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測日之後的幾天，學院生活似乎恢復了往常的節奏。但對於林跡來說，一切又都不同了。
嘲笑和憐憫的目光依然存在，但更多地轉化爲一種漠視。一個被“判定”了未來的人，就像書架上一本注定不會翻開的書，不再值得投入更多注意力。這反而給了林跡更多的空間和時間。
他將更多精力投入到對“心象”能力的摸索和實驗中，但更加謹慎，更加系統。
白天，他依然是那個安靜、低調、成績中下遊的普通學員。認真聽課，完成基礎的冥想和體能訓練，在圖書館查閱那些冷門的、與主流屬性理論無關的雜書。
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才會悄悄前往後山，進行他的“理解”與“映照”練習。他不再急於求成地試圖直接點燃火焰或凝聚水流，而是從更細微、更基礎的地方開始。
他花一整晚時間，只是“觀察”和“感受”。
觀察一片樹葉在風中如何顫動，感受風拂過皮膚時細微的壓力和溫度變化，嚐試理解“流動”與“推動”的本質。
蹲在溪邊，看水流如何繞過石塊，如何因坡度而加速，如何攜帶泥沙。他將手浸入水中，感受那種包容、柔順卻又無孔不入的“力量”。
甚至，他嚐試去“理解”石頭。它的冰冷、堅硬、沉默，它內部緊密的結構，它歷經風雨侵蝕卻巋然不動的“存在感”。
這些練習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他無法憑空喚來強風，無法讓溪水倒流，更不可能點石成金。但林跡能感覺到，某種東西在積累。他對周圍世界的感知，在以一種緩慢而堅實的方式，變得更爲細膩、清晰。
他掌心那奇異的能力，似乎也變得更加“馴服”了一些。雖然依舊難以主動激發，但偶爾在專注思考某個概念時，指尖會傳來微弱的、對應屬性的悸動。比如思考“風”時，指尖有微風環繞；思考“水”時，皮膚會變得溼潤。
與此同時，他也沒有落下常規的課程。雖然屬性親和低下，但學院的通用課程——大陸通史、基礎魔法理論、草藥學、格鬥基礎——他學得異常扎實。尤其是魔法理論和草藥學，他能用他那套獨特的“解構”方式去理解，常常能提出一些讓導師都愣一下的刁鑽問題。
這種低調的積累，在幾天後的“基礎實戰課”上，迎來了第一次，也是微小的一次檢驗。
實戰課在下院的訓練場進行。導師雷蒙德是個獨眼老兵，左臉有一道猙獰的疤痕，據說是在北境對抗獸人時留下的。他作風粗獷，信奉實戰出真知，對花架子和理論派不屑一顧。
“今天分組對抗！”雷蒙德的聲音像破鑼，在訓練場上回蕩，“兩人一組，自由組合！只能用基礎體術和不超過一階一級的戲法！目的是熟悉戰鬥節奏，不是把對方打進醫療室！都聽明白沒有？”
學員們轟然應諾，迅速開始找相熟的夥伴。林跡站在原地，像往常一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嘿，林跡！”一個有些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林跡轉頭，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是個地精學員，名字好像叫“叮當·扳手”。地精在學院裏是少數派，而且通常因爲體型和種族偏見，也不太受歡迎。
“我們一組，可以嗎？”叮當推了推臉上那副用膠帶粘了又粘的、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手裏還緊緊攥着一個看起來像是用廢零件攢出來的、冒着可疑蒸汽的小裝置。
林跡點了點頭：“好。”
分組很快完成。雷蒙德掃了一眼，粗聲粗氣地開始安排對陣。
林跡和叮當的對手，是兩個人族學員。一個叫卡爾，身材高壯，親和土屬性，據說已經摸到了一階二級的門檻。另一個叫文森特，瘦高個，親和風屬性，動作靈活。
“運氣不錯，”卡爾抱着胳膊，咧嘴一笑，目光掃過林跡和叮當，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一個廢物，一個地精小不點。文森特，那個矮子交給你，我陪咱們的‘全才’玩玩。”
文森特嘿嘿一笑，活動着手腕，指尖有微弱的氣流旋轉。
叮當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手裏的小裝置發出更響的“嗤嗤”聲。林跡只是平靜地走到劃定的對戰圈一側，擺出了格鬥課上學的基礎起手式。
“開始！”雷蒙德一揮手。
卡爾低吼一聲，並未使用任何法術，直接邁着沉重的步伐向林跡沖來！他顯然打算用純粹的身體優勢和一點點土屬性帶來的下盤穩固，直接碾壓這個“廢材”。他的拳頭帶着風聲，直搗林跡面門——雖然收了力，但打實了也絕對不好受。
林跡沒有硬接。在卡爾沖來的瞬間，他的身體微微一側。
不是靠速度——他的速度絕對比不上有風屬性加持的文森特，甚至可能比不過卡爾。而是靠一種精準的預判。他在卡爾邁步、扭腰、出拳的整個過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着對方肌肉的發力、重心的轉移、拳路的軌跡。
就像解一道題。對方的動作就是已知條件，他需要在瞬間計算出最優解。
側身，讓過拳鋒。同時，左腳爲軸，右腳悄無聲息地、迅捷地向前一步，卡在了卡爾剛剛邁出的左腳後方。
卡爾一拳打空，身體因慣性前沖，腳下又被林跡的腳一絆，頓時重心失衡，龐大的身軀一個踉蹌，向前撲去！
“什麼？”卡爾又驚又怒，勉強穩住身形，回身就是一記勢大力沉的擺拳。
林跡再次後退，步伐不大，但恰好讓拳風擦着鼻尖掠過。他依舊沒有反擊，只是保持着距離，眼睛像最精密的儀器，不斷捕捉卡爾的動作細節：呼吸的節奏，肩膀的聳動，視線的落點，甚至拳頭上那微弱到幾乎不可查的土黃色光芒（那是他試圖調動屬性力量加強拳力，但控制得並不熟練）。
另一邊，叮當的情況就不太妙了。文森特像猴子般靈活，繞着叮當不斷遊走，時不時一道微弱的風刃（勉強算是一階戲法）射向叮當的要害，逼得他手忙腳亂。叮當手裏那個小裝置不斷噴射出短促的蒸汽，似乎想幹擾對方，但效果甚微，反而把自己弄得一臉黑灰。
“你就只會躲嗎？廢物！”卡爾連續幾次攻擊落空，有些氣急敗壞。他不再保留，低喝一聲，身上那層微弱的土黃色光芒稍微亮了一些，速度陡然加快，一拳接一拳，如狂風暴雨般砸向林跡。
壓力驟增。林跡的額角滲出細汗。他的“解構”和預判需要高度的集中力，對精神消耗很大。而且卡爾的力量和速度確實在他之上，單靠閃避，遲早會被逼入死角。
又一次，卡爾的重拳封死了林跡左側的退路，右拳則帶着惡風直擊他的胸口。這一次，角度刁鑽，幾乎避無可避。
觀戰的學員中已經有人發出低呼。雷蒙德眯起了獨眼。
就在拳鋒即將及體的刹那，林跡動了。他沒有向左右躲閃，反而極其突兀地、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這一步，正好踩在了卡爾兩腳之間，一個極其別扭、但暫時讓卡爾無法發力追擊的位置。同時，他上半身後仰，險之又險地讓過拳頭，右手並指如刀，沒有附加任何屬性力量，只是以最快的速度，精準地戳向卡爾因爲出拳而暴露的腋下——一個神經密集、受到擊打會引發劇痛和短暫麻痹的位置。
“噗！”
一聲悶響。卡爾的動作瞬間僵住，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和錯愕。林跡戳中了他，但力量太弱，並未造成實質傷害，只是讓他動作遲滯了零點幾秒。
但這點時間，對林跡來說，足夠了。
他借着後仰的勢頭，身體如遊魚般從卡爾身側滑開，拉開了距離。
卡爾捂着腋下，又驚又怒地轉身，臉上火辣辣的。他竟然被這個“廢材”打中了？雖然不疼，但這是赤裸裸的羞辱！
“你找死！”他怒吼一聲，身上土黃光芒更盛，雙拳緊握，就要不管不顧地動用更強的力量。
“夠了！”
雷蒙德的聲音如同炸雷，在訓練場上響起。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了這片區域，卡爾沖勢一滯，身上光芒散去。
獨眼老兵走到場中，先看了一眼氣喘籲籲、滿臉黑灰但眼神發亮的叮當，又看了看被文森特一道風刃劃破衣袖、有些狼狽但沒受傷的林跡，最後，目光落在臉色漲紅、兀自不服的卡爾身上。
“卡爾，你輸了。”雷蒙德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
“什麼？導師，我……”卡爾急了。
“如果他手裏有把匕首，剛才那一下，戳的就不是你的腋下，而是你的喉嚨。”雷蒙德打斷他，獨眼冷冷地掃過卡爾，“或者，如果他的力量再強一點，剛才那一戳就足以讓你半身麻痹。實戰不是比誰力氣大，是誰能先讓對方失去戰鬥力。你，空有力量，沒有腦子，動作全是破綻。”
卡爾張了張嘴，最終羞愧地低下頭。
雷蒙德又看向林跡，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只點了點頭：“取巧，但有效。戰鬥意識不錯。繼續努力。”
這句平淡的評價，卻讓周圍響起了低低的譁然。雷蒙德導師是出了名的嚴苛，能得到他一句“戰鬥意識不錯”，已經是非常難得的肯定了。
林跡微微躬身：“謝謝導師。”
雷蒙德擺了擺手，轉身去指導其他小組了。
卡爾狠狠瞪了林跡一眼，悻悻地走開。文森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了上去，臨走前，若有所思地看了林跡一眼。
“林、林跡！你太厲害了！”叮當抱着他那還在冒蒸汽的小裝置，興奮地跑過來，眼鏡後的眼睛閃閃發亮，“你怎麼做到的？我看你好像能提前知道他要打哪裏一樣！”
“觀察和計算。”林跡簡單回答，平復着有些急促的呼吸。剛才的戰鬥時間雖短，但精神高度集中，消耗不比在後山實驗小。
“計算？”叮當眨眨眼，顯然不太理解。
“嗯。他出拳前的肌肉收縮幅度，重心的移動軌跡，視線的落點……這些信息綜合起來，可以大致預判他下一步的動作。”林跡解釋道，隨即看向叮當手裏那個奇怪的小裝置，“你這個是？”
“啊！這個！”叮當立刻來了精神，獻寶似的舉起那玩意兒，“我自己做的‘蒸汽擾動發生器’！利用瞬間噴射高溫高壓蒸汽幹擾對方視線和平衡！不過壓力閥有點問題，老是漏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上黑灰被抹開一片。
林跡看着那結構精巧、雖然粗糙但充滿奇思妙想的裝置，又看了看叮當眼中那種對機械純粹的熱愛，心中微微一動。
“很有趣的設計。也許，我們可以交換一些想法。”他說，“關於……能量的轉化和應用。”
“真的嗎？”叮當眼睛更亮了，“你也對機械感興趣？我以爲你們人族都只喜歡魔法和鬥氣呢！”
“只是覺得，能量有很多種表現形式。”林跡說。他想起了那本《心象雜論》，想起了無名筆記，也想起了自己掌心那蒼白的火焰。“屬性是一種，蒸汽……或許也是一種。”
訓練課剩下的時間，林跡和叮當被安排與另一組對戰。這一次，林跡依然憑借着精準的觀察和預判，配合叮當那雖然不靠譜但偶爾能嚇人一跳的小裝置，有驚無險地撐到了結束，沒有贏，但也沒有再像第一次那樣引人注目。
下課時，雷蒙德把林跡單獨叫到了一邊。
“小子，”獨眼老兵看着他，語氣少了課堂上的嚴厲，多了些探究，“你的屬性親和，我聽說了一些。”
林跡默然。
“屬性親和低，意味着你走傳統的法師或者戰士路子，天花板會很低。”雷蒙德繼續說，聲音壓低了點，“但今天我看你的身手，步伐、眼力、對戰機的把握，都不像是個新手。你練過？”
“家裏以前是獵戶，跟父親學過一些捕獵的把式。”林跡半真半假地回答。他前身的記憶裏，確實有關於山林和野獸的零散碎片。
“獵戶……”雷蒙德咀嚼着這個詞，獨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又似乎有些別的什麼，“難怪。行，你底子不差。屬性不行，就把身體練結實點，把眼睛擦亮點，把腦子用活點。這個世界，不是只有屬性一條路。至少，活着的機會能大點。”
他拍了拍林跡的肩膀，力道不小。
“謝謝導師指點。”林跡真心實意地道謝。他能感覺到，這位面容凶惡的導師，那粗糙外表下藏着一絲難得的善意。
“去吧。”雷蒙德揮揮手，轉身走了。
林跡看着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掌心似乎還殘留着戳中卡爾腋下時，那反震的微麻感。
力量。他確實需要力量。不僅僅是“心象”那詭異莫測、難以控制的力量，也包括這具身體本身的力量，戰鬥的技巧，生存的本能。
今天的對戰，與其說是勝利，不如說是在規則限制下的僥幸。如果卡爾不顧禁令動用更強的屬性力量，如果文森特一開始就全力攻擊他，結果會完全不同。
“知與信……”他低聲自語，“格鬥的技巧，身體的掌控，也是一種‘知’。而對自身能力的‘信’，也需要實實在在的‘力’來支撐。”
他抬起頭，望向訓練場邊緣。叮當正在那裏，手忙腳亂地拆解他那冒煙的裝置，嘴裏還念念有詞。
也許，除了獨自摸索，他也需要一些……盟友？或者至少，是能交換想法、提供不同視角的人。
這個地精少年對能量的“非屬性”應用，或許能給他一些啓發。
林跡走了過去。
“需要幫忙嗎？”
