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法隊的來訪,像一塊投入平靜池塘的石子。漣漪不大,但確實擴散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林跡能感覺到一些微妙的變化。灰塔裏那些原本只是漠視他的目光,偶爾會多停留一瞬,帶着探究,或者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同班的學員在實戰課上,與他交手時似乎多了些刻意的、帶着審視意味的試探。就連去食堂打飯,那位總是板着臉的廚娘大媽,給他的燉菜分量都似乎比往常……均勻了那麼一點點。
林跡照單全收。他變得更加沉默,更加規律。每天準時上課,認真完成那些基礎的、枯燥的練習,然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繼續他的觀察和思考。只是,他不再在深夜前往後山。練習的地點,換成了宿舍那扇小窗旁,換成了清晨人跡罕至的學院外牆根,換成了圖書館古籍區最深、灰塵最厚的書架後面。
他將更多時間花在了“理解”那些能夠直接、安全體驗的事物上。
他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只是反復揉捏一小塊從工坊區撿來的軟泥。感受它在指間的形變,體會“柔軟”與“可塑性”的邊界。他嚐試“映照”這種“柔軟”的感覺到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皮膚上——不是改變肌肉,而是試圖讓皮膚暫時“相信”它是柔軟的、可延展的。結果很詭異:手背的皮膚在幾分鍾內變得異常光滑,按壓下去的回彈速度明顯變慢,像是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有彈性的膠質。持續時間不到三十秒,消耗的精神力卻讓他眼前發黑。但這讓他對“物質性質”的“感知”和“影響”,有了全新的、令人不安的認識。
他也開始更系統地“解構”自己學到的知識。魔法理論課上講的“元素粒子激發模型”,草藥學裏的“屬性相生相克原理”,甚至大陸通史中關於古代祭祀儀式的描述,他都嚐試用自己的方式去拆解、重構,尋找其中可能與“心象”之力共鳴的部分。
這個過程孤獨、緩慢,且充滿挫敗。大多數時候,他得到的只是更多的疑問,和因過度思考而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但他筆記本上的記錄,卻在以一種穩定而扎實的速度增加。那些字跡工整的推論、假設、失敗記錄和待驗證的猜想,逐漸勾勒出一條模糊卻確實存在的路徑。
叮當是這灰色日子裏爲數不多的亮色。地精少年似乎完全沒受執法隊風波的影響,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注意到。他依舊會在飯點興沖沖地找到林跡,喋喋不休地講述他最新的“偉大發明”——一個試圖用蒸汽驅動符文從而穩定輸出微弱電流的裝置(結果是把宿舍隔壁學員的頭發電得豎起來一晚上),或者一個模仿鳥類翅膀結構、理論上能滑翔的背包(第一次試飛就從二樓窗戶栽進了灌木叢)。
林跡大部分時間只是聽着,偶爾在叮當的思路徹底跑偏時,提出一兩個基於能量守恒或結構力學的關鍵問題。更多時候,他從叮那看似荒誕不經的構想中,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一種完全跳脫出“屬性決定論”框架的、純粹基於物理規律和工程智慧的力量應用方式。這對不斷在“知”與“信”之間掙扎的他來說,是一種奇特的慰藉和啓發。
這天下午,是每周一次的元素辨識選修課。課程在學院中院的一間圓形階梯教室進行,導師是位姓周的中年女法師,氣質溫和,講解細致,很受學生歡迎。課程內容主要是教授如何更精準地識別、區分各種屬性的元素波動,以及不同屬性在自然界和法術中的表現形式。
林跡選了靠後的位置。他的屬性親和注定了他在這門課上難有建樹,但他需要這些系統的知識作爲“理解”的素材。周導師正在講解“水”屬性的幾種亞型與變體。
“……所以,我們通常感知到的‘水’,是溫和的、流動的、滋養的。但在極端條件下,或者在某些特殊天賦者手中,‘水’可以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性質。比如,高壓縮、高流速下的‘水’,具有可怕的切割力,這便是‘水刃’術法的基礎。而蘊含了特定寒意或生命能量的‘水’,又會衍生出‘冰’或‘治療之水’的變體……”
周導師一邊講解,一邊在講台中央的術法陣中演示。她指尖縈繞着淡藍色的水光,時而化作潺潺溪流,時而聚成高速旋轉的水球,時而又散開成氤氳的治愈水霧。
學員們看得目不轉睛,努力感知着其中細微的元素差異。
林跡也專注地看着,但他的“看”與旁人不同。他不太在意那些標準的元素波動頻率和強度數據,他更關注的是“水”在形態變化過程中,那種內在的“意”的流轉。從溪流的“舒緩”,到水球的“凝聚”與“旋轉”,再到水霧的“彌散”與“滲透”……他試圖抓住那種感覺,將其與自己體驗過的水的“觸感”、“溼度”、“流動感”聯系起來。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斜前方隔着幾排座位,一個穿着中院精英學員袍的身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是個金發少年,側臉線條清晰,此時正微微偏着頭,目光沒有聚焦在周導師的演示上,而是有些空洞地落在教室側面的玻璃窗上。
這本身沒什麼。總有人上課走神。
但林跡的觀察力早已被鍛煉得異常敏銳。他注意到,那金發少年的右手,正放在膝蓋上,手指無意識地、極其細微地顫動着。不是普通的抖動,而是一種……帶有某種韻律的、仿佛在虛空中描繪什麼圖案的顫動。
更讓林跡瞳孔微縮的是,在那少年指尖附近極其微小的範圍內,空氣出現了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水波般的扭曲。不是元素聚集的光輝,而是一種更本質的、仿佛空間本身在被輕輕折疊又展開的痕跡。
那痕跡一閃而逝,快得像幻覺。金發少年似乎也立刻意識到了什麼,手指瞬間停止顫動,恢復了平靜。他甚至還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的手完全隱在了桌下。
但林跡的心髒,卻猛地跳了一下。
那種“扭曲”感……和他自己嚐試“映照”時,精神力高度集中、即將引發某種“現象”前,周圍環境出現的、極其細微的異常擾動,何其相似!雖然性質似乎完全不同(他引發的是元素層面的紊亂,而剛才那一瞬更像是空間層面的微妙變化),但那種“不協調”、“不自然”的感覺,如出一轍。
這個金發少年,不是普通學員。他身上,有秘密。一種可能同樣不被常規“屬性”體系所容納的、隱秘的力量。
林跡低下頭,假裝在筆記本上記錄,用眼角的餘光記住了那少年的側影,以及他精英學員袍上繡着的、代表家族的徽記——一柄纏繞着常青藤的豎琴。
豎琴與藤蔓……這個徽記,他似乎在圖書館的某本貴族譜系簡介裏瞥見過。好像是……“奧蘭多”家族?一個歷史悠久,但近幾代似乎有些沒落的人族魔法世家。
課程在繼續。周導師開始講解“水”與“木”屬性的生克關系。但林跡的心思,已經很難完全集中在課堂上了。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將剛才那驚鴻一瞥的細節不斷回放、分析。
那種空間扭曲感,非常微弱,而且控制得極其精妙,若非他自身對“異常”極爲敏感,根本不可能察覺。對方顯然在極力隱藏。是類似“心象”的力量嗎?還是某種罕見的空間屬性天賦?但“空間”是本源屬性之一,按理說如果覺醒,早就該被當作絕世天才供起來了,怎麼會默默無聞地待在中院?
而且,對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些疲憊?剛才那一瞬間的失誤,是因爲控制力下降,還是因爲走神?
直到下課鍾聲響起,林跡才從沉思中驚醒。他收拾好東西,隨着人流走出教室。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很快便看到了那個金發少年的背影。他正獨自一人,沿着中院連接着上層區域的拱廊,不快不慢地走着,背影挺直,卻莫名透着一絲與周遭精英學員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林跡猶豫了一下,沒有跟上去。貿然接觸一個隱藏着秘密、且很可能警惕性極高的人,絕非明智之舉。他只是將這個發現,連同那個徽記,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這個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復雜。他並非唯一的“異常”。
這個認知,並沒有讓他感到輕鬆,反而平添了幾分凝重。如果還有其他人掌握着類似“心象”或更奇特的力量,那麼他們是敵是友?他們又爲何隱藏?這個世界對“異常”的真正態度,恐怕遠非執法隊一次例行調查那麼簡單。
傍晚,林跡沒有直接回灰塔,而是繞路去了學院外圍的商業街。他需要補充一些基礎的練習材料:新的火炎石,幾塊不同純度的金屬錠,一些常見的、屬性溫和的草藥粉末。這些在學院的工坊也能兌換,但用積分。林跡的積分有限,而他在市集上發現,用從家裏帶來的、爲數不多的積蓄,能在一些地精或矮人開的小店裏,淘到性價比更高的東西,甚至是一些“非標準”的、在學院工坊裏見不到的“邊角料”或“試驗品”。
他常去的一家店,是個矮人老匠人開的,兼賣礦石、金屬和一些簡單的符文工具。店鋪又小又亂,彌漫着金屬、油料和煙草混合的古怪氣味。老矮人名叫格羅姆·鐵砧,脾氣暴躁,手藝卻極好,對誠心請教的人也不吝指點。
林跡推開門,門上的鈴鐺發出喑啞的響聲。格羅姆正趴在工作台前,對着一個結構復雜的齒輪組吹胡子瞪眼,手裏的小錘子比劃着,嘴裏罵罵咧咧,用的還是矮人語。
“格羅姆先生。”林跡出聲招呼。
老矮人頭也不抬:“貨架自己看!價格標了!別碰那堆發光的石頭,不穩定!要定制明天再來,今天老子煩着呢!”
林跡早已習慣他的脾氣,安靜地走到靠牆的貨架前。貨架上分門別類擺放着各種材料,從最普通的鐵錠、銅錠,到一些泛着微光的低階魔化金屬,以及各種屬性的礦石樣本。價格用粉筆直接寫在木板上,有些還劃了又改,顯然是老矮人隨心情定的。
他仔細挑選着。幾塊成色中等、內部能量平穩的火炎石;一塊拳頭大小、雜質較多的“微風石”(微弱風屬性);一小袋研磨好的“沉土粉末”(土屬性,常用於加固符文)。他的錢不多,每一枚銅板都要精打細算。
就在他拿起一塊標價“5銅”的暗紅色金屬錠(標注是“赤銅,火屬性傳導良好,有雜質”)時,工作台那邊的格羅姆突然“砰”地一聲把錘子砸在台面上,震得各種零件叮當作響。
“該死的地精!該死的奸商!用淬火不足的次品鋼冒充百煉鋼!脆得跟餅幹似的!這玩意兒做出來的關節,用不了三天就得崩!”老矮人怒不可遏,舉起一塊明顯有細微裂痕的金屬件,看樣子是想扔出去,又舍不得(也可能是怕砸壞店裏別的東西),最終氣哼哼地把它丟進了角落的廢料筐。
林跡心中一動。他放下赤銅錠,走到工作台邊,禮貌地問:“格羅姆先生,是材料出了問題嗎?”
“廢話!”格羅姆瞪着一雙銅鈴大眼,胡子一翹一翹的,“老子訂的是上好的百煉鋼,送來的卻是這破爛玩意兒!裏面摻了東西,硬度不均勻,韌性差得一塌糊塗!那地精雜碎,別讓老子在鐵錘巷再見到他!”
林跡看向廢料筐裏那塊金屬件。它大約有巴掌大,呈復雜的多關節結構,應該是某種小型構裝體或精密儀器的一部分。裂痕很細,但確實貫穿了關鍵受力部位。
“或許……可以修復?”林跡試探着問。他知道矮人對自己的作品有種近乎偏執的驕傲,但眼前的老格羅姆顯然更心疼材料和工期。
“修復?怎麼修?”格羅姆沒好氣地說,“重鑄?這點分量不值得開爐!焊接?這種摻了不知道什麼鬼東西的合金,焊接點更脆!用符文加固?成本比這破爛本身還高!”
林跡沒有說話,而是更仔細地觀察那塊斷裂的金屬件。他的“觀察”模式已經啓動。裂紋的走向,斷口的晶相(在他眼中呈現爲一種細微的、不規則的反光 pattern),金屬表面因爲應力不均而產生的、幾乎看不見的微小起伏……
忽然,一個念頭如同火花,在他腦海中閃過。
“格羅姆先生,”他開口,聲音平穩,“如果……不改變它的整體形狀和結構,只是嚐試讓裂紋兩側的金屬,在微觀層面上……‘重新長在一起’呢?不是焊接,而是讓金屬本身‘愈合’。”
“愈合?”格羅姆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以爲這是活肉嗎?金屬斷了就是斷了!除非回爐重煉,否則……嗯?”他忽然停住,像是想到了什麼,狐疑地看向林跡,“小子,你什麼意思?”
“我曾在一些很古老的雜記裏看到過一種設想,”林跡斟酌着詞句,這既是一個驗證自己想法的機會,也需要小心不暴露太多,“某些特殊的能量場,或者精確的精神引導,或許可以影響物質最基礎的微粒排列,使其在局部‘流動’、‘填補’缺陷。當然,只是設想,而且需要極爲精準的控制和對材料本身性質的深刻理解。”
他說的模糊,但核心思想,正是他這些天練習“映照”“柔軟”和觀察物質性質時,產生的模糊構想:能否用“心象”之力,去影響而非創造物質?去微調其現有的狀態?
格羅姆摸着胡子,盯着林跡看了半晌,又看了看那塊斷裂件,眼神從暴躁逐漸變得若有所思,最後甚至帶上了一絲矮人式的、對“可能性”的技術狂熱。
“古老雜記?哼,你們人族就喜歡故紙堆裏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他哼了一聲,但語氣已經沒那麼沖了,“不過……理論上,如果能量頻率能完全匹配金屬的微觀晶格共振,精神力像最細的針一樣精準引導……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那種控制精度,至少是大師級的符文師或者精神念力者才能做到。你小子……”
他沒有說下去,但眼神裏的意思很清楚:你一個灰塔的下院學員,屬性親和低得可憐,在這裏空談什麼微觀晶格共振?
林跡知道老矮人不會輕易相信,他也沒指望對方相信。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嚐試”的許可和場所。
“格羅姆先生,我最近對材料性質很感興趣,也在做一些……嗯,很基礎的觀察練習。”林跡說得盡量誠懇,“這塊零件對您來說已經是廢料了。能否讓我帶回去研究一下?我可以用它練習一下……能量感知和材料分析。當然,我會支付它作爲廢料的價格。”
格羅姆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林跡。這個年輕人族學員他有點印象,話不多,但每次來買材料目標都很明確,問的問題也偶爾能切中關鍵,不像那些誇誇其談的貴族小子。最重要的是,他提到了“能量感知”和“材料分析”——這在格羅姆看來,是工匠應有的、務實的態度。
“廢料價,三個銅子。”格羅姆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另外,別再我這兒說什麼‘愈合’的瘋話。拿回去,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弄壞了、弄丟了也別來找我。但是——”他加重語氣,“如果你真的折騰出點什麼有意思的發現,或者有了什麼靠譜的‘想法’,得回來告訴我。老子對金屬的了解,比你對你自己手指頭的了解還深!”
“當然,格羅姆先生。謝謝您。”林跡點頭,掏出三枚磨損的銅幣放在工作台上,然後用一塊舊布小心地包起那塊斷裂的金屬件。
離開矮人小店時,天色已近黃昏。市集上燈火漸起,食物的香氣和嘈雜的人聲混在一起。林跡將那個用布包着的金屬件小心地揣進懷裏,感受着它堅硬、微涼的觸感。
這不僅僅是一塊廢料。這是一個實驗,一個驗證,一個將他那些模糊的、關於“心象”與物質交互的構想付諸實踐的機會。風險很大,很可能一無所獲,甚至引發難以預料的後果。但比起在後山點燃那蒼白的火焰,這次嚐試至少目標更具體,環境更可控(在宿舍),而且……有個看似合理的借口(研究材料)。
他加快腳步,穿過漸漸昏暗的街道,向灰塔走去。心中那因爲發現“同類”而產生的些許波瀾,已經被一種更實際的、屬於研究者的專注和期待所取代。
世界的裂隙或許很多,隱藏的秘密或許很深。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先理解手中的這塊金屬,理解如何讓一道微小的裂痕,按照他的“理解”與“相信”,悄然彌合。
夜色,溫柔地吞沒了學院高聳的輪廓,也吞沒了少年懷中,那一點微不足道、卻可能撬動某些規律的堅硬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