苦難。片中,顧青問翠巧的父親:陝北民歌上千論萬,怎樣才能記得住?答:日子艱難了,就記下了。(大意如此)這很能說明問題。生存,僅是生存,就蘊含着卑微、偉力、神聖和尊嚴。生存本身就構成藝術。要學會偵探、體察、思考,並由此形成對藝術的健康理解。
你看《黃土地》,注意一下“春風化雨”這個成語。顧青在黃河邊,除唱了一首“鐮刀斧頭”的歌,說了一下八路軍隊伍裏的女兵,以及南方女子的婚嫁,再沒有更多說教,但他的一舉一動,都帶着與固有生活極強的反差,讓翠巧和憨憨“見”到了新世界。而姐弟倆對顧青,一是憨憨給了顧青兩個餅,二是翠巧交代顧青路上的行和住,但這就足以營造出強大的情感力量。生活中,感動人其實就是這樣簡單,這樣日常。我們過去的作品,無論是文學還是影視,都是希望感動別人的,現在,這種創作理想日益被拋棄。感動別人不是最高境界,但畢竟是一種境界,而且,真正做到感動人,是難事,所以拋棄這種理想真是可惜,甚至膚淺。現代藝術本應追求深刻,卻走向了膚淺。
藝術要動情,但不能煽情。煽情是藝術的敵人。這個片子的好處,也包括沒有煽情,比如前面說到的細節,平實而不誇張。又比如,翠巧出嫁,丈夫的行貌不正面表現,只伸出一只黢黑蒼老的手加以暗示;這很好,不然會破壞整部片子蒼涼淒美的調子,甚至翠巧的美也會因此受損。還比如,翠巧過黃河,憨憨大吼一聲“姐”,緊跟着的鏡頭是河水空流,黃河固體般涌動,響聲如岩石撞擊,翠巧是翻船死了,還是成功渡河找到八路軍了?影片在此無言。拍片子跟寫小說一樣,也跟做人一樣,有時候要無言,有時候要無聲。——上述細節除了不煽情,還有一種考慮,就是不忍心打碎觀衆的期待感,讓影片保留亮色。
色彩方面,黃土地,黃河,翠巧的紅衣紅鞋,看上去既協調又沖突。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雖然紅衣紅鞋是陝北人的習慣裝束,但用在片中,就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有象征意義的還包括:跳腰鼓舞、祈雨。跳腰鼓舞時,正值翠巧出嫁,這是喜和悲的對比。表現悲最高明的手段,不是着眼於悲本身,而是用喜加以反襯,喜得越充分,悲得就越徹底。像這裏,拍翠巧出嫁的鏡頭短,而且節制,跳腰鼓舞的鏡頭長,而且盛大。向龍王祈雨,唱道:“好龍王,降甘霖,秋風化雨救萬民。”這時候顧青出現,是要說,能救萬民的,不是龍王。但有一點處理得不好,既然什麼都曬死了,祈雨者哪能都戴上青枝?藝術細節不能違背常理。片中主題曲:“六月裏黃河冰不化,逼着我成親是我大,五谷裏數不過豌豆圓,人裏頭數不過女兒可憐。”“大”是父親的意思。逼女兒成親的,並非父親,而是那一片黃土,是艱辛的日月。黃河被稱爲母親河,因此,黃河的苦,是民族的苦。——不過,這可能是過度闡釋了。
而今的許多大制作,花錢無數,卻是無效的。我當然是指藝術方面。陳凱歌後來也拍了些大制作,看上去熱熱鬧鬧,骨子裏卻沒有鈣質,除《霸王別姬》,他似乎還沒有一部片子能跟他早期的《黃土地》比。
這部影片根據柯藍散文《深谷回聲》改編,我將《深谷回聲》附在後面,你對照着認真看看,認真到帶着研究的心態去看,從中領悟改編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